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堪回首的真實（下）

  空蕩蕩的酒吧里，少女低垂著頭，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若是有別人看到這樣一個心情低落的女孩，任誰都會對她心生憐愛的吧。


  不過真要說起來，又有誰能明白她此刻的痛呢？


  從有記憶以來，她每一天都生活在一所與世隔絕的訓練基地里，對兒時的她而言，那裡就是她的全世界，分隔著外界的高高鐵絲網，就是世界的盡頭；而對於外界，這個地方也只不過是一所普通的不知名監獄這麼簡單，沒有人，會關心這裡是哪裡。


  吃飯，睡覺，學習，訓練，這是每個待在這裡的孩子的所有生活。這些孩子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用高新技術印刻在他們身體內的編號，被幕後掌控著這所訓練基地的人用以區分。其中，少女的編號是76，這個編號就是這裡的每個人對她的稱呼。隨著這些孩子的學習與成長，他們也漸漸開始知道，這所基地不過是這個世界冰山一角，是由被教官們稱為『公司』的偉大組織所領導，旨在培養優秀人才的地方。只要能從這所基地畢業，就能見到組織的領袖，成為正式成員，為改變世界出一份力。


  這些沒有名字的孩子們，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被洗腦的信徒。而她，也是其中之一。


  而後，在她的成長中，偶然得知的一件事情，才讓她第一次地意識到了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親人——這個偉大組織『公司』的領袖，居然是她的父親。自那時起，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世感到自豪，更是對這個從未給予過她父愛的父親感到無比尊敬與崇拜，也是從那時候起，她對未來開始產生了憧憬，憧憬著能與父親見面的那一天。


  親情，多麼奇妙的情感啊，若是能得到它，這個世界都會變得不一樣吧。


  天真的少女這樣幻想著。


  只可惜，那個時候的她並不明白，真正的親情，其實是可以無關血緣的。


  那個同在基地里，比她稍許年長，待她如親妹妹般處處照顧、關懷著她的姐姐，和她的關係，其實早就悄悄地超越了友情，互相建立起親情了吧。遺憾的是，當她醒悟到這一點的時候，真的已經太遲了。


  要從秘密訓練機構畢業，成為組織中所認可的殺手，需要通過一項項非人的測試，這些測試對體能、智力、心理的要求都高到離譜，測試者在測試過程中意外身亡的情況也並非個例。而在通過所有測驗的最後，每個通過者還要完成由組織高層直接派發的被稱為「最後考驗」的任務，才能成為正式成員。


  隨著這些孩子在訓練中心的成長，他們之間很容易地就會產生羈絆，他們會在遇到困境時相互扶持，出現同伴、朋友等等的關係——這是屬於群居動物生存的本能，人類，自然也不例外。然而，這些互助現象並不是組織所希望看到的，而這個所謂的「最後的考驗」，就是為了培養最高效、最無情的殺手而特別制定的一項殘酷任務：對於重點培養對象，組織會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指派觀察者記錄下他們的全部生活，並由高層分析鑒定出測試者最信任的那一個、或是那些「夥伴」，並在「最後的考驗」中，作為目標，命令他們自相殘殺。


  如果僅僅是這樣，一般人通常都會拒絕完成這項任務，可觀察者卻會通過記憶裝置，找出每個新人內心深處最深切的渴望，或是自由、或是性命、或是尊嚴，只要對這些渴望加以利用，作為威脅或是誘惑的話，人性中黑暗的那一面輕易地就會被暴露出來。


  而76號最深切的渴望，便是得到親情。


  諷刺的是，也正是她，被不存在的親情所蒙蔽，親手毀滅了自己僅有的、被她所忽視的親情。


  ………


  「我不需要女兒…」


  ……


  「…一個真正完美的殺手，這才是我所需要的，也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


  ………


  拼盡了全力，通過了重重考驗，終於能夠見到那個日日夜夜期待著見到的人，可這個人，卻與她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太一樣。


  ……


  「殺了她，證明你自己吧。」


  被讚美為人與人之間最無私、最偉大的感情，在此刻，卻成為了魔鬼施以誘惑的籌碼，將她一步步推向深淵。


  ……


  只要我能夠證明自己……只要我能夠成為他所希望的樣子，我就可以和爸爸一起、一起改變世界…這樣的話，我就能得到親情，再也不會孤單了呢。


  多麼天真，又多麼可笑的想法啊…


  至於那個死在她手上的女子，就更為諷刺了。訓練評估時，她與76號一樣被視為最具潛力的殺手，擅長通過強大的求生慾望不斷突破自己的極限，在早期就成為了組織的重點培養對象。而觀察者與組織高層從她的記憶數據里得出的結論是，她最珍視的東西，是自己的生命。


  於是，以生命作為威脅，她也如組織所計劃的那樣完成了「最後的考驗」，並由組織首腦親自任命為精英刺客小隊「Poker.Face」的一員，由英文字母Q，替代了她原本的編號。在「最後的考驗」中，不論是她關心的人，還是關心她的人，都被她一一殺死了。


  當然，只有76號的少女除外。


  並非是她手下留情，而是組織給她制定的目標中，並沒有出現少女的編號。


  至於組織的目的，也許是因為那個首腦還有那麼一絲的人性，不忍心殺死自己的女兒；或者，更合理的解釋是，相比她而言，他認為76號少女的潛力更甚。


  但是，一個為了生命，為了求生，可以放棄所有道德準則的人，為什麼，在最後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從她沉重的記憶里，會找到答案么？

  也許那個戴著面罩、日後被世界稱為「閻王」的神秘男子還無法理解，可76號少女在得到了她的記憶后，切身感受著那面對生死時的猶豫時，她，已經完全明白了。


  無情的殺手，要背負的罪，實在是太沉了。


  不論人性被怎樣蒙蔽、被怎樣扭曲，當完全接觸到這個充滿著明朗與黑暗、純潔又蠱惑的世界、這樣一個真正真實的世界后，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都會產生出一個明確的定義。


  感受著偷偷躲在無人監視的角落，那撕心裂肺流淚的滋味；遭受著來自記憶深處，那被自己奪取性命的摯友靈魂的折磨；充滿罪惡的記憶，不論是對已經死去的女子，還是對得到她記憶的少女而言，都已無力再承其重。


  通過殺死同伴的方式來泯滅人性，培養出無情殺手的做法，終究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可以當作贖罪的機會，終於擺在面前的時候，即使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換作是少女的話，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吧。而現在，繼承了死去女子全部記憶的少女，也要代替她，背負上所有的罪。


  ………


  少女緊緊捂住了胸口，心頭那不斷傳遞而來的酸澀感，已讓她的精神支離破碎，再也撐不住這樣的壓力，她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


  嗡———


  耳鳴聲過後，她的頭疼感漸漸褪去，那瘋狂湧入腦中的信息，終於停止了。


  神秘男子收回了先前戴在少女頭上頭盔樣的科技裝置，隨後，他把手伸到臉頰前，旋轉了一下位於他臉上的金屬面罩上的一個旋鈕。


  「她的記憶，很痛苦？」


  雖然語氣中依然聽不出什麼感情，但他的聲音柔和了不少，沒有那麼冰冷了，應該是面罩中存在的某種變聲裝置，被這個神秘人關閉了。


  見少女依然跪倒在地沒有說話，神秘人繼續說道：「你所謂的唬人手法，都已經全數去除了。那現在，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殺死那個女人的理由了么。」


  「你說的沒錯…是我，用毒藥殺死了姐姐……」少女扶著吧台的邊緣，吃力地站起了身，她偷偷看了一眼吧台後方的屍體，心頭又是一陣酸澀，繼續說道：「我…要成為真正完美的殺手……」


  「…就像…你一樣。」


  她堅定地看向了神秘人冷峻的眼睛，再次補充道。


  「像我一樣？」


  「父親與姐姐都說過，只有拋棄了感情，才能成為真正完美的殺手。」


  「成為這樣的人，對你又有什麼意義？」


  「我不知道，但如果不成為這樣的人，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這是，我的宿命。」


  嗚哇嗚哇嗚哇———


  突兀的救護車警笛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應該是逃走的那幾個人，在發現酒吧並沒有起火后，才終於是想起了先前倒地不起的女服務員，呼叫了救護車吧。


  而神秘男子在聽到了這聲音后，當即就轉過了身，作勢就要離去。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理清困惑著他的那些關於人性的疑問了。


  酒吧里的照明燈，也隨著他的離去而再度關閉，又一次陷入了漆黑。


  「總有一天，我會超越你。」


  少女望著眼前的黑暗，嘀咕了一句。


  而遠處的黑暗中，已經再度變回冰冷無情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為了擁有感情而殺人，可你，卻為了放棄感情而殺人。我們，很可能註定會成為對手吧。」


  ………


  …………


  「呼……」


  「呼……呼…………」


  ………


  張曉穎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從回憶的沉溺中解脫了出來。她大口地喘著氣，像是經歷了什麼很可怕的事情一樣。


  為了找到易楓與閻王的關聯，她努力地回憶著自己身上可怕的真實記憶，可這樣做，卻險些讓她再度迷失本心，重新變回那個受組織操縱的殺人棋子。


  （可惜，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啊。）

  她拿起了雞尾酒，一邊喝著讓自己冷靜下來，一邊控制住自己的思想，不敢再去接觸這塊禁忌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