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中秋後,皇帝竟遲遲不曾動作。
他如今身子骨瞧著尚好,但李炎心知肚明,老皇帝如今不過朽木一樣,外表蒙著新刷的樹皮,風雨一磋磨,便要倒下。
但怪異的是,皇帝對賢妃與李景竟不見疏淡,也未貶謫陸雲卿,幸而如今不再吵著要立儲,隻是仍舊憊懶,將許多事都交由李炎打理。
這日,賢妃仍舊按點與皇帝奉藥。
皇帝午睡才醒,一睜眼看見賢妃端坐在床邊,她麵容沉靜,目色深沉,手邊還放著一碗藥,見他醒了,嘴角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端著藥碗行至他身邊:“陛下,該喝藥了。”
近來他蘇醒後,都會頭疼難以遏製,似有千百條蠕蟲在顱內轉來轉去,啃食自己腦髓一般,細密難忍。
他盯著眼前自己寵了近十年的女人,倏然覺得周身骨冷,她的笑意是假,端著一碗毒藥想要害他姓命,甚至無法遏製自己的厭惡,一把將她推開,怒斥道:“滾——”
老皇帝雖病弱,無意識中卻用盡了渾身的氣勁,賢妃猝不及防,連人帶藥都傾翻在地,那禦瓷的藥碗跌了粉碎,嵌在賢妃手心淋漓出一片被藥稀釋的血。
她咬牙,泫然欲泣:“陛下,您這是做什麽呀,,”
皇帝呼出幾聲濃重的濁氣,才將自己的夢魘驅走,他揉了揉額心,尋回了清醒,忍著心中的不適:“來人——將賢妃扶起來。”
皇帝脾氣大,這些年並非未曾向賢妃發過脾氣,但她眼淚一撒,皇帝十有八九都會好言哄勸,如今卻,連親自攙扶她都沒有了。
這不對。
且他的眼神,雖已極力裝作溫和,但終究有層陰翳的底色,甚至叫她瞧得瘮得慌,總覺得這老東西陰森森的。
其實,在皇帝說要殺王子塵之前,賢妃對他的感情仍很複雜。
他對她專寵多年,對李景也是真心實意的疼愛,即便她心愛著陸雲卿,也對皇帝心壞愧疚,更動過偷偷與他將毒都停了。
如今倒是感謝自己當時的狠心了。
兩個人眸光都有些閃躲,皇帝蹙著眉,神色始終不見開懷,賢妃察言觀色,於是先告退。
皇帝揉了揉額,歎息一口癱靠在引枕上,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隻是擺了擺手,竟連掃都不掃一眼她手上明晃晃的傷口。
離開時,賢妃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望向風雲翻湧的天際,驀然湧起心慌,她偏頭問:“景兒呢?”
“在英華殿念書呢。”
念書。
那就是與陸雲卿呆在一處。
陸雲卿是皇帝為李景欽點的老師,外臣又入不得內宮,二人平日便在英華殿授課,她此刻仿佛入了魔障似的,一心想要見著他們,徑直往英華殿的方向趕去。
“娘娘,咱們先換將衣裳換了吧。”
“,,”
大宮女蒼楠的關懷之言,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不多時也趕到了英華殿。
在門前,她望著高高的匾額,又恍惚了一陣。
為了避嫌,她很少踏足此地,極少的幾次都是皇帝一道陪著。
如今她孤身來此,淺淺的一道門檻,她竟需要鼓足極大的勇氣,才垮了過去。
“娘娘——奴婢曉得您受了委屈,但——”
蒼楠還在旁勸著。
她是陸雲卿安排在賢妃身邊照顧的,最清楚二人之間的愛恨糾葛,從來都替他們遮掩辦事,更是不讚同賢妃的莽撞之舉,這麽些年都忍了,如何這一時半會便放縱了。
賢妃回眸,深深地凝了蒼楠一眼。
她本來七上八下的,卻在受阻的一瞬生出了莫名的勇氣,大大跨了一步,往英華殿書房去了。
為什麽不能?
她不過想看一眼自己的情郎與兒子,為什麽要萬般委屈?
書房門前守著小黃門,見賢妃神色陰沉地衝了過來,也不敢阻攔,默默偏開身子,聽見“哐當”一聲響,連眼睛都嚇得閉上了。
陸雲卿正與李景上課,賢妃倏然闖進,將李景嚇了個激靈:“娘——你怎麽?”
陸雲卿倒還淡定,隻是微微睜大的眼眸暴露了些情緒,他眉心微微皺著,掃了一眼渾身狼狽的賢妃。
她手上有道明顯的傷,還帶著未幹的血漬,華貴的衣裳也皺巴巴的,隱約有些潮濕的印記,發髻略有散亂,步搖上的鸞鳥叮當搖晃,似足了主人七上八下的心境。
他也想去看看她的傷勢。
但如今還在宮裏。
陸雲卿隱忍地咳了一聲:“娘娘怎麽來了?”
賢妃聽見他的聲音,更是委屈和難過洶湧而至,眼淚瞬時便漫上眼眶,她極力地忍耐,憋得一雙眼又酸又澀,才用濃重的鼻音囑咐李景:“景兒,娘有話要同你老師說,你先下去歇一歇罷。”
李景下意識覺得這兩個人不該有什麽話說,但賢妃臉色太差,他並不敢違逆,隻遲疑地問陸雲卿:“師父,,”
陸雲卿笑了笑,在他肩膀輕輕拍了下,雲淡風輕的:“無事,近來殿下功課有些懈怠了,大抵娘娘是從陛下那處來的,想要與臣聊一聊您的課業罷了。”
這話才消弭了李景的不安,他回眸望了一眼遙遙相對的陸雲卿與賢妃,終於領著小黃門離開了書房。
他們離開時,並沒有將門帶上,畢竟孤男寡女,不好閉門共處。
幾乎是李景腳步聲消失的瞬間,賢妃便如乳燕一般撲入陸雲卿懷中:“雲卿,,”
陸雲卿身體僵了下,遲疑了一陣,仍擁住了瑟瑟哭泣的賢妃,無奈又溫柔的:“阿和,可是受了什麽委屈麽?”
賢妃揪著陸雲卿身前的衣衫,哭得難以自抑,她心中蓄著許許多多的疑慮,深藏著許許多多的期盼,千言萬語隻化成了一句哽咽:“我們、我們何時才能相聚?”
賢妃對陸雲卿而言,算得上是個意外。
他自忖是個冷心冷血的人,當初將她買回來,是見這小妮子有幾分靈性,他又恰逢孤寂落寞的時分,權當買個小雀兒逗自己開心。
後來一步步籌謀,將她送去涼州,將她送回京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步步都走得很穩妥,她也做得很好,成了後宮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他們的孩子,也得了皇帝最多的關注。
隻是這一切,最難以估量的變量,竟是她與自己的感情。
也是感情用事了,才會露出馬腳。
他將哭得快要昏厥的賢妃扶好,牽著她傷痕累累的手去翻看,軟聲道:“阿和,你這是怎麽了?疼麽,蒼楠怎的不尋大夫來包紮?”
賢妃眼眸一眨,滾燙的淚珠打在陸雲卿手背上,她眼下一滴嫣紅的淚痣,襯著她哭腫的麵皮,仿佛隨時要墜落的血淚一般,瞧得陸雲卿心疼。
他伸手,輕輕地在她菲薄的眼瞼上將眼淚蹭掉。
賢妃握住他的手,又偎入他懷中,將眼淚都糊在他衣衫上,近乎不講理地問:“我不要大夫,我要同你在一起,雲卿,這日子什麽時候才能過去?”
她一直都是體貼的,近十年來甚少有不懂事或鬧脾氣的時候,即便是當初李景出生,他作為外臣,隔了三個月才尋到機會見她們母子,那時她都沒鬧過,隻溫柔地喚他好好抱一抱李景。
她入宮這些年,但凡有過要背離他的想法,都走不到如今。
賢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麽多年,她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對陸雲卿的情,一家三口團聚的希望,便是她手中那點為不可見的光,支撐了她數十年暗無天日的皇宮生活。
如今,皇帝快要死了,陸雲卿也快要如願了,好似漆黑的世界豁開了一道口子,光芒爭先恐後地溢入她的世界,她便也迫不及待地先要闖入外頭那個光芒遍地的世界。
她冷靜不了。
隻能不住地擁著陸雲卿哭。
但陸雲卿對她疼惜之餘,還是冷靜占了上風,她不能這樣哭下去,外臣與後妃,本來便不能獨自見麵,多呆一瞬都是把柄。
他撫著賢妃的發髻,溫柔地勸慰:“阿和,這些年,委屈你了。”
賢妃在他懷中搖頭:“我、我不是——”
我不是要怪你,我隻是害怕罷了。
“我知道,老東西遲遲不曾下詔書,你有些怕了對不對?”
他柔和的眼神緩緩凝出了冰,聲線也變得寒氣凜凜:“不怕,我早些動手便是,阿和再忍耐兩日,我保證,他一定死在我手上。”
賢妃從陸雲卿懷中鑽了出來,她哭得鼻尖通紅,杏眼空洞,全是迷茫。
二人此刻俱有些忘情,渾然沒有察覺,門外的小花園,有道衣角一閃而過。
李炎自從知曉陸雲卿與賢妃的事情之後,早在宮中布下眼線,日日緊緊盯著賢妃母子,大半個月也一無所獲,終於等到了賢妃慌慌失失闖入英華殿。
收到暗衛傳回的密信,他才饒有興致地去尋二位好友商討——陸雲卿究竟何時動手?又做了什麽局?
宋星然忙得似個陀螺,久久不曾歸家,清嘉都習慣了。
她精神是一貫的不好,近幾日更是誇張了,整日也吃不下一口飯,除了偶爾逗一逗宋曦,多數時分都是昏沉欲睡的。
明大夫定時請著平安脈,也說瞧不出問題,說大抵是換了季節,身體不適,開了不少食補的方子,一日三餐都用著。
這日,她還睡著午覺,隱約中卻聽見外頭有人在喧嘩,她昏昏沉沉地醒了,問聽雪:“是誰在吵?”
如今才未時三刻,按照清嘉的習慣,大抵是要睡到未時末的,所以那怕外頭鬧得震天響,聽雪也不敢叫她起來。
但沒想來人實在難纏,門房攔不住,叫人徑直鬧進了和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