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支持你,媽媽。
第八十章 我支持你,媽媽。
兩天之後蘇文祥出院了。
江以北開著修好的車,帶著李小燕和蘇酥一起去醫院接的人。
李小燕忙著收拾東西,沒聽丁醫生講什麽,蘇酥和江以北對照著丁醫生遞過來的一張出院醫囑單,聽他逐條解釋。
“你爸爸現在隻是可以出院了,真正康複還需要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每天要按時吃藥,適當活動,注意休息,不能跑不能跳,飲食要清淡,一個月之後來複查一次,三個月之後再來複查一次……”
蘇酥邊聽邊點頭,看著單子上一條條的醫囑,不懂的就仔細問明白。
回到家之後,蘇酥根據醫囑單上的膳食搭配建議,搜了幾個一周七天的營養食譜,抄在李小燕的記事本上,李小燕看了也沒說什麽,晚上給一家人做了臊子麵,吃完就出去跳廣場舞了。
蘇酥從家裏搜出一個小巧的透明置物箱,對照醫囑單給蘇文祥每天吃的藥標上時間和劑量,然後編上序號,整整齊齊碼進小箱子裏,吃什麽怎麽吃一目了然。
這些事原本都是李小燕在做,可她回來之後忙的都是家裏的事,壓根沒管蘇文祥,吃完飯又跑出去跳廣場舞,還是沒有要關心一下蘇文祥的意思。
蘇酥覺得李小燕好像有哪裏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李小燕跳了一身大汗回來,去衛生間衝了個澡,清清爽爽地去廚房泡黃豆,準備明天早上打豆漿。
蘇文祥在看亮劍,嗅著沐浴露的香味轉頭看向李小燕,恍然發現她瘦了很多,竟依稀有了些年輕時候的輪廓。
他到鬼門關晃了一圈,有些事情似乎想通了。
他昏迷那段時間裏,偶爾會夢到梁媛慧,他和她牽著手走在高高的城牆下,背離妻子和女兒,越走越遠。
有句話說中年男人的愛情就像老房子著火,沒得救,他當時就是這樣。像中了蠱,著了魔,被那樣一個年輕美好的女人喜歡著,他就像撿回了逝去的青春,前半生所有強烈的渴望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想和她在一起的欲念,哪怕他的世界坍塌傾覆,最後隻剩一個孤島,隻要她在島上,他就不後悔。
可他的願望沒有實現,這個世界有千頭萬緒挾持著他,到頭來他才發現能困在一個孤島上不是悲壯的犧牲,而是美好的白日夢。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妻子,可他真的不愛她了,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匍匐在了另一個女人的腳下,生命的意義隻剩下和那個女人長相廝守。
所以他一邊愧疚,一邊用冷戰逼妻子妥協,可李小燕像是把心掏出來扔了,隻要日子能繼續,婚姻能保住,她可以不痛不癢地生活在他造的活死人墓裏。
她每天照常操持家務,照顧老人,走親訪友,操心女兒,起初像個唱獨角戲的笑話,可時間一久,溺死的不是她,而是他和他的愛情。
僵持的第一年,他和梁媛慧繼續你儂我儂。第二年,梁媛慧開始對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有了抱怨,風花雪月的事情做多了漸漸沒了新鮮感,梁媛慧給他做的愛心餐味道實在不敢恭維,他的心變了,味蕾卻沒變,依然喜歡吃李小燕做的臊子麵。第三年,梁媛慧開始隔三差五跟他發脾氣,她身上迷人的書卷氣沒有了,城牆下眼波盈盈的會心一笑也沒有了,她煩躁,抱怨,發起火來橫眉立目,跟李小燕發起火來的樣子竟有幾分神似。第四年,他眼睜睜看著她找了個更加位高權重的男人,不聲不響調走了。
他奇跡般地坦然接受。
李小燕用四年時間給他上了一課,再美好的愛情也經不住現實的磋磨,到頭來梁媛慧變成了另一個李小燕。
他昏迷的時候隻是偶爾夢到梁媛慧,更多時候,他夢到的是李小燕和蘇酥,是跟他糾纏半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親人,這是他餘生裏的全部了,他在夢魘裏拚命掙紮,隻想再看她們一眼。
“忙什麽呢?”
他朝李小燕笑笑,這笑容近乎生澀,他從在普通病房見到李小燕的時候就開始試著緩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可李小燕沒給他什麽機會,每天在醫院忙完就回家,寧可跟他的病友和護士聊個沒完也不會跟他多說一句話。
七年冷戰積重難返,可他還是想試試找到回去的路。
李小燕撇了眼蘇文祥,跟看神經病一樣。
“泡黃豆。”
她說完徑直去了廚房。
蘇酥和江以北從外麵遛彎回來了,在門廳裏換鞋。
李小燕從廚房出來正好看到他們,隨口問道:“你們什麽時候回北京?你爸身體還沒恢複好,不能帶你們回去看爺爺奶奶,你們在這邊呆著也沒什麽事了,也該回去上班了吧。”
自從蘇酥出院以後李小燕就時不時催他們走,她的注意力從蘇酥的婚姻大事直接跳到了她的事業前途上,過渡得那叫一個無縫銜接,反正就是不能讓蘇酥耳根清淨。
蘇酥無奈地跟她解釋:“你別催了,我在家寫劇本什麽事都不耽誤。”
李小燕瞪了蘇酥一眼,“你不耽誤,那人家小江呢?你爸今天也出院了,這回你們總放心了吧,趕緊麻利點從哪來回哪去吧。”
蘇酥:“前陣子沒時間,你總得讓我帶他在西安逛兩天再走吧。”
李小燕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她扔下一句:“別玩荒了,工作要緊。”
說完朝臥室走去。
蘇酥在門廳橙黃色的燈光裏看向李小燕,忽然間,她的心頭莫名咯噔了一下,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個陌生人。
那是她十年前的媽媽,雖然皮囊不再奪目,但她目光裏那一絲光彩照人的驕傲又回來了。
蘇酥抬腳跟著李小燕進了臥室。
李小燕看到蘇酥跟來了,隨手打開衣櫃。
“來閨女,幫媽把衣服拾掇拾掇,不好看的就不要了。”
蘇酥笑著說:“太陽從西邊出來,鐵公雞舍得一身毛了。”
李小燕在蘇酥腦袋上拍了一下,笑著罵她:“沒大沒小的。”
罵完又喃喃自語:“不合適的,留著隻是占地方,放到死也不會穿了。”
蘇酥:“您可總算想通了。”
娘兒倆把櫃子裏的衣服抱出來,一件一件過眼。
蘇酥:“這件裙子得有十幾年了吧,還是帶墊肩的款式,我跟蘇茜小時候在家拍電視劇的時候還穿過。”
李小燕拎起來看了看,隨手扔到不要的那堆衣服裏。
蘇酥心裏忽然升起一絲莫名的不舍,趴在那堆衣服裏,臉埋了進去,聞著衣服裏的味道,忽然就想起了羅大佑那首光陰的故事。
她聞到了光陰的味道。
“媽,,”
蘇酥臉埋在衣服裏,翁聲翁氣地說:“我在醫院睡著的那幾天,夢到好多小時候的事。”
李小燕:“嗯”。
她把蘇酥上班以後給她買的一件黑色羊絨針織衫疊得方方正正。
蘇酥:“我放不下他。”
李小燕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蘇酥說的是誰。
她拍了拍蘇酥陷進衣服裏的後腦勺,笑著說:“廢話,你們是血親,他又那麽疼你,放得下才怪。”
蘇酥:“但我一輩子都原諒不了他。”
李小燕:“那就別原諒了,不耽誤遇到事了你心疼他。”
蘇酥從衣服堆裏抬起頭來,臉枕在交疊的手臂上,偏著腦袋看向李小燕。
“那你呢?”
她和李小燕從來沒有正麵談過這個話題,她其實想問的有很多,比如你當初不離婚是因為舍不得嗎?這些年你是怎麽熬過來的?你現在過得好嗎?會不會一直這樣湊合過下去?
這些話從她腦海裏過了一遍,最後化成了籠統的三個字:“那你呢?”
李小燕疊著衣服的手停了下來,深深看向蘇酥。
“媽媽問你個事,,”
蘇酥動動腦袋,當做點頭。
李小燕:“媽媽要是遇到合適的人了,跟你爸爸離婚,你能接受嗎?”
蘇酥鼻子一酸,她的第六感從來就沒錯過。
不管是當年爸爸出軌,還是現在媽媽心裏有了別人。
“不介意。”
她看著李小燕,盡量讓自己的笑容沒那麽傷感。
她當然介意了,世界上沒有哪個孩子不介意父母找到新的伴侶,不管這孩子是幾歲,十幾歲,還是幾十歲。
可她一邊介意,一邊替李小燕感到高興。
李小燕緊張的眉目舒展開,輕輕鬆了口氣。
蘇酥:“是誰啊?”
李小燕:“你還記得張叔叔嗎?”
蘇酥回憶張叔叔這個人,奇跡般的,幾乎是一秒鍾腦海裏就浮現出那個人的麵孔。
她點點頭,“是小時候給我買過一台電子琴那個張叔叔嗎?”
李小燕點點頭,垂下眼簾,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我還沒答應他,怕你不樂意。”
蘇酥坐起來,抓住李小燕的手。
“你能過得高興我就樂意。”
她的家終究還是要散了,可這次不是山崩,而是潮汐帶走了岸邊的沙堡,夕陽把她的影子拉成了長長的一條,她靜靜看著沙堡一點點消失,心情像海岸線一般悵然延綿。
李小燕:“他比我晚兩年參加工作,對我算是一見鍾情,可我那會兒已經跟你爸好上了,後來我跟你爸爸結婚,他就調到了教委。去年他跟你王阿姨打聽我的情況,你王阿姨多嘴說了我跟你爸的事,他就問她要了我的微信,這一年我們一直在微信上聊著,他老婆沒了快五年了……”
蘇酥忘了這個張叔叔具體長什麽樣子了,印象裏是個溫柔和煦的人。
她問李小燕:“我爸知道了嗎?”
李小燕搖搖頭,“我顧慮很多,一方麵是怕你不樂意,另一方麵也擔心我跟他離婚會影響你以後在婆家的麵子。看到你和小江這麽好,而且他是離異家庭出來的孩子,也沒啥能挑咱們家的,所以我顧慮就少了一層。”
蘇酥枕在李小燕肩上,鼻子又是一陣酸澀。
“我支持你,媽媽。”
第八十一章 勞煩這位美女掀起眼皮看看,你老公還沒死,你怎麽就沒家了?
“你準備什麽時候跟我爸說呢?”
蘇酥問李小燕。
李小燕輕輕笑了笑,“我其實一天都不想跟他過了,可好歹夫妻一場,等他身體好點再說吧,這段時間順便把家裏的瑣碎事交接給他。”
蘇酥點點頭,李小燕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這些年蘇文祥在家就是個甩手掌櫃,一點生活能力都沒有,沒有李小燕操持這個家,蘇酥不知道蘇文祥會把日子過成什麽樣。
好在他還有兩年時間才退二線,可以在單位食堂吃飯,平時也有大伯和二姑一家照應,生活上落魄不到哪去。
也許有一天他驀然回首,意識到自己弄丟了什麽,人生卻是一趟單程的旅途,他回不去將它撿回來了。
那是他生命的落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誰都照應不了他。
蘇酥替他感到難過,但並不可憐他。
睡前蘇酥躺在床上,把李小燕的決定告訴了江以北,在李小燕麵前拚命忍住的眼淚滾落下來,順著眼角淌進枕頭裏。
江以北伸手把人圈進懷裏,親了親她的額頭。
蘇酥:“我沒家了。”
江以北在她耳邊低低地說:“勞煩這位美女掀起眼皮看看,你老公還沒死,你怎麽就沒家了?”
蘇酥又哭又笑,輕輕鑿了江以北一下。
她在他的純棉 T 恤上蹭幹淨眼淚,甕聲甕氣地說:“我媽剛才說,她沒想到自己心還挺狠的,醫院告訴她我爸情況凶多吉少時,她心裏甚至都沒感覺到難過,她忽然就很羨慕那些把愛情熬成親情的兩口子,她說那得需要多好的相處啊。”
李小燕還羨慕地說,蘇酥醒之前,隔壁病床住了一個七十一歲的老頭,中風了動彈不得,她老伴一看就是真心疼他的樣子,每天給他擦臉擦身子,過一會兒就要給他翻翻身怕他躺累了,怕他便秘,把香蕉泡在酸奶裏一口一口喂給他吃,老頭不愛喝酸奶,他老伴非要他喝,閑下來的時候她還給他剪指甲,剪到腳指甲的時候笑著說好臭啊。
後來那個老頭出院了,李小燕卻時不時想起他們,她就想啊,如果跟蘇文祥和和睦睦過到老,她也願意這樣對他啊。
可惜他沒這個福氣。
蘇酥吸吸鼻子,對江以北說:“我從前覺得愛情最後變成親情是件很無奈的事,聽我媽那麽一說,我的想法好像變了。”
江以北:“現在怎麽想。”
她咽下了後半句話,在心裏默默地說:“我好想最後和你變成親人啊。”
江以北:“嗯?”
蘇酥:“我會幫你剪指甲的。”
江以北:“……”
蘇酥:“還有啊……”
江以北:“什麽?”
蘇酥抬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謝謝你救了他。”
江以北抬手摸摸蘇酥的腦袋,把她抱得更滿懷了。
如果她的心結還沒打開就變成死結,他都沒法想象該怎麽才能把她哄好,好在他足夠幸運啊。
第二天吃完早飯,李小燕就轟蘇酥帶江以北出去玩,蘇酥給蘇文祥倒了杯水,看他吃完藥之後才和江以北出了門。
江以北之前來過西安幾趟,陝博和碑林來一次去一次,還在華清池和兵馬俑寫過生,連回民街裏的清真寺都去過好幾次,作為一個地頭蛇,蘇酥決定帶江以北看點沒看過的。
於是她帶江以北去了自己讀過的小學和中學。
小學離蘇酥家不算遠,天空晴朗,風和景明,兩人溜達著到了地方。
正趕上課間十分鍾,兩個人站在學校的一段鐵柵欄圍牆外,看著教學樓前麵的塑膠小操場上滿地跑的熊孩子們。
蘇酥笑著說:“我小時候操場還是水泥地,每學期都要磕破幾回膝蓋。”
她指著一樓最西邊的一扇窗戶說:“我在那個教室呆過,窗外麵那個大槐樹一到夏天就有吊死鬼兒,一爬就是一窗台,我膽子都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江以北無聲失笑,抄著兜看著那扇遠遠的窗戶,這感覺有點奇妙,就好像他認識她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年一樣。
如果他當時也讀這所學校,大概會往她書桌上放吊死鬼兒吧,然後嬉皮笑臉地看她嚇得炸毛,轉身逗她追著自己滿操場跑。
他一定會是班上男生裏她最討厭的一個。
兩個人逛到蘇酥的高中時正趕上放學,穿校服的少男少女三三兩兩說笑著從學校大門走出來,有的騎上自行車回家吃飯,有的鑽進了校門口旁邊的小飯店裏。
蘇酥指著一家炸雞漢堡店說,“上學那會兒我們最愛來這家吃了,初中沒有晚自習,我和同桌放學以後經常來這家店裏,邊喝可樂邊寫作業。”
江以北重點聽偏了,隨口問道:“男的女的?”
蘇酥朝他促狹一笑,“吃醋嗎?那邊還有家酸辣粉,讓你一次吃個飽。”
江以北沒忍住笑了,唇角輕輕牽起,那雙冷淡的眼睛裏有溫柔一閃而過。
“你請客。”
他笑著說。
蘇酥牽著江以北走進店裏,正是午飯時間,桌子幾乎被占滿了,隻有靠牆的角落裏還有一張空著。
蘇酥讓江以北過去等,自己到前麵排隊,不一會兒端回來兩份套餐。
江以北正饒有興致看著旁邊的留言牆,花花綠綠的便簽紙一張蓋著一張,亂七八糟貼了半牆,老板大概是怕時間久了便簽紙會掉落,又細心地用圖釘固定了一遍。
蘇酥把托盤放桌上,在江以北對麵坐下來,笑著說:“我好像也寫過。”
江以北眼睛一亮,伸手去翻。
蘇酥把吃的推到他麵前,又笑著說:“七年了,怎麽可能還找得到。”
江以北:“貼哪了?”
蘇酥:“好像就是這一塊吧,記不太清了。”
江以北:“你寫的什麽?”
蘇酥想了想,“記不得了。”
炸雞裹了店裏自製的調味汁,酥脆的外殼是酸甜味的,一口咬下去汁水豐盈,江以北嚐了一口就說好吃。
蘇酥笑著說:“沒騙你吧,就是很好吃。”
江以北的心思卻仍在留言牆上,不太死心。
蘇酥和他一起邊吃炸雞邊歪著腦袋看牆上密密麻麻的便簽紙。
在這麵牆上留言的基本上都是處在中二病高發期的學生,五花八門的留言大致可以分成四類風格。
第一種走的是逗比路線,比如:“我想穿回三國去找諸葛亮,為全體高中同學的福祉而戰,阻止他寫出師表。”
第二種是走的是校霸風,比如:“王 xx 別讓老子再看到你。”
第三種走的是勵誌風,比如:“我一定要考上清華。”
第四種走的是文藝小清新路線,比如:“再等你一天,不來我就走了。”
江以北鍥而不舍地翻到最後,終於在一疊便簽紙下麵看到一行熟悉的字跡。
他眉頭一挑,逐字念了出來:“都敏俊,我要當你老婆。”
言簡意賅,可以歸入勵誌類。
蘇酥輕咳一聲,訕笑著說:“誰啊,還挺奔放。”
江以北:“好像是你。”
蘇酥:“不能吧。”
江以北:“你的字是四十五度斜著的,一般人寫不出這麽放飛自我的字體。”
蘇酥:“……”
江以北要笑不笑地問:“這個姓還挺少見,你同學?”
蘇酥感覺自己說錯一句話,今晚怕是不能善終,於是毫無節操地背棄了她癡迷三年的偶像。
“是個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