第94章

  第94章

    太極宮中,亂作一團。


    在偏殿待命的太醫們湧向寢宮,卻見老皇帝氣息奄奄地躺在龍床上,腹部的匕首十分刺目。


    瞧著出血的情況,大約腹腔已被刺穿了,太醫們手忙腳亂地在他身上又是紮針,又是灌參湯,但皇帝始終雙眸緊閉,不見好轉。


    李炎見太醫們戰戰兢兢的模樣,徑直問:“陛下情況如何,你們隻管大膽治,本王不會遷怒。”


    院正姚闊將李炎請到一側,拱手稟道:“王爺,如今陛下已重傷,尚拖著兩口氣,若那匕首,一□□,隻怕立馬便會,,”


    李炎一揮手,堵住姚闊的話。


    “先不拔,隻管灌些回魂的湯藥,讓陛下先醒來。”


    所謂回魂的湯藥,不過是猛藥,能強行拉回人的精神,隻有電光石火的一瞬,此後便油盡燈枯,魂歸九天。


    湯藥灌下後半刻鍾,皇帝睜開了眼。


    他此刻是精神的,分明感知到腹部被破開的疼痛,以及五髒六腑在迅速衰竭的無力感,心知肚明自己如同一支灼灼燃燒的蠟燭,已剩下最後一刻的光亮。


    畢生的經曆,在眼前一晃而過。


    他那受人輕視的前半生,被裹挾著回京、登基,又做了數十年的傀儡,他臥薪嚐膽,終於披起戰甲,禦駕親征,做了人心所向,大權在握的皇帝。


    為了做這個皇帝,他殺妻、弑子,無所不用其極,原以為能永享天年,卻栽在了賢妃與陸雲卿手裏,他們聯手,虛擬出來的溫柔鄉,竟真的成了他的魂塚。


    他恨呀。


    李炎跪在他床頭,見皇帝雖醒了,卻眸光飄散,便湊在他身邊,還算誠心地喊了一句:“父皇。”


    浮生若夢,皇帝的思緒被打斷,過往徹底如雲煙消散,他沒有想到,在人生最後一刻,身邊竟隻剩下這個,素來受到輕視的兒子。


    皇帝緩緩伸出手,示意李炎靠近。


    李炎輕輕握住皇帝的手,溫度很低,冰涼涼的,像粗糲又蒼老的石塊。


    皇帝喉頭岔出一口粗氣,仿佛通風管道被捅破了一道口,走漏出難聽詭異的響動:“我——我要他們——”


    他咬著牙,半邊身子從床榻上抬了起來,眸中都是深刻的恨,他一字一句的:“千刀萬剮、不得好死!”


    他這奮力一喊,李炎感覺皇帝的精力在迅速流散,回握的力道加重:“父皇!兒子知道了。”


    得了允諾,皇帝才泄了口氣,無力地癱倒在床上,他半闔著眼,眸光暗淡,死氣沉沉:“聖旨——朕放於金鑾殿、匾額之後,錢、錢喜——”


    一句話未說完,皇帝雙眸一反,徹底沒了知覺。


    他的死狀不算安詳,瞪大著眼,眼球暴突,嘴角抽搐,血痕隱隱,李炎歎了口氣,抬手在老皇帝眼眸拂過,替他闔上雙目,才哀慟地磕頭:“父皇!”


    為了這一刻,李炎籌謀了十多年,他韜光養晦,背了二十多年瘸子、瘋子的罵名,如今終於遂願,卻沒有意料中的狂喜。


    他沉靜地,聽見錢喜尖細的嗓音響徹太極宮:“陛下駕崩!”


    ——


    清嘉收到宋星然的手書,心知今夜必有大事發生,隻拘緊了下人,緊閉門戶,嚴陣以待,抱著宋曦,與郡主、宋蔚然都待在一個院中,戰戰兢兢過了半夜,卻聽見一道沉鬱的鍾聲。


    喪鍾鳴,帝王喪。


    清嘉與容城郡主意味深長地交換個眼神,今夜平安,想李炎與宋星然是兵不血刃地成事了,二人相顧無言間,搖籃中的小宋曦,圓滾滾的眼眸一睜,竟被嚇得嚎啕大哭。


    清嘉抱著兒子咿咿呀呀地哄,望見床外的天已然透出清淺的藍來,長夜將燼,黎明便是新朝。


    在午後,清嘉終於收到宋星然傳回的消息。


    依照大行皇帝藏於正大光明匾額後的遺詔,李炎已在靈前即位新君。


    當夜,因大殮後臣工需為大行皇帝守靈,並不能歸家,清嘉緊閉門戶,早早便熄燈歇息,卻在三更時分突然聽見門房稟報:有客到訪。


    清嘉想是何方神聖,如今皇位交接,朝局動蕩,正是最敏感的時候,門房小廝卻遞上了一個冰藍色的劍穗。


    “那客人說,夫人見了自會知曉她身份。”


    “請進來吧。”


    這劍穗,是清嘉親自打的,贈予莫雪笙所有。


    今夜,莫雪笙穿了一襲黑色衣裳,若非小廝在前頭提燈照著,她簡直要在漆黑的夜色中隱身。


    夜風習習,吹得微弱的燈光也搖曳渙散,莫雪笙的眼神卻一如既往的堅毅,雪亮雪亮的,在黑夜中分外惹眼。


    因身體不適,她們也有月餘未見了,如今一見,清嘉覺得莫雪笙變化頗大。


    才來京城時,大約是風吹日曬,莫雪笙膚色偏於一種健康的黑,在京城呆了半年,露出了肌膚中本來的白,雪膚烏發,眉目修長,雖還是一身簡練的男裝,有雌雄莫辨的衝擊感,卻少了冷硬的姿態。


    清嘉牽她坐下,疑惑道:“小寒深夜到訪,有何要事麽?”


    莫雪笙垂眸笑了下:“我來,是同你告別。”


    “我要回益州了。”


    清嘉握緊了她的手,訝然道:“為什麽?你們親事不都說定了麽?”


    莫雪笙和李炎定了親,若非大行皇帝事發突然,他們開春後便要舉辦婚儀,如今李炎也登基了,莫雪笙未來合該是一國之後,為何突然要離開?

    清嘉眸光中都是不解。


    莫雪笙碰了碰清嘉皺緊的眉,搖頭一笑:“契約麽,本來便是可以撕毀的。”


    “新帝即位,至少要在次年,才能大封後宮,便是我要與他成親,一時半會也成不了。”


    她話突然一頓,偏了偏頭,眸光飄遠,才說:“從前,我答應與他的親事,是為了穩住先帝,他對邊境軍多有不滿,對益州軍更是虎視眈眈。”


    “如今,,我相信他,不會對益州出手。”


    這個他,自然是李炎。


    清嘉總覺得這個“他”有點內涵。


    仿佛帶著點親昵,又有點別扭。


    隻見莫雪笙笑了笑,竟是無法抒懷,卻強裝出來的釋懷。


    她說:“我們的親事,本來就是做戲,是他奪位的一環,如今他既然順心遂意,做了皇帝,自然要娶一個自己心儀的女子。”


    清嘉皺了皺眉,除了莫雪笙,甚至沒見過李炎身邊有母蚊子轉過。


    才想辯駁的時候,莫雪笙卻擺手阻止:“罷了,不說了。”


    “清嘉,天一亮,我便要啟程,想你是我京城中唯一的朋友,總要和你說一聲,所以才星夜叨擾。”


    清嘉歎了口氣,問:“那你回去之後,作何打算嘛?”


    聽說益州軍,莫雪笙兩年前便已放了權與她堂弟雪蕭,她如今並無官職在身。


    莫雪笙笑了笑,無所謂道:“練兵、跑馬、喝酒?”她口氣是漫不經心的不確定,顯然也未打算好:“或者四處遊曆吧,到時再說,隻看我心情如何了。”


    莫雪笙站了起來:“如今情況特殊,我不便久留。”


    “清嘉,天高路遠,咱們有緣再會罷。”


    語畢,便瀟灑轉身。


    她高挑又清瘦的背影漸漸隱沒在夜色中。


    清嘉望著莫雪笙離開的方向,總覺得她的反應並不是歸家的釋然快樂,反而有愁緒縈繞。


    回憶起莫雪笙與李炎共處的時候,總覺得,她與李炎,是有些感情的。


    那是在長亭樓,她與莫雪笙都喝了酒,天黑時候,宋星然來接她回家,李炎也一起來了。


    莫雪笙是個酒蒙子,每每喝了,必然將自己灌得全醉,她又瞧不起京城這些膩膩的小甜酒,便當水一樣喝,清嘉被她帶得也喝到醉意熏熏。


    宋星然一見了,想氣又不敢氣,斂著眉目,不苟言笑地將自己拽入懷裏,清嘉窩在宋星然懷中,分明瞧見一旁李炎蹙著眉,盯著莫雪笙好久好久,也沒有說一個字。


    還是莫雪笙捂著腦袋衝李炎傻傻一笑。


    那日莫雪笙罕見地穿了一件衣袖寬大的長袍,手肘一立,衣料便從手腕上滑落,手臂的肌膚顯露了半邊。


    李炎才掃了她一眼,便著急地衝過去,握著莫雪笙的手腕,著急問:“你是不是吃桃子了?”


    他說了,清嘉才艱難地眯起雙眸,逼迫自己眼神聚焦,看見了莫雪笙肌膚上清清淺淺的紅色疙瘩。


    莫雪笙也沒有反駁李炎,任他把著自己的手臂,呆呆訥訥地回憶,半晌才飄出一句:“沒有呀——”


    掛著長長的、軟糯的尾音。


    她從來不會這樣說話的,所以清嘉才記憶深刻。


    李炎無奈地瞪著眼,也是想氣又發不出脾氣來的樣子。


    這個瞬間,與她懷孕時,宋星然發現自己偷偷吃涼食是一模一樣的。


    清嘉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莫雪笙吃不得桃子,一吃了,身上便會長疹子,嚴重的時候更會高熱嘔吐,大約是那果酒中混了桃子去釀,她們都不知道,也嚐不出來。


    清嘉越想越不對勁,馬上吩咐聽雪準備筆墨,將莫雪笙天明便要回益州的事情交代清楚,才囑咐天青:“就說我出了極要緊的事,務必今夜便送到國公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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