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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安嬤嬤說得對,她夏令涴真的不是聰敏多慧的女子。
她太自以為是,認定自己是書院中唯一一個六歲就開始管家的孩子,她認為自己是最多智,也是最勤勞的學生。她冷嘲熱諷看著書院中的其他同齡人為了七公子爭寵,刻意忽視身邊那些人訕笑她的不懂規矩,堂而皇之的將抄書挨罰當作家常便飯。
她不能否認在不停接觸到家中大小事物之時那些逐漸累積的自我膨脹和目中無人給了她莫大的信心,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做的那些事情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等到面臨著真正的陰謀和泰山般的責任時,她的決定又是多麼輕率和可笑。
仔細想來,她每同意支出的一筆銀子之時,總是有吉祥在旁邊翻找著過去的帳薄提醒她按照規矩辦事;每一次收禮送禮之時,身後總是跟著鴛鴦無時無刻不提醒她必須謹言慎行;每一次被人設了圈套算計了,都是一旁的聞先生引導著她如何反駁如何維持世家千金小姐的驕傲和自尊;哪怕是去庫房核對物品之時,都有韓商媳婦嘮嘮叨叨這個花瓶是哪位官員的內眷因為什麼事情而特意送來的,那匹金蠶絲料子是哪個世家的幾房夫人送來的謝禮,好讓她儘快明白當家女子的責任。就算去給夏老夫人請安,都有連翹提前告知她老太太最近愛吃酸還是愛吃辣,有沒有責罰什麼人或者誇獎哪位小姐書讀得好等等瑣事,讓她用最少的時間去哄得老夫人最大的歡心。
連翹每日里跟在她的身邊,又從何處知曉這些?自然是『閑得無事』到處晃蕩的龍芽彙報之後,再由連翹適時的轉達給自己。
夏令涴,從頭至尾都是被大家保護得滴水不漏。
震驚之後的夏令涴委靡了。她不敢去問那個丫鬟死了之後是直接丟到了亂墳崗還是隨便挖了一個坑給埋了,也不敢去問龍芽他們院子里到底換了多少人,就連偶爾去廚房查看最新買的野禽時遇到了福伯,她都不敢抬頭如往常那般嬉笑了。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十足十的愚笨之人。這樣的她憑什麼指揮著大家做這做那,又憑什麼對著別人做的事情指指點點嫌東嫌西。
她沒被嘲笑,是因為她是爹爹的女兒;她沒被辱罵,是因為娘親在背後撐腰;她還能厚顏無恥的站在這裡繼續持家,是因為她是夏家三房的大小姐。這一切的一切,單單是因為她是夏令涴這個這份,而不是因為她這個人。
她開始害怕黑暗,總是在夜晚也要點著大支蠟燭。她害怕入睡,總是不停的夢見梅子睜著銅鈴般的眼鏡朝她流著血淚。她渴望光明,從所未有的期待天亮期待燦爛的陽光。她更多的時候是呆在娘親的身邊,每做一件事就下意識的望著夏黎氏一眼。閑暇的時候就依靠在娘親胖胖的肚腹上,聽著即將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翻跟頭踢她的腦袋,用小小的手或者腳隔著肚皮與她玩耍,那個時候她就總是安靜的滿足的,覺得自己還是這個家裡的一員,她沒有被大家嫌棄,也不會被母親給遺棄。
新年的鐘聲就在她的惶惶不安中悄然度過。
初三之時,夏三爺帶著三姐弟去了黎家,讓黎老夫人代替他們的娘親照顧這些子女一些時日。為此,夏令涴還有些不樂意,卻被爹爹一句『不要給你的娘親增添麻煩』給堵了回來,並且許諾她『不管第四個孩子是弟弟還是妹妹,他們的小名都由你來取』,夏令涴這才感激地擁抱了下父親,然後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嘀咕『不要爹爹去別人的屋子裡』。這個別人,自然是柳氏。
今年再過幾個月,黎昭渺也即將及竿,她的夫家也會在年後確定,倒時納采、問名、納吉等眾多繁瑣的婚前準備都會快速進行。為了安撫表姐那忐忑難安的待嫁心情,眾人提議十五那日先去廟會,再接著賞元宵燈,為黎昭渺的少女歲月留下一份珍貴的記憶。在夏令涴看來,黎昭渺並不是怕嫁人,她是期待嫁人。這可以從她那一堆《調-教夫君三十六計》《訓夫七十二招》《如何在床榻上對他說『不』》等等書籍中可以窺見一二。
「涴兒,」汪雲鋒凝視著跪在佛像面前虔誠祈禱的夏令涴,只覺得一陣濃濃的思念襲上心頭:「你怎麼出來了?你的娘親還好么?」
夏令涴轉頭看著是他,弱弱地喚:「雲鋒哥哥。」
汪雲鋒一驚,不知道是悲是喜,上前兩步也跪在她的身邊輕聲問:「怎麼,被人欺負了?」
夏令涴頓了頓,挺直了脊樑笑道:「我看起來是那麼容易被人欺負的人?」在書院里,她也算是一霸。雖然是霸蠻的『霸』,可真要說能夠欺負她的人倒是沒有。以前她還會為了這個沾沾自喜,現在才知曉是因為大家從小都受到熏陶,知道如何明哲保身。最好的例子就是她與古孫藍的針鋒相對那麼多日,卻從來都是兩個人的小打小鬧,書院中沒有任何一人參與其中,更加別說去勸阻。
事實的真相總是殘酷,又讓她記憶深刻。
「你只是喜歡欺負別人,而我總是首要人選。」汪雲鋒笑道,接著又說:「不過,我願意被你欺負一輩子。」
夏令涴眨眨眼睛,伸手拍打著對方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汪哥哥,你沒救了。天底下,沒有哪個男子願意被女子欺壓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
「大丈夫事有可為亦有不可為,一切全憑自己心意。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在佛祖面前立誓。」
夏令涴仰視著慈眉善目的佛像,鄙視道:「康靜夫人說過,口頭的誓言不可信。別以為在佛祖面前立誓,就有人會相信你。再說了,佛祖可不管這些。」
「那我們去牛郎織女殿拜拜,求他們做見證。」汪雲鋒拉著她的手就要去後山的其他殿宇,才跨出門檻就聽到有人打趣道:「喲,汪公子你這是要帶著我家表妹去私定終身?」
「昭渺表姐,不是每個人都與你一樣急著嫁人。」
「可汪公子想要娶你姐姐。」
「他這是……常人所說的勾-引良家少女?哦不,姐姐還沒滿七歲。汪哥哥,你該不是,唔,書上說的那個……喜歡吃童男童女的妖怪?可憐的姐姐,你遇上壞人了。」
夏令涴望著面前一大一小的黎昭渺和夏令姝,問:「你們都拜拜完了?」
黎昭渺捂唇奸笑:「我可沒有人拾掇著要去拜牛郎織女,自然早就都完了,香油錢也都添了,供果等物丫鬟們也早就收拾好了。」
夏令姝瞥著汪雲鋒,感慨:「原來這就是院長說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汪雲鋒『啪』地抖出扇子搖擺了兩下,眺望著庭院中最大的那棵梨樹,別有所指道:「立春都過了,這梨花也要開了。令姝,大年初一我讓人送給你的那一本《群俠英雄野記》可還喜歡?」
夏令姝低頭:「喜歡。」拿人手軟也嘴軟。嗚嗚,姐姐你可別被著披著羊皮的狐狸給騙走了哇。
很好,搞定一個。笑眯眯的汪雲鋒捏緊了夏令涴的手,轉向同樣笑得奸詐的黎昭渺,一場爭奪或者拯救某位無知女童的戰事即將開始。雙眼對視的空中已經有著火花在激烈的碰撞撕咬,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們早就將對方給砍殺了幾百幾千遍。
「兩位,要眉目傳情請去左邊轉角往後三百尺的姻緣殿;要相互詛咒請去右邊轉角往前三百尺的閻王殿。」又有熟悉的聲音響起,眾人轉頭,只看見一身錦衣的顧元朝走了進來。他的身旁另有一位少年,戴著金絲髮冠,著玄黑滾金麒麟衫,正溫怒的矗立在門邊冷冷掃視著眾人。
汪雲鋒與黎昭渺首先反應過來,各自拖著夏令涴和夏令姝恭身行禮道:「見過太子殿下,七皇子殿下。」
太子顧雙弦一拂衣袖,道:「在外不必多禮。」視線在三名女子身上轉悠一圈,最後落在了汪雲鋒的身上:「聽說最近御史汪大人去了蘇杭?」
汪雲鋒躬身道:「是,老家大伯來信說祖父病重不怠。爹爹身為幺子早年離開老家遠走他鄉,已有十多年未曾回去,心中甚是挂念。顧在皇上面前請旨返家,好在病榻前一盡孝道,希望能夠藉此讓祖父早日康復。」這也是他為何突然拉著夏令涴說要拜牛郎織女的緣故。若是祖父病逝,他爹爹離職丁憂三年,到哪時再回來一切又要從頭來過。若是皇上重用還好,要是被有心人挑撥從此遠離朝堂,那麼即將從白鷺書院結業的汪雲鋒的前程也亦堪憂,那時想要去夏家求親則是難上加難,還不如近水樓台先得月先認下夏令涴的心思,再藉此讓爹爹回老家之前定了這門親事了卻他的心事。
他心裡盤算得好,今日又碰巧遇見夏令涴,乍然相見之下只覺得這是天賜良緣更是不願意放過。可到底又天不從人願,從太子出現起他就知曉自己已然無法脫身。心裡怨懟之下也只能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而顧元朝居然趁此機會,悄然的拉著剩下的三名女子繞過了大門拐入了人群之中。
「太子殿下看起來好凶。」夏令姝首先嘀咕。
顧元朝哈哈笑道:「他那是假正經,別在意就好。男子嘛,一說起正事難免一臉嚴肅。」
夏令涴冷冷地道:「若太子殿下是假正經,那七皇子你就是油腔滑調。」
「唉,那你既是嬌蠻無禮。」
夏令涴一愣,下意識的就想如以前那般暗算他一腳,可手還沒提起裙擺又放了下去。隨即自嘲地問:「為何你不說我是蠻橫霸道,野性難除還愚笨無知。」
顧元朝遙望著滿山滿野的萬千梨樹,搖頭苦笑:「真是一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夏大小姐什麼時候也有自知之明了,可喜可賀。」
「可不是,」夏令涴哈的一聲,順著清風接住一片花瓣:「自始至終也只有你看清楚了我的真面目。也不知是世人太愚笨,還是你太狡猾。」
顧元朝直覺渾身莫名的難受,似乎被對方這麼一句頭腦發熱的哀傷給刺激得全身痒痒。他面前的這個女娃娃應該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夏令涴吧?她什麼時候也懂得那些個千金小姐的自嘲了?還是,這又是她想著與他針鋒相對的新法子?
顧元朝疑惑,夏令涴淡定;
顧元朝斟酌,夏令涴淡然;
顧元朝糾結,緩慢地道:「我並沒有惡意。」
夏令涴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氣,等那清新的帶著梨花香的氣息深入肺腑之後,輕笑:「果然,只有作弄到你的時候,才格外有成就感。」說罷,還眨著一隻眼睛,銀藍色的眸子裡面溫柔和釋然一閃而過,像是拂過夜空的流星。不過,轉瞬就被這句欠抽的話語給沖了乾淨。
「夏——令——」顧元朝暗恨,伸手只想掐死她。可那雙手還沒有到達對方的頸部,她的神情已經由嬌俏轉成了驚恐,猛地一矮,對著他的肩胛就撞了過去,一邊張惶地大喊:「令姝,快逃?」
兩個人相貼滾了好遠。顧元朝猛一抖腿,將隨著她身後撲過來的黑衣男子給踹飛:「什麼人?」
對方不答,舉刀就對著他再次砍了過去,顧元朝這才發現周圍樹后已經顯現幾個同樣黑衫的男子,俱都拿著武器在靠近。
夏令涴一手拍打在他身上:「七皇子,請你自由且大膽的向前沖吧!小女子就不奉陪了了了了……」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哧溜的從他的腋窩下給鑽了過去,給他一個決然而孤高的背影和清脆而飄渺的餘音,再一眨眼人就已經融入了梨花樹林之中,徒留下手無寸鐵的顧元朝面對如狼似虎的黑衣人等,就算真有捨己為人的高尚情懷之人,也會忍不住大聲咒罵:「夏令涴,你這個禽獸!」
正在奔跑的某人心中誹謗,她算什麼禽獸啊,她是禽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