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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第173章

    安宜縣如意繡莊後院, 子時一刻仍是燈火通明。


    新出冬款,加之合作繡鋪要求加單加款,柳漁帶著幾十號女工已經連加三個夜班了, 每日裏要忙到子時末,縣裏的女工家裏會來人接她們歸家。


    今日還未到下工時間點,柳漁卻因太累伏在剪裁房眯了過去。


    張娘子姐妹和陸霜都下意識斂了聲讓柳漁多休息一下,就連剪子也動得小心,就怕吵著柳漁,她身上擔的擔子重,比她們所有女工都要更累。


    柳漁睡夢裏隻覺眉心陣熱陣涼, 混沌間陷入夢中。


    零零碎碎的畫麵閃過,像是過了許久,又似乎隻是一瞬, 柳漁身子一顫,陡然驚醒,抬眼四顧,看到陸霜, 張娘子姐妹以及熟悉的剪裁房,一顆心才忽一下墜落了下去。


    陸霜見她臉色發白, 問道:“三嫂,你怎麽了?”


    柳漁搖頭:“沒事, 魘著了。”


    話是如此, 臉色卻實在稱不上好看。


    陸霜有些擔心她,看了看時間, 道:“不若今天就到這吧, 讓柳大哥送咱們回去先, 我看你臉色不大好。”


    柳漁確實沒有心思再做什麽, 點了點頭道:“行。”


    同張娘子姐妹道:“我今天先走一步,你們等家人來了也回去吧。”


    女子走夜路並不安全,因而繡工們都有家人來接,柳漁和陸霜也有柳晏清專門負責送。


    張娘子點頭,“東家放心,我看了看,工期趕得上,你臉色實在不好看,還是快回去吧。”


    柳漁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陸霜已經喊了柳晏清過來。


    回到家裏是一刻鍾後,陳氏還沒睡,燒了水做了宵夜等著柳漁和陸霜歸家。


    柳漁今夜卻著實沒有胃口,留她大哥吃點東西再回去,自己謝了陳氏就回房去了。


    陳氏看看陸霜,陸霜道:“三嫂太累了吧,剛才趴著就睡著了,也就睡了一刻鍾不到,好像還魘著了。”


    陳氏麵上有些憂色,柳晏清也瞧著內院方向,想了想,道:“我明日和漁兒商量商量,看是不是再添幾個人手,身子要是累垮了就不值當。”


    陳氏大鬆一口氣,“就是這個理兒,我看你們繡莊生意是越來越紅火了,總這樣熬要虧了身子的。”


    正房屋裏,柳漁按著心口。


    方才她夢見了留仙閣,一閃而過的夢境,有紅娘子、絮兒、舞師父蕭玉娘、魏憐星和最後一幕看見的劉宴征。


    有一瞬柳漁分不清夢與現實,幾乎以為自己還在留仙閣,血液似被凍住了一般,渾身發冷,走了一路,仍是沒能緩過來。


    房門被叩響,陳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漁兒,娘燒了熱水,你洗漱後泡泡腳再睡吧?能睡得暖一些。”


    柳漁忙起身去開門,陳氏提著大半桶水在門外,嚇得她忙接過:“娘,怎麽敢讓您給我送水。”


    陳氏打量她麵色,果真是蒼白得很,心裏有些心疼,“我閑著,端點水又不累,你洗漱了快去睡,明天也別太早起來,覺要睡夠了身體才能好。”


    溫熱的水汽氤氳而上,熏在柳漁手上,從指尖一路暖到了心裏,就這麽一下子又將她拽回了人間,被擾亂的心緒也平靜了下來。


    “多謝娘,您也早些休息。”


    陳氏笑了起來,拍拍柳漁,朝耳室方向一抬下頜,“去吧。”


    柳漁點頭,提著水進去,陳氏幫她把外間的門也帶上了,腳步漸遠。


    許是累了,洗漱過後柳漁很快睡了過去,隻是今夜夢魘似乎跟她較上了勁兒。集雅亭下的那一處假山邊,怦一聲悶響,尖銳以極的疼痛,鮮血奔湧,糊了她額頭、眉眼,熱度漸漸流失,也模糊了意識。


    守園婆子屁滾尿流的嚎,“來人啊,快來人,月姑娘尋短了!!!”


    聲音未及多遠,有重物怦一聲落了地:“你說什麽?”


    “月姑娘尋短了,滿頭,滿頭都是血。”


    柳漁聽不大清了。


    有人跌跌撞撞奔了過來,一把將她抱住,那哭聲慘烈,一聲一聲姑娘,又不住喊來人、救命。


    柳漁已經不大能夠看清了,隻聽得出這是丫鬟絮兒。


    “姑娘,姑娘,大夫馬上就來了,大夫馬上就來了。”


    柳漁不需要大夫了,她也並不想活。


    她指尖動了動,到底是抬不起來,隻是艱難張口:“簪……”


    簪什麽,卻說不出來。


    絮兒哭得直抖,卻一下猜著了意思,拔下姑娘不久前插在她發髻中的簪子:“姑娘,是不是簪子?簪子在這。”


    捏著那就往柳漁手裏塞。


    柳漁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絮兒注意到了,伏下身將一側耳朵貼向她,“姑娘,要說什麽?”


    柳漁嘴唇動了動,好一會兒,隻說出一個極微的“空”字。


    絮兒拿起那簪子看了看,把簪頭擰了擰,才發現那是個能轉動的,擰開簪頭,空心的簪身裏是一張卷成卷的紙,抽出來展開,卻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絮兒愣住,低頭看滿頭血止不住柳漁,眼淚大顆大顆就往下砸。


    最後一絲氣勁散了,柳漁歪進絮兒懷裏,再沒了聲息,隻有眼角滑下一行淚來。


    一瞬間疊起的悲傷似乎能把人淹沒,脹得人兩耳生疼,絮兒大口大口抽著氣,抖著手去探柳漁鼻息,嘴大張著,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涕淚橫流,卻怎麽也哭不出聲來。


    她想起初見柳漁,是剛被紅娘子買下時。


    那一年不過十四,未足十五的年歲。


    然而姿容隻有中等偏上的姑娘在這樓子裏不值錢,隻有那青蔥鮮妍惹人憐,所以十四歲,紅娘子也要她掛牌接客。


    被家裏賣進這種地方,一進來就讓接客去,她哪裏受得這個辱,絕食、逃跑、傷客,樣樣都叫她做全了。


    紅娘子發了性兒要給她一個教訓,也要借了她來教訓教訓樓裏其他新進的姑娘,就在園子裏,青天白日的就喊了七八個龜奴,要直接剝了她給她開了苞。


    “不是不願意給客人嗎?今天老娘叫你嚐嚐更好的滋味。”


    滿園子人圍觀。


    絮兒到死都不會忘記那一日的恐懼,嘴裏被綁了布條,她連咬舌自盡都不能夠。


    裂帛聲刺耳,掙紮到絕望,肝膽俱裂時,舞閣裏出來了十數人,為首的少女駐了足,在她最後一件衣裳也被撕開,第一個龜奴的手要碰到她時,喚了聲:“且慢。”


    那是她第一次見柳漁。


    她睨她一眼,笑與上首坐著的紅娘子道:“多大的事,動這樣大的幹戈,這丫頭性子挺倔,不過生得倒合我眼緣,我那邊正缺個伶俐的丫鬟,媽媽把她賞了我做個使喚如何?”


    紅娘子看了柳漁好一會兒,末了笑了:“金銀寶玉都恨不能捧了給你,不過個丫頭,咱們月姑娘瞧中了,送了你何妨。”


    柳漁款款笑著與紅娘子福了個謝禮,脫了自己身上的鬥篷就要給絮兒披上,紅娘子忙製止:“別,好姑娘,你若凍著了那是要我的心肝。”


    招呼了另一個姑娘,讓送了件鬥篷上來。


    往事翻湧,那個仙子一般的姑娘,救她與水火的姑娘,就這樣在她懷裏絕了生息。


    絮兒死死抱住柳漁,喉中是變了調的如獸類一般的啊啊聲。


    直到紅娘子領著人匆匆趕到,要撥開她查看柳漁傷勢,她才終於從那極悲極痛的情緒中一腳拔了出來,母獸一般護著懷裏的柳漁,厲聲哭喝:“別過來,誰都不許過來!”


    小姑娘像紅了眼的獸,發著狠,看誰都是劊子手。


    她聲音尖利,“不許碰姑娘,誰都不許碰!”


    紅娘子氣個倒仰,叫三五人衝上去把她強形拽開,銀簪、指甲、牙齒,人已有些癲狂,幾個龜奴婆子都吃了虧,才把她架開到一旁。


    醫婆探了探柳漁鼻息,又試了頸脈,衝紅娘子搖了搖頭。


    沒救了。


    留仙閣亂作一團,初夜拍出萬兩身價銀的花魁玉殞香消,紅娘子忙著平息那位淮南王的怒火,帶著一幫子人甩袖走了,往日第一等得意的明月苑,陸陸續續來了十幾個探消息的丫鬟婆子,瞧清楚了便都緊著回去複命,這等事看得太多,麻木到連偽裝的痛色也懶怠擠三分出來。


    隻一個絮兒,連滾帶爬去抱住柳漁在懷中,眼淚似永遠也流不盡,誰人也近不得身,正是如此,也無人發現奚明月額間精巧豔紅的眉心墜浸透了血色後,那墜上水滴狀的紅玉閃過一抹流光便憑空消失了。


    柳漁自睡夢中醒來,眉心仿佛還痛著。


    這是她今晚第二回 夢見留仙閣了。


    也是第一次這般清晰的看到自己的死,甚至……死後。


    一時有些辨不清是真是幻。


    柳漁擁被坐起身來,心裏那種似是絕望又似是解脫了一般的情緒還清晰著,絮兒的哭聲似乎仍在耳邊。


    “絮兒。”


    如今是十一月下旬,明年三月,絮兒會被賣到留仙閣。


    柳漁再沒了睡意,三月,絮兒和玉娘師父,五月,師父蕭玉娘會被富商請去淮南王別院獻舞。


    這些柳漁從前不敢想,偶爾想起也很快被她壓下的念頭又浮了起來。


    不敢想是沒有救人的能力,想起又很快被壓下,是她骨子裏對揚州、對留仙閣的恐懼。


    留仙閣之於柳漁,是一場惡夢。


    而絮兒和蕭玉娘,卻又是那惡夢裏唯一的一點暖。


    這樣頻繁的夢起前塵,柳漁在黑暗中怔怔出神,是因為三月近了吧。


    這個火坑,她得上天垂憐掙了出來,可師父還在裏邊,而絮兒,很快也會被送進去。


    柳漁不是沒想過提前買下絮兒,隻是陷在那裏邊,似她和絮兒都是被家裏賣了的,誰也不願意提前塵舊事,柳漁還真不知道絮兒家鄉在何處,隻能在她知道的時間和地點,守株待兔。


    柳漁想,她該好好想一想,三月裏怎麽才能去一趟揚州了。


    求助於陸承驍嗎?

    這個念頭隻是一起,就被柳漁下意識摁了下去。


    柳漁心裏是怯的,不止是怯揚州、怯留仙閣,更怯的是那些過往有被人知道的可能。


    重活一回,她太幸運了,從遇見大伯娘一家到嫁給陸承驍,幸運到那些過往幾乎隻是一場惡夢,想來心悸,卻大多時候不會再去想起,隻有想起時,才會被那層陰影籠罩。


    像一個披著最光鮮的衣裳,內裏卻是肮髒又見不得光的小醜、玩意兒。


    哪怕已經重活了一世,可是與前世那些過往有丁點牽絆的事情,她也不想叫陸承驍知道。


    柳漁在腦中把柳晏清、柳晏平和柳晏安都過了一圈,一時無計。


    大哥穩重,二哥機敏,因在外邊走得也多,二哥柳晏平或許是最合適的,隻不知三月份時他是不是和陸承驍一起行商,隻能是見招拆招,臨機應變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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