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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小妝立在牆頭,手裡抓了一把瓜子,一邊嗑一邊兩頭看看。


  顧雙弦正巧站在她呆著地那片牆頭,聽到有人喊:「你誰呀,大半夜不歇息,在這裡扮鬼哦?」他抬頭一看,黑糊隆冬的高牆上一坨更加黑糊糊的東西,直覺就要喊刺客。


  朱小妝吐了一口瓜子,對著牆內喊:「夏令姝,你門口來鬼了。」顧雙弦那「刺客」就卡在喉嚨眼,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


  夏令姝喝了一口茶,翻一頁書,淡淡地道:「朱小姐你膽識過人,小小的一隻野鬼怕什麼。砍了他的鬼頭,丟去喂狗。」


  顧雙弦隱約地聽到人聲,心裡貓爪似的,還故作淡定地問牆頭的人:「皇後娘娘在裡面?」廢話,她不在裡面誰在,簡直就是此地無銀。


  朱小妝點頭:「在啊,你誰呀?他親戚?不會是她那故去的老爹吧,七月半都過了,您老人家就別出來嚇人了。」


  顧雙弦哽了一下,說:「朕是皇帝,是她的夫君。」


  朱小妝連續磕了幾個瓜子,呸呸呸地轉頭對立面喊:「夏令姝,你家那個缺德鬼來了,你要不要見一見啊?」


  顧雙弦怒道:「放肆!」


  朱小妝繼續喊:「缺德鬼說我放肆,估摸著要砍我腦袋,我可不可以先下手為強,剁了他?」


  顧雙弦猛地倒退一步:「你,你到底是何人,居然敢威脅皇帝。」


  朱小妝道:「哦,你應該見過我。上次你們皇宮群魔亂舞的時候,我來參了一腳,不小心跟某人拆了你們半邊宮牆,呃,其實我不是故意的,誰讓某人收了銀子要殺夏令姝呢。我也收了銀子要保護她,所以就勉為其難的跟死對頭打了起來,蠻過癮的。」


  顧雙弦聽得她保護過夏令姝,臉色也緩和了下來。在對方嗑瓜子的咔嚓咔嚓聲中,假裝欣賞風景。


  鳳弦宮今時不同往日,早已沒了過去的榮華。白牆灰了大片,牆下的花圃枝椏亂長,蜿蜒攀附到了牆壁上去,各色花卉就在那牆上妝點了艷色,紅的、綠的、黃的,各色紛呈雜亂無章中倒也散發著旺盛的活力。


  他半年多中來回走了不少次,每一次都感覺鵝卵石中的沙礫越來越粗糙,土屑越來越厚實,到了秋日,枯草黃葉覆蓋在上面,踩一腳就發出痛苦的悲鳴,讓他思緒煩亂。


  「她,還好么?」


  「啊?哦,你問夏令姝?」朱小妝轉頭,再一次對著牆內喊話:「你家缺德鬼問你過得好不好,我怎麼回答?」


  夏令姝隔著夜幕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蓋上書,起身,回寢殿去了。這意思很明白,她對皇帝的問話沒興趣,她連他的人都不想見了,哪裡會管對方現在有什麼心思,還是看書要緊。


  朱小妝歪著頭,頗為苦惱地俯視著地面上那明明很迫切,偏生還要做出淡定姿態的皇帝,糾結了。


  「其實,也蠻好的。每日里日上三竿起,夜裡看書累了再睡,有空就逗鳥、看書、栽花、刺繡,偶爾弄點糕點。」


  「她,有沒有提到過朕?」


  朱小妝立即道:「沒有。」


  顧雙弦逼視著她:「真的沒有?一次也沒有過?」


  朱小妝堅定的維持原話:「沒有。」她從腰兜里摸出一個梨子,在衣袖上抹了抹,嘎吱嘎吱地吃著,含糊道:「為啥要想你?她一沒有欠你銀子,二沒欠你感情債,三……嗯,總之,她沒提過。」


  顧雙弦氣呼呼地繞著原地打著圈。這個答案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感覺是當著他的面甩了耳光似的,火辣辣地疼。偏生這耳光還是他咎由自取的,更是讓人臉上無光。


  他是皇帝,偏生被皇后給忽略了;他是父皇,偏生替代了皇后照顧太子;他是君主,還傻傻的送上門給皇后扇耳光。


  沒面子,連自尊都被夏令姝給踐踏了。


  「哼!」他跺了跺腳,彷彿要將一晚上黏糊上的塵土都給踹了乾淨:「朕也沒有想過她,朕的太子也沒有想過她。這個皇宮裡,根本沒有人記得還有一位皇后,讓她自個悠哉去吧!」甩甩袖子,就要走了。


  朱小妝開始咬另外半邊梨子,噗哧道:「誰說沒人記得她?她呆在這裡哪也沒去,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暗殺,不是井水下毒就是飯菜下毒,偶爾身邊的宮女們還帶著一身的傷回來,讓她包裹。對了,有一次皇城裡很熱鬧,端午節吧,她呆在院子里跟宮女嬤嬤們吃粽子,天上放煙花的時候,憑空出現了黑衣人,拿著箭就射她。嘖嘖,真是太歲頭上動土,本姑娘要保護的人也有人趕來送死。」


  顧雙弦那踏出去的腳步頓住,不可思議地問:「她被刺傷了?」


  朱小妝剔著他:「關你什麼事?」


  顧雙弦再問:「兇手是誰?屍體在哪裡?」


  朱小妝用雪梨棍子剔牙:「跟你沒關係。」


  顧雙弦冷吼:「說!」嚇了朱小妝一跳,差點從牆頭翻滾下來,嘖嘖稱奇。原來這就是皇帝的氣勢啊,見識了,堪比獅子吼嘛,下次她也學學,被逼急了時候就吼一句,絕對讓人耳鳴目眩繳械投降。


  他這邊發飆,那裡夏令姝已經推開窗戶喚朱小妝:「你跟一隻野鬼吵什麼,過來吃夜宵。」朱小妝立即眉開眼笑,也不管皇帝了,拍拍屁股站起來,躍了進去,留下暴走的皇帝恨不得將鳳弦宮的正門給踹開。


  敢忽略天下至尊,敢無視君王怒火,敢藐視帝王的尊嚴,說他是孤魂野鬼!

  顧雙弦氣得渾身發抖,瞪著那門口,要用火眼金睛對穿了它。回到了寢殿的皇帝,已經七竅生煙,繞去了內殿,掀開床簾,就看到顧欽天袒露著肚皮,褲-襠里已經濕潤一片——太子,又尿床了。


  顧雙弦僵著麵皮,退出去,抱起桌上的羹湯喝了乾淨,剛咂嘴,就感覺下腹一股熱氣慢慢地升騰,完了,他忘記這蛇羹是加了料的壯陽湯。


  次日清晨,梁公公趁著皇帝起身之時,偷瞄床榻,發現上面一大一小兩灘污漬,大的那一灘地圖肯定是太子的傑作,那小的一灘是啥?

  梁公公糾結了,皇上該不是也尿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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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的那一場『人鬼』對話,對夏令姝來說就像是突來的一陣風,吹過了也就散了,她根本不會惦記著。


  早間依然是日頭高照的時候起床,懶洋洋的洗漱了,梳了一個鬆散的驚鴻髻,著了松花色襦裙,依舊倒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繼續昨夜未曾讀完的孤本。鳳梨將新出籠的水晶鴿肉餃子、槍魚丸子和一疊翡翠糕放在旁邊的茶几上,再擺上一碗燕窩粥和半碗珍珠蓮子羹,最後讓她洗了手,漱了口,慢悠悠地吃著。


  如此,到了巳時二刻,容宮女們出入的偏門有人稟告,說是:「太醫院的謝先生求見。」


  鳳梨出去瞧了瞧,看著來人一襲青灰色長衫,帶著黑紗發冠,冠上只有一塊圓潤的墨玉,不打眼,潤潤地水澤透亮。她就笑道:「太醫院的人奴婢見過,喚作『先生』的倒是第一次聽說。」


  謝先生笑得含蓄,道:「鄙人是皇上親點,讓某來替皇後娘娘診平安脈。」


  鳳弦宮的宮人已經很久未曾見過皇帝,就算平日里出門辦事大多是繞著後宮的嬪妃們走,見到皇帝的機會更加少。乍然一聽,就覺得不可思議:「皇上可有口諭?」


  謝先生當即讓出位置,梁公公的身影就從門后現了出來,鳳梨更為驚訝,半響才行禮道:「娘娘如今身子康泰,不需要太醫診治,公公,您還是請回吧。」


  梁公公曆來只對皇帝衷心,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他對鳳梨也不敢大聲說話,只勸著,最後鳳梨答應去問問夏令姝。


  「替我診治倒也不必,卻是可以替你們看看。跟著我在這裡受苦受累的那也去不了,有什麼病痛根本無法醫治。趁著這一會兒,都開一點調理的方子。」


  鳳梨客客氣氣轉告了,那謝先生也不惱,自己背了醫藥箱在涼亭里,等著一眾宮人們排隊把脈,然後梁公公親自收了藥方讓小太監去抓藥。


  夏令姝坐在葡萄架下不聞不問,倒是氣定神閑的模樣。


  當年夏令姝只請冷宮,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肯,將她拖至鳳弦宮,宮外派下眾多侍衛把守,兩人僵持了一個多月,夏令姝漸漸與他無話可說,索性讓人從內封閉了宮門,只看開著側門讓宮人進出。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有外人進來。


  當然,現在再一次從狗洞里爬進來的小太子除外。


  「美人。」開口就調戲,不正是顧雙弦的寶貝皇兒么。


  夏令姝不搭理他,顧欽天晃悠悠地抱住她的膝蓋,腆著臉:「美人,抱。」


  夏令姝繼續看書。顧欽天拱了拱身子,怎麼也沒法哄得對方展顏。左右看看,乾脆把著她一條腿,自己褪了鞋子,拱著小屁屁爬到腳踏上,整個人撲到她兩腿之間,小腦袋埋入她腹部,撒嬌地喚:「娘,抱。」


  這臭小子,硬是要等著她扳著臉的時候才會喚娘。


  撒嬌也夠了,兩母子縮在躺椅上,夏令姝躺著,顧欽天坐在她大腿上,掰著糕點慢慢的吃。吃一口,看一下她手中的書,噗哧噗哧兩聲,繼續吃。不多時,鳳梨端上給小太子專門熬地玉米薏仁糊,餵給他吃了,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晌午。夏令姝也懶得吃午膳,將所有的早點慢慢消化了,摸著小太子圓滾滾的肚皮,兩人頭靠著頭,相依相偎地睡午覺。


  院牆邊種植了美人蕉,花圃里有玉簪花、曇花,還有大片的牡丹園。水榭下的池塘里有醉芙蓉,已經敗了,剩下綠油油的碎葉一直垂到了塘里,偶爾水面上冒出點泡泡,那是錦鯉在嬉戲。葡萄藤架只佔據了小塊地方,可藤蔓瘋狂地長,巴掌大的葉片鋪天蓋地地飛到了院牆上去,枯乾地枝椏從葉片下掛了下來,結了成串的葡萄,很是喜人。


  陽光從葡萄葉中穿透過來,熱氣被蒸騰,落到身上就溫涼溫涼的,像是小宮女最輕柔的手,膩又滑。


  顧欽天在夏令姝懷裡動了動,掀著嘴皮子喃喃地喚「娘」,夏令姝就將他摟緊了些,在他額頭親了親,再一次睡了過去。


  謝先生在把脈的空檔望過去一眼,初始還能輕輕地微笑,第二次就忍不住心懷感動,回去之前,視線再一次停留在母子的臉頰上,不願離開。


  夏令姝其實過目不忘,對這位太醫有過印象,等到他再來的時候就問:「年三十那夜,是不是謝先生替太子去的毒?」


  謝先生沒想到皇后還記得他,不由笑道:「正是在下。」


  夏令姝繼續問:「謝先生也應當只是外人對你的稱呼,而不是全名。」


  「對。」謝先生毫不隱瞞,一邊替夏令姝把脈一邊輕聲道:「鄙人姓謝,單字一個琛。」


  兩人交情不深不淺,一切只因為對方救過太子,夏令姝才對他格外有待。每日里請了平安脈,兩人就說上幾句話,夏令姝發現對方是走過江湖的郎中,學識非凡。偶爾夏令姝無聊了,就讓他說說民間的疑難病症,顧欽天因為對方奪去了娘親的關注,不時的搗亂幾下,謝先生只是揉揉他的小腦袋,渾然不在意。這般親密,倒像是熟悉之人做的動作。


  好在,兩人決口不提皇帝,過了十來日漸漸有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等到了八月十五,鳳梨如往常一般打開偏門讓謝琛進來,緊接其後就聽到一陣笑聲:「看看鳳梨這丫頭,在這宮裡呆久了人都木納了,悶頭悶腦的不知道抬頭瞧瞧後面是否還有人,將我關在門外了可如何是好。」


  這聲音熟悉,立馬將鳳梨給鎮住了,張合幾下唇瓣,提著裙擺就朝殿內跑去:「娘娘,皇後娘娘,您家……來……」


  那人隨著謝琛進來,左右看看,不由得皺眉:「這是皇宮還是牢房呢!皇帝是打定了主意欺負我夏家沒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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