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回到祝府,孟氏一切如常,不見病態。
祝滿更是一反常態,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耐心詢問她傷勢如何、房中需添置什麽……諸如此類,做足了慈父姿態。
事出反常必有妖,清嘉覺得不對,卻又尋不出漏洞。
往後幾日,無波無瀾,轉眼便到祝滿四十的壽辰。
早提前幾日,張氏便格外大方地,讓綢緞莊上門,替他們一家三口量體,裁新衣,說怕他們衣著簡陋,在客人麵前失了禮數。
送到清嘉手上的,是六破的花間裙,輕軟的綢絲,嬌嫩儂麗。
竟真是費了銀錢的,與從前那些款式過時的有著天壤之別。
張氏親自見了清嘉穿上,眸中既有怨恨又有滿意,她將一道送來的胭脂釵鬟遞給觀潮,囑咐道:“明日替小姐梳個飛仙髻,叫眾人好好瞧瞧。”
清嘉冷眼瞧著,她知道張氏必然心懷不軌,卻挑不出毛病,心中氣悶,隻說:“我累了,夫人請吧。”
張氏吃癟,表情變了變,終究將罵聲憋在心裏,假笑道:“大小姐好生歇息。”
她離開後,觀潮麵帶餘悸道:“小姐,奴婢替你換衣裳。”
那日遭難,聽雪挨了刀傷,被尋回時已奄奄一息,如今還在醫館中養著,如今她房中服侍的,隻剩下個十歲的小丫頭觀潮。
張氏倒是想塞人過來,清嘉怕是陷阱,皆拒了,想觀潮怯生生的,雖膽小,但絕生不出壞心思,便也將就著用了。
觀潮見新衣裳貴重,小心翼翼地收著。
清嘉覺得胸悶,捂著傷口咳了幾聲,親力親為地倒了杯水,發現早已放涼了,灌入喉管是涼颼颼的,激得打了個冷栗。
觀潮年紀小,總有照顧不周之處,更遑論清嘉是病人,在家裏住了幾日,傷口是不見好的,反倒被折騰得虛乏不少。
清嘉歎了口氣:“莫收拾了,隨意放在箱籠裏便可。”
觀潮愣了愣:“這……皺了可怎麽好?”
清嘉根本不打算穿,若真有什麽好東西,張氏豈有不緊著祝清萍之理?又哪裏輪得到自己分一杯羹。
雖猜不出張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反正不可依她所言。
祝滿四十大壽,籌辦得頗為隆重,說是宴請了不少官僚,更砸重金點了“薛家班”過府表演。
清嘉原不打算落祝滿的麵子,但半夜又發起燒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壓根不想動彈,隻聽得見前院熱鬧喧嘩,鼓樂不歇,也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翠寒院外,是一團喜氣,喧嚷中,忽有小廝高聲來唱:“趙閣老到!”
趙嚴賞麵光臨,出乎祝滿意料之外,一時麵上喜色洋溢,臉都要笑裂開來。
趙嚴乃百官之首,在場之人,或是祝滿上峰,或是祝滿同僚,皆仰仗趙嚴鼻而存,才聽見小廝通稟,眾人麵麵相覷,皆起身以待。
哪個不是官場上半生摔打的人精?當下眼神交流便複雜起來,深意暗藏,皆在猜測祝滿究竟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竟能攀上當朝首輔的大腿。
對祝滿的態度便愈發熱絡了。
祝滿心中明鏡一般,趙嚴既來,自然不是為了他,小聲與管家祝樓吩咐:“將大小姐請到書房去。”
清嘉在睡夢中也不得安穩,始終聽見外頭唱戲聲咿咿呀呀地傳來,間或著男子叫好與觥籌交錯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被觀潮慌慌失失晃醒:“小姐,祝樓叔來了。”
心中咯噔一下,披了件衣裳,起身見人。
她下意識地抗拒:“祝樓叔,我不大舒服,病容憔悴,爹爹今日大壽,隻怕觸了他老人家的黴頭。”
祝樓不為所動,態度堅決:“老爺吩咐,您需得出麵,還請莫要為難小人。”
大有自己不願,便要遣人來綁的架勢。
清嘉別無他法,隻能換了一身半舊的素色衣裙,病容未掩,磨磨蹭蹭地出了門。
祝樓看她衣裳時,皺著眉的,似多有不喜:“小姐這……”
清嘉無辜地抖了抖衣裳:“可要我另換一身?”
她就是故意拖延時間的,果見祝樓望了一眼滴漏,無奈道:“小姐快請罷。”
清嘉明知閃躲不過,心懷忐忑地跟在祝樓身後,一個可怖的想法隱約成型。
漂亮的衣裳、名貴的首飾,皆是為了將她裝點成一幅讓人可心的模樣,祝滿夫婦對她百般討好、熱絡上心地照料著,是不是為了將她……獻給趙嚴?
這般想法壓下,足下驟然一頓,釘在原處。
又被身後幾個婆子半拖半拽地往前帶,隱約聽見祝滿的聲音自窗邊飄來,他聲音微顫,十分恭謹的:“……她年紀小,若衝撞了,請您不要計較。”
真是如此!書房另有大人物在場,還能是誰?隻會是趙嚴!
清嘉立時抱住遊廊立柱,虛弱道:“我有些頭暈,沒得在大喜的日子衝撞了父親,還是先回去罷。”
祝樓回頭,明顯不耐煩,催促那些婆子:“快扶好小姐,莫然貴客久等。”
話音落下,十指便被一根根掰了下來,一左一右皆被人緊緊挽住,看似攙扶,實為鉗製,將她送入書房,清嘉便猝不及防地對上趙嚴閃著精光的眼,心中飄過濃重的絕望。
趙嚴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口氣是和緩輕柔地,對祝滿說:“令千金進退得宜,行事端方,甚得我心。”
清嘉下意識去躲閃他視線,一味低著頭顱,仍能感受到滑膩膩的視線,似毒蛇一般在自己身上遊走,十分露骨。
雖惡心,心中一片澄明。
難怪張蘭修將姿態放低,不擇手段也要將她帶回祝府,難怪祝滿對她事事照拂,種種行徑,萬般異常皆有了合理的解釋——原是祝滿已將她賣了個好價錢。
便是想明白了,當下也是六神無主,隻要眼神稍稍錯開,便能碰上趙嚴毫不忌諱的打量,隻覺得此處難挨,一心要逃,躬身、氣若遊絲道:“爹爹,女兒身體有些不適……”
“不知禮數!”祝滿橫眉,那長須也抖了抖,滿是斥責之色:“首輔大人親臨咱們府上,又特特來瞧你,你怎好避開去?”
清嘉雙手交握,心涼一片。
看看。
這就是她的生身父親。
她一臉病容,站都站不穩,他毫無憐惜的,隻想著自己的官場仕途。
在他眼中,自己不過是論斤出賣的貨物罷了。
清嘉冷眼望向祝滿,餘光掃到趙嚴發黃的雙目、鬆弛的肌膚,更是幾欲作嘔。
心中便也罵了起來,趙嚴年過花甲,當自己爺爺都使得,怎得還整日惦記年青的小姑娘,真是為老不尊。
偏趙嚴掠過祝滿,行至她麵前,清嘉便眼睜睜地瞧著趙嚴斑駁發褶的雙手,將自己細滑的手握住。
惡心。
清嘉想將手臂扯回,又被趙嚴使力握住,他和顏悅色的:“你叫清嘉?這名兒不錯。”
“咱們曾在國公府見過,還記得麽?”
清嘉抽不回手,隻能低頭,躲開趙嚴視線,口氣冷淡:“不記得。”
祝滿怒斥:“放肆!”
趙嚴反而笑了,他嘖了一聲:“大驚小怪,莫嚇壞小姑娘。”
趙嚴顆粒粗糙的手掌,在清嘉手上來回摩挲幾把,良久,才拍了拍她的手背:“既不舒服,便先去休息罷。”
他雖笑著,口氣確實不容違拗的強硬:“年歲小,任性些也是尋常,日後……”
一句話戛然而止,意味深長地望著清嘉,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清嘉控製不住自己,身體微微發顫,低著頭,輕聲細氣道了句告退,用力將手抽了出來,然後便逃也似地離開書房。
身後始終有一道審視的目光緊緊巴著不放。
她渾身發抖,一身血都似冷了下來,趙嚴意猶未止的話猶在耳畔,她忍不住去想:日後什麽?日後遲早要落在他趙嚴手上麽?
一隻腳才踏出門檻,眼角便發脹,熱淚便情不自禁滾了下來。
她吸著眼淚,踉蹌而行,身側有麵生的婆子伸手欲來攙扶她,卻又被清嘉狠狠推開。
往常她在祝府,不過透明人一般,如今這些丫鬟婆子時刻隨伺,看似照顧周全,實則是明晃晃的監視。
祝府儼然便是一座大牢。
祝滿,鐵了心,要將自己送給趙嚴。
清嘉失魂落魄地走著,千頭萬緒交匯心中,逃出生天的計劃也七零八落,毫不成型。
冷不丁被一道尖銳的女聲截住:“這不是咱們的首輔夫人麽?”
是祝清萍。
她高站在遠處台階上,抱著雙臂,居高臨下,滿臉不屑嘲諷。
祝清萍總是對她諸多挑釁,大多時候,清嘉都願意刺一刺,看祝清萍氣急敗壞跳腳的模樣,但今日,清嘉全無與她拌嘴的心情,隻涼涼地掃了她一眼,便想徑直離去。
身後,祝清萍誇張地“謔”了一聲,跨步追上來,不由分說將清嘉袖子扯住,冷言質問:“如今飛上枝頭,架子擺得蠻大,竟不稀得理人了。”
清嘉身上沒什麽力氣,便也懶得動手,隻蹙眉道:“你鬆手。”
祝清萍仰頭哼道:“首輔夫人了不起,敢使喚人了?”
清嘉煩躁,雙手發力,想將衣袖拽了出來:“你究竟想怎麽樣?”轉頭去質問那些監視的婆子:“你家小姐發瘋,竟也不管管麽?”
祝清萍見她步伐虛浮,連站都不穩,所以沒用多少力氣在清嘉身上,清嘉猛然一動,竟將祝清萍拽得踉蹌,險些栽倒在地。
祝清萍站穩後,怒上心頭,口中嚷著“小賤人”衝上去推搡清嘉,那些婆子皆受張氏管轄,不敢動她,隻麵麵相覷地擋在清嘉身前,隻在口中勸著:“小姐息怒。”
縱然有人擋著,祝清萍的手仍是落在清嘉肩上,不惜力地一拽,扯著了清嘉傷口,她疼得慘烈地叫了一聲,額頭發出冷汗來。
“你裝什麽可憐?”
“住手!”
兩聲同時擲下,其中一道是男子的嗬斥聲,驚得在場眾人愣了愣。
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徐長陵。
徐長陵急步奔上前,將蹲在地上、冷汗涔涔的清嘉扶了起來,關切道:“清嘉,你還好麽?”又見她鵝黃的衣裳後,竟沁出斑斑血跡,當下著急問:“怎麽回事?”
祝清萍被徐長陵瞪了一眼,消停了些,見清嘉傷況,也有些發懵,對徐長陵擺手辯駁:“我……我沒有……”
清嘉搖頭,碰了碰後背,疼痛使她有些渾噩,更不想與這一對臥龍鳳雛糾纏,隻想趕緊逃離此處,皺著眉勉力站起身來,對徐長陵福身行了一謝禮:“多謝世子解圍。”
她轉頭便走,並不去理會徐長陵叫喝。
徐長陵隻好追了上去。
他此番專為清嘉而來。
今日,徐長陵亦受邀來了祝滿壽宴。
安樂伯乃趙嚴一脈,自是收到風聲,說祝滿獻進一女,以求投入趙嚴門下,本也不以為然,隻以為是何處搜尋的瘦馬妓子罷了。
但今日,趙嚴竟紓尊降貴,親臨祝府,給足了祝滿麵子,徐長陵才起了好奇之心,究竟是何方聖女,讓趙嚴都這般心折。
細思之下,眼前浮現了清嘉如仙似妖的一張芙蓉麵。
心想若是她,趙嚴老房子著火,也非不可能。
徐長陵頓時生了焦急,緊隨著趙嚴之後查探,誰知祝滿那狗東西,真將清嘉召了過去。
如今見美人哀然惆悵,還渾身傷口,似乎飽受折磨,徐長陵心中英雄氣概陡生,握著清嘉的手,焦急道:“你當真願意麽?”
清嘉搖頭,將手抽回:“世子慎行,一切與你無關。”
祝清萍也追了上來,在一旁冷嘲熱諷:“長陵哥哥,人家如今是高不可攀的首輔夫人了,你又上趕著作什麽呀?”
她一個白眼對著清嘉:“當真是狐狸精轉世,淨會勾引人。”
徐長陵不耐,揚聲而斥:“夠了!”又換了一副模樣,柔聲問清嘉:“若你不願,我……”他掃了一眼周遭的婆子,牽起清嘉的手。
塞了一張紙條過來。
清嘉攥緊手中紙條,將徐長陵推開:“世子幫不了我。”
徐長陵掃了一眼清嘉與她周遭的人,也不多言,注目望著清嘉款款離去的背影。
清嘉將紙條藏在袖中,也不讓任何人攙扶,直至回到自家院落,將房門緊鎖,才展開紙條。
徐長陵說,若她願意,今夜子時三刻,自去小花園的石榴樹下,屆時會有人助她離開,前提是,答應嫁給他。
清嘉冷笑,將字條扯爛。
徐長陵這出戲,與夢中所演,如出一轍。
但徐長陵又有什麽好心思,也不過當她玩物,也不過想要囚禁她,更何況安樂伯府沒有未來,再有個一年半載,便是闔府抄家的下場。
她不能去,她要去找宋星然。
可清嘉才推開門,冷不丁對上一張嚴肅的臉,是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姑娘好生呆著,沒有老爺的允許,不許離開房門半步。”
當即明白,是祝滿要將她軟禁。
清嘉抬目而看,她的院子,從未有過的戒備森嚴,門口把著三個壯實的老嬤嬤,院子門口也巡邏著護院隊伍,似生怕她潛逃一般。
清嘉將門甩上,嬤嬤冰冷的聲音傳了過來:“姑娘身體有恙,疾醫即刻便來。”
清嘉跌坐在門邊,如今在旁人眼中,她與桌台上的花瓶也是沒有差別的,生怕她有了瑕疵,便無法賣個好價錢,自是要好生看護的。
她垂淚思索如何逃出生天時,一陣喧鬧聲傳來。
“無老爺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
“滾開!”
“……”
混亂紛雜的吵鬧聲,竟參雜著清許的質問,清嘉這才慌忙推門,眼見著清許被人反剪著雙手,按在地上。
地上滾了個提籃,一地的點心渣子。
清嘉認出來,那皆是她喜歡的點心,大約是見她稱病,才將席間的點心送了過來,在門口便被人攔住了。
他年歲小,又素文弱,自然不是五大三粗的護院對手。
清嘉頓時心急如焚,搶著往外衝,又被人生生攔住:“姑娘,您不能出去。”
清許跪在地上,眼眸都紅了,抬眼望向清嘉時閃著惱怒心疼之色,揚聲喚她,沉痛無比的:“姐,他們憑什麽這樣待你?”
清嘉氣極,隻能捏著拳頭,雙目似滾焰火,怒道:“既曉得我日後要嫁給誰,便不怕我日後尋你們麻煩麽!”
這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皆是張氏的傀儡。
果然三位嬤嬤麵麵相覷,眸中閃爍著計較的精光,終究妥協:“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為難奴才,就這一回,與小少爺說說話罷。”
見清嘉順從地點了頭,才威風凜凜地,高聲喝道:“放進來!”
清許身上的鉗製才齊齊鬆開。
他將散落於地的提籃撿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衝了過來,見她身上斑駁的血漬,怒得額上青筋畢露,咬牙切齒地問:“他們好大的膽子!”
清嘉將他拽了進房,又將門鎖上,才扯著他衣裳翻查他可有受傷。
清許將她手腕抓住,聲音微滯,十分嚴肅:“姐,你同我說,究竟怎麽回事,是誰傷了你,又為何將你軟禁在此?”
十歲的少年郎,脊骨已挺拔得似蓬勃生長的小白楊,眸中閃著怒火,蹙眉凝視於她時,麵色肅然,脫了稚氣。
清嘉長歎一聲,心緒複雜,一手替他將淩亂的發打理齊整:“你曉得,趙嚴來了罷?”
清許懵懵點頭。
清嘉垂眸,苦澀一笑:“爹要將我嫁給他做續弦。”
“什麽?他比你大了……”清許滿目不信,嘩然起身。
“莫鬧出聲響。”清嘉掃了一眼門邊,將他肩膀按下,壓在凳子上,細聲叮囑:“我有事要你去幫我。
她表情嚴肅,一字一句吐出:“務必、務必要辦成,你姐的下半生,可就依仗你了。”
清嘉執起筆墨,將宋星然的模樣畫了下來。
她一道吹幹墨痕,一道囑咐:“此人,乃是信國公宋星然,你去信國公府蹲著,務必要等到他,告訴他祝滿逼我嫁趙嚴,如今更是軟禁我,請他幫我。”
清嘉將係在腰間的黑玉扯下,塞在清許手中:“以此為憑,他會願意的。”
此時房門被猛力推開,凶神惡煞的護院滿臉不耐:”差不多了,少爺不能再留。“
清嘉期盼的眼神望向清許,他煞白一張臉,表情複雜地點了點頭,將手縮在衣袍底下,有根細線露了出來。
清嘉狠狠咳嗽一聲,將清許往外推,實則將那絲絛塞了回去。
清嘉被人一把扯開,失力跌落在地,身後傷口裂開,頓時疼得腦袋發麻,嘶嘶地抽著涼氣。
清許紅了眼,足下一點,想折返攙扶,又被人抓住往外塞,清嘉無力地搖了搖頭,無聲作了個口型:“快走。”
清許走後,清嘉強撐著收拾了自己的傷口,瞧著鏡中女子,蒼白瘦削,柔弱似菟絲一般,忍不住露出個自嘲的冷笑。
將未來托付於人,實在煎熬。
她將數量不多的金銀細軟皆收拾出來,略數了數,實在家底很薄。
但她還翻出了一把手掌寬的匕首。
那是她噩夢纏身後所購入的,平日裏風平浪靜的,便隻藏在枕頭底下,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少不得有搏殺的時候,將匕首籠入袖中,隨身帶著。
再然後,便無事可做了。
受人軟禁,她隻好坐在窗邊,盯著護院們在外頭巡邏的路線,希望察覺出些漏洞,又垂眸望了一眼手上的匕首。
她怕。
怕自己狠不下心來殺人,怕手上染了旁人鮮血,又怕逃不出去。
她呆坐著,盯著門口的嬤嬤,腦中演練著糾纏時,該如何閃躲,必要時又該如何下刀,方能一招製敵。
現下輪值的二位嬤嬤,一個姓華,一個姓芳,皆是張氏身邊得力的。
華嬤嬤猝不及防遇上清嘉直勾勾的眼神,閃著寒芒,竟心慌得緊,閃爍避開,她扯了扯一旁芳嬤嬤的袖子,小聲道:“這小蹄子,眼神怪嚇人的。”
芳嬤嬤冷嗤:“瞧她嬌嬌弱弱,手無縛雞的模樣,又能翻出什麽風浪,大約是怕傻了,故此一動不動。”
清嘉烏發素衣,雙唇泛白,容色憔悴,小臉比巴掌還窄,風一吹便倒的孱弱之態,華嬤嬤終究心神不定地點頭。
但二位嬤嬤低聲交流時,清嘉眼神仍一動不動的盯著二人脖頸,似要將人盯出個窟窿,華嬤嬤膽小些,打了個寒顫,芳嬤嬤表情停了一瞬,“哐”地一聲將窗扉合上。
清嘉看不著外麵景象,垂眸,勾唇而笑,輕輕歎了一聲:人呐,終究是欺軟怕硬的,越是落難時,便越要挺起腰杆做人。
饒是她再強裝鎮定,也無人可震懾。
一關便是一日,間或有人送些飲水吃食之外,便無人問津,如此靜默坐著,不知不覺天色便黑沉下來,除卻護院巡邏的腳步聲,再無別的響動。
月上中天時,整齊有序的腳步聲亦停了。
清嘉猜想,大約是巡邏兩班交接的空檔。
將窗戶掀開一角,竟發現院落中的護院四仰八叉地躺著,守夜的華嬤嬤亦倒在門口。
這是?她不確定,是否清許找到了宋星然,此舉是宋星然要救她麽?
但又不像宋星然會做的事呀?
何況守衛之人皆藥倒了,怎麽不見人接應。
宋星然是個滴水不漏的性子,行事素來周全,怎會出現此種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尷尬情況?
走還是不走?
清嘉難辨好壞,心中糾結無比,但最終仍決定要跑,錯失逃走之機,隻怕夜長夢多,離開此處,藏匿起來,她可以另尋轉機。
她早便將祝家摸了個遍,知道東側小花園的矮牆下,有個狗洞,平日裏野草遮蔽,鮮少有人注意。
她可從那摸出去。
一經決斷,清嘉忙抓過匕首攏在袖口,又抓了錢袋子揣好,這才貓著腳步推門而出。
踏出門檻,腳尖才觸及地麵,便被人用力拽住腳踝。
清嘉倒抽一口冷氣,心道她這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但愣了一會,也不見有其他動作。
再低頭去看,原是是芳嬤嬤橫躺於地,她張著手,雙目卻是緊閉的。
這才稍稍安定心神,大約是迷藥才下,人仍有殘存的反應,卻是無力再阻攔於她了。
清嘉將芳嬤嬤的手掙開,貓著腰往小花園趕去。
仲春時分,沉沉夜色下的祝府,仍是繁花錦簇的,攏著一層黑幕,顯出詭譎陰森之感。
她身上還發著低熱,被夜風一吹,頭腦昏漲,雙手卻冷得發疼。
清嘉手中緊緊攥著匕首,躲在草木之後,繃著精神去留意周遭的風吹草動,既想有反應,又怕有反應。
若是宋星然,自然是好,隻生怕被被來往的丫鬟小廝發現罷。
人一緊張,便隻能聽見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清嘉步伐放得極輕,生怕被人發現,但後背猝不及防被人一拍,她瑟縮著,捂著唇,緩慢轉身。
“你果然會來。”
來人一身暗色夜行衣,黑紗覆麵,眸中含著歡喜之色。
清嘉隻覺得他輪廓有些熟悉,仔細去分辨,才發現是徐長陵。
怎麽是他?清嘉胸腔歎出一口鬱結之氣,揉了揉發疼的額角,才恍然想起今日他偷摸塞過來的字條,確然是說今夜隨他出逃。
的確說是要在石榴樹下等的。
但跟徐長陵走,要無名無份地跟著他,這從來不是清嘉心中的選項。
清嘉心中飛快地盤算。
夢中,徐長陵也慣耍幽禁人那一套,她曾無數次要逃,卻始終不成,今夜若隨他離去,豈非重蹈覆轍?
何況,她已讓清許去尋宋星然的,留在祝府,好歹能等來他的救援,再不濟,此處是自家,還有清許、張氏幫忙,總歸有希望的。
自然不能跟徐長陵離開。
眼下徐長陵顯得十分歡喜,伸出雙手,握在她肩膀上,激動道:“清嘉,你莫擔心,日後我會對你好的。”
將她傷口扯得生疼。
清嘉略退後幾步,拂開他的手掌,口氣認真疏離:“徐世子,我不能同你走。”
徐長陵愣了愣:“……那你為何來此?”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清嘉也不想與他糾纏,隻說:“徐世子請回罷。”
徐長陵蹙眉,神色冷了下去:“你既來了,走不走,便由不得你了。”
清嘉心道不好,徐長陵是來硬的,要將自己擄走,當下再也顧不得叫人發現的風險,忙往大路上跑,嘴上喊著來人,有小偷,希望能引來救兵。
徐長陵竟也隻緩慢跟在她身後,貓逗弄老鼠似的,慢悠悠道:“清嘉,別鬧了。”
他敢來,自然是做足準備,清嘉院裏那些護院、祝府門前的守衛,已悉數藥倒了,夜深無人,自然難有救援。
清嘉怕得發抖,卻不曾停止過呼喊。
徐長陵揉了揉耳朵。
他慣喜歡嬌弱溫順的美人,所以對清嘉一見鍾情,發誓要得到她,但這一瞬卻覺得清嘉有些聒噪,與他想象有些出入。
但月下美人,朦朧脆弱,嬌泣點點,仍是他喜歡的模樣。
徐長陵壓下煩躁,也憂心再由清嘉亂喊會生出枝節,故決定不再憐香惜玉,伸手擒住女子纖柔的腰肢,手掌覆在她麵上,輕聲道:“乖,與我回去。”
清嘉口鼻被他捂著,幾乎喘不過氣來,心中閃過絕望。
難道命不可違,夢中所演,是為注定麽?
她不想死,她要好好地活著,不僅如此,富貴榮華,風光顯貴,全都要。
眼下當務之急便是逃脫徐長陵的禁錮。
她抬腳,往徐長陵要害部位狠狠踢了下去。
徐長陵不設防挨了一下,狼狽至極地鬆手,捂著襠下抽氣。
清嘉暗喜,跌跌撞撞往祝滿的雲鶴院跑去,那處,徐長陵一定無法下手。
徐長陵忍過痛意,惱火蹭地燒了上頭,足下生風地追了上去,心中更是下定十二萬的決心要得到清嘉,好生調//教,讓她跪在他腳下服侍。
清嘉一道向前跑,一道往後看,卻見徐長陵三兩下又要追上來,大聲喊道:“來人!來人!有刺客!”
徐長陵冷笑一聲,追了上來,長臂一展,便捏在她後頸上,惡狠狠道:“跑啊?你再跑啊?”
清嘉心中已臻絕望,徐長陵顯然被激怒。
人總愛聽好話的,先服軟,總錯不了。她隻能軟著聲音道歉:“徐世子……對不起。”
徐長陵不言語,清嘉猜不準他的心思,咽了口唾沫,繼續心驚膽戰道:“我,我不能同你走,無媒無聘的,便是私奔。”
徐長陵臉色緩了些,口氣仍是冷硬的:“我自不會虧待你。”
呸。
給碗飯吃便叫不會虧待麽?
無名無份,活得同他豢養的貓狗一般。
清嘉哽咽:“若你真喜歡我,自去求我爹,這婚事說成了,我自然……”
一句話不曾說完,便被徐長陵打斷:“與趙閣老碰硬,並非可取之法,你且與我回府,暫避風頭,往後再議。”
冠冕堂皇,虛偽之言。
清嘉暗自翻了個白眼。
又周旋道:“同你回去也可以,能否容我與母親道個別……”
清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淚吧嗒落下:“我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若與你同去,怕難在相見,求你……”
清嘉哭得鼻尖發紅,眼中蓄滿水汽,可憐無比,與剛才桀驁不馴、不知好歹的模樣天差地別,又回複成他喜歡的模樣。
徐長陵自詡憐香惜玉,一瞬也有些心軟,鬆手,放開了清嘉。
他理智仍占上風,小聲勸道:“清嘉……你乖些,日後總還有相見的時候。”
清嘉搖頭,蹲下身子,抱臂嚶嚶而泣。
徐長陵耐心用盡,冷硬道:“不許哭了,走罷。”
清嘉心中發涼,借著抱頭痛哭的姿勢,將頭上細小的珠釵拔了幾根下來,攥在手中,打算沿途仍幾根下去,若祝滿有心找她,好歹能循著痕跡尋人。
她吸著鼻子站起身,徐長陵果露出滿意之色,體貼將她臉上淚痕擦去。
清嘉身體僵直,感受到徐長陵五指巴在自己腰間,忽然,沉靜的夜間傳來一道呼喝:“哪裏來的賊人!”
清嘉定睛望去,竟是祝滿帶著一隊護院衝了過來。
燈籠明明滅滅,發出微弱的火光,清嘉從未覺得祝滿如此順眼過。
救兵已至,清嘉毫不猶疑地拔出匕首,飛快地往徐長陵胸口刺了兩刀。
“你!”
徐長陵對她不設防,捂著胸口,瞪大雙目望著她,攥在她腰肢的手已鬆了力度。
清嘉趁勢而逃,衝著祝滿的方向,真心實意地喊了一句:“爹!”
徐長陵見勢不對,也不再追,飛身而逃。
小花園在亂糟糟一片,祝滿扯著嗓子吩咐:“給我追!”
清嘉已然手腳發軟,雙眼一黑,昏了過去。
清嘉一張臉毫無血色,冰雪雕砌一般,嚇得祝滿顧不得抓賊,忙喚人將清嘉抬回房中:“仔細著些,莫磕著碰著。”
他拍了拍胸口,幸好清嘉麵頰並無破損,不會損了閣老的興致。
更覺得自己將下聘之期提至明日的決定,實在英明。
明日清晨,趙府婚書一下,清嘉便是趙家人,再不怕另起風浪了。
作者有話說:
男人都是狗登西,但我們宋狗,是清新脫俗一條可愛的修勾(馬上放出來和老婆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