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夜色濃黑靜謐,廂房內火線卻蔓延,窗邊的連枝燈傾倒在地,將紗帳點燃,夜風一吹,明滅的火種也向室內飄灑,落在書卷、床帳上,星火斑斑。
連錦被的邊角都被火侵染,快速蜿蜒生長,若非她被煙氣熏醒,隻怕裹著被子能被活活燒死。
約莫火勢才起不久,尚未連成一片,但猛火如流,有愈演愈烈之勢,房梁上都竄起火來,蔓延極快的。
得盡快將火勢撲滅,否則這宅子都保不住了。
但廂房內隻有燃燒時發出的吱吱聲,她孤身而立,再無旁人,聽雪觀潮也不在。
人呢?怎麽就她一個?
清嘉心中縱有迷惑,也無暇再思,焦炙地抓過枕巾,用茶水打濕,捂在口鼻,好隔絕煙氣,她繞過流火,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趕。
幸而這廂房比不得國公府的房間寬闊,十來步腳程也趕至房前,她激動地推門,頂上卻傳來轟聲悶響,竟是房梁被燒得鬆脫,直直墜了下來。
清嘉隻能向後退去,足下生生一轉,竟是站立不穩,就要向後仰倒。
張臂向後一撐,想要稍稍減緩衝擊,但火勢已然洶湧,身後的地毯也滾起了火,她掌心便徑直滾入火堆中,燙得皮肉都發焦。
清嘉忍住撕扯滾燙的痛感,稍稍挪騰開身子,避開火勢,但稍一動彈,腹下卻脹痛不已,仿佛胎兒受了驚嚇,迫不及待地要趕出來。
她手疼、肚子也疼,不受控地流出眼淚來,又被猛火蒸幹,她難受地咳嗽幾聲,渾身上下已無幾分力氣,隻能絕望且無助地盯著門扉上高掛的風鈴——被熱浪熏得叮咚作響。
咫尺之隔,她卻離不開火海。
總不能活生生燒死,她一邊蓄力,一邊打量四周環境,如今門口被封,隻有對著回廊的窗口勉強未受火力侵襲,終於聽見風火糾纏聲中,傳來一道呼喊:“小姐!”
是聽雪。
火光下,聽雪一張驚魂不定的臉映出詭譎的紅,她怕得發抖,高聲嚷道:“走水了!來人!快來人!”
清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聽雪無武功在身,是越不過門口洶湧的火舌的,隻能是跳窗,她指著窗戶,向外嘶吼道:“來廊下接著我!”
然後便踉蹌著往窗下趕去。
她們二人還有些默契,聽雪擦了一把眼淚,拔腿跑開,清嘉推開窗扉時,聽雪半個身子已探了進來。
但清嘉如今身子已經很沉,且一雙手先被滾茶潑過,方才更被著火的房梁灼得皮開肉綻,如今碰一下都疼,莫說是將沉重的身體支撐出窗外。
但都沒辦法。
火勢愈演愈烈,她又吸多了煙塵,漸漸無力,肚子那股子悶疼變得愈發深刻,隻怕是熬不住,要早產了……
清嘉都分不清臉上的水液是汗還是淚,隻能把心一橫,咬著牙將身體架出去,好在有那耳尖的聽見呼喊聲,抑或是瞧見了衝天的火光,提著水桶趕來,見她苦苦掙紮,掰著她的軀幹與四肢,與聽雪一道將她扛了出來。
清嘉一條身子又冷又熱,既疼得發冷,又被灼得發熱,不可遏製地抖動起來,卻隻能忍住洶湧得不適,交代那小廝:“別管我!快敲鑼打鼓叫人來滅火。”
房舍不能燒起來,孟其珊還生死未卜。
再不滅火,左鄰右社都要遭殃。
那小廝都被嚇得臉色青黑,眼神空洞,清嘉狠狠一推他肩膀,借著力氣站起來,大聲道:“快走!”
清嘉在聽雪艱難走動,離遠火勢噴薄的廂房,倚在樹下喘著粗氣:“去,叫觀潮與個腳程快的小廝先回國公府報信,我要生了。”
公府內穩婆與產房早都備齊了,此處一團亂糟,不能生產。
聽雪嚇得手都哆嗦,目色驚惶地盯著她的肚子,滿臉不可置信:“要……生、了?”
清嘉這孕肚,七月未及八月,提早發作這樣多,實在危險!
清嘉無奈笑了下,血淋淋的手握在聽雪掌心:“快,你先叫人報信,然後再備車來接我,聽雪,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了,一刻也耽擱不得。”
聽雪聽罷,雙眸滾下淚來,將她扶穩當,忙不迭跑開,足下似生了風一般。
清嘉盯著夜風中烈烈作響的火光,輕柔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高床軟枕地歇息了七個月,不想生產時是這樣兵荒馬亂的境地,宋星然還不在身邊,正是……造化弄人。
她張了張口,嗓子已嘶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心底默默與自己打氣,腦子卻越來越疼,越來越漲,終於沒抗住,識海中閃過一道白芒,雙眼一黑,意識也漸漸消散,連宋星然悲痛的一聲“清嘉”,她也不曾聽見。
宋星然才從範州回京,一路上馬不停蹄不曾歇腳,就是為了盡早回家。
誰知回了國公府,又聽得容城郡主憂心忡忡說,親家母遭遇不測,情況很不好,清嘉回了娘家,離開時都步伐都是虛浮的。
當下心中都怕了,清嘉才從宮中脫險,都沒養回精神,如今又橫生枝節,定然虛耗心神血氣,於孕婦而言,是大大的危險。
及至趕到祝府,卻撞見了聽雪。
她衣裙燒得焦黑,麵頰上蒙了層灰,邊跑邊嗚嗚哭,淚眼和著灰泥,巴在麵上萬分的狼狽。
宋星然原來懸著的心此刻更是墜入冰窟,一把將聽雪抓住:“她呢?”
“小姐……廂房著了火,她才從火海中爬出來,如今是要早產了,吩咐我去叫車——”
聽雪的哭音更似一柄刀直愣愣戳在他心窩子,他足下一點,踩著風塵望廂房奔去,袍角在夜風中鼓得獵獵,一顆心也似乎在山巔懸著無所依從,湧起巨大的恐懼,怕遲了片刻,清嘉都……
他不敢再想。
趕到時,隻見清嘉倚在樹幹上,身子搖搖晃晃,就要栽倒在地,他忙張臂將人擁住。
透過通天的火光,宋星然分明瞧見她一張小臉蒙著塵泥,眼角有兩道清晰的淚痕,她裙擺已燒得破碎,一雙手,更是皮肉都綻開,如今還涔涔留著血。
她平素最是嬌氣,輕輕一蹭肌膚上都是紅印子,今夜,該是承受了多大的痛楚?
救火的人已陸續趕到,鑼鼓喧天地潑灑著水,濃黑的煙氣帶著半幹不幹的水汽,嗆得人心頭發悶。
宋星然將清嘉抱起,此刻門房車馬已備齊,二人上車,韁繩一扯,馬匹發出淒厲的嘶鳴之聲,於夜幕中奔馳起來。
宋星然臉上早沒了持重之色,眉心緊緊擰著,眼眸垂下,視線全鎖在清嘉身上,他用錦帕沾了清水,在她麵頰上輕緩地擦拭著,一點點還原出白皙的肌膚。
卻見她蹙了蹙眉,眼角滲出淚來,又蜿蜒至鬢角,唇微動了動,吐出幾聲嚶嚀,破碎淩亂,不堪成型。
“阿娘!”
“我疼……”
她額角滲著出汗珠,唇瓣幹裂,連呼疼的聲音也嘶啞。
宋星然俯下身子,將人抱得更緊,貼在她耳邊低喃:“清嘉……我們馬上回家了。”
清嘉攥著拳頭又哼了一句,宋星然別過耳去聽,一聲急切的“表哥”從她細弱的喉管中飄了出來。
“救命!”
宋星然脊背驀然發緊,頓覺苦澀,也隻能安慰自己,清嘉與孟君皓自幼的情分,自己胡思亂想些什麽。
又用絹布點了水,在她幹裂的唇畔濕潤稍許,才輕聲道:“夫君在呢。”
清嘉似有感知,眼角淚意更急,掛在腮邊將墜未墜,宋星然替她擦拭眼淚時,才聽見她哀切地喚了一聲“夫君”。
他愣了一愣。
清嘉又喊了幾聲。
宋星然頓時眼眸發酸,眼淚不受控地滾落。
“欸——”生怕清嘉一人陷落在黑暗中,他急切地去回應,但她並未感知到,隻啞聲叫喚疼。
——
清嘉睜開眼,是熟悉的帳幔,她昏昏沉沉地橫在床邊,四肢百骸都被疼痛綁架,尤其是□□,似被人活生生撕開兩半一般。
才茫了一瞬,宋星然放大的俊臉便映入眼簾,他雙眸通紅,彌漫著水色與血絲,見她醒來,有喜色湧起,隨即又被深重的擔憂包裹。
十來個穩婆與女醫一哄而上,扶著她的後頸,灌了一劑湯藥。
她此刻五感都遲鈍,隻模糊聽見周遭的議論聲:
“產婦才醒,沒有力氣。“
“才開了八指。”
“羊水太少,再拖下去隻怕胎死腹中。”
“……”
鼻端有血腥氣傳來,清嘉想,那大抵是從自己身上傳出來的。
身體似乎麻痹了,既疼,卻再難挪動,更卯不出勁兒來生產。
陣陣冷意來襲,仿佛血液都凝滯,感覺竟與夢中,被禿鷲破開肚皮,彌留之際的感知相似。
清嘉有預感,她也許熬不過這道坎了,當即扯了扯宋星然的衣角,艱難喚他:“夫君——”
宋星然眼淚又嘩嘩落了下來,她一雙手裹纏著白布,宋星然小心翼翼地抓起,貼在臉上,聲音嘶啞且激動:“我在呢!”
“我若不在了,念在我們夫妻一場,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待清許,多多關照他,還有……還有阿娘,求你照顧她——”
醫女在她頭部要穴施針,落針之處刺痛一片,卻又叫她神智清醒許多。
宋星然的淚珠打到她麵頰上,是微微的潤感,又牽扯出無邊的疼痛與惆悵來。
清嘉強打著精神,囑咐道:“我死後,三年,我隻要你替我守三年——三年後才可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