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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大事,問一個侍詔的意見?


  張大人當場蹭的就要站起來,想要阻止皇帝的任性,身子還沒站直呢,冷不丁秦衍之甩過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張大人一愣,膝蓋還彎著,人就不動彈了,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他這幫尷尬的模樣,奇怪的是殿中的其他幾位大臣居然視而不見,紛紛轉頭去看魏溪。


  同樣是侍詔,皇上既然問了張大人的看法,自然能夠問魏溪的看法。這一點,為官多年的戶部和吏部尚書們可不會在這個時候傻乎乎的去勸諫皇帝。


  魏溪渾然沒有看到眾人不同的神色般,泰然自若的回答:「皇上,小臣為官不久,對朝政之事還在摸索階段,實在沒法回答您的問題。」


  秦衍之『哦』了聲,笑道:「既然如此,你就不用站在臣子的角度回答朕的問題,將自己當做尋常百姓吧。你游醫多年,見多識廣,定然對穆大人所作所為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儘管說,朕恕你無罪。」


  魏溪的視線落到跪在殿中已經鎮定下來的穆大人身上,嘴角微撇:「皇上,解鈴還須繫鈴人,穆大人此事該如何處置其實不該問微臣,也不該問戶部吏部兩位尚書大人,您應當去問一問那些陣亡將士們的親眷。看看失去了家裡頂樑柱的遺孀們如何過日子,看看沒了父親賣命錢的遺孤們如何掙扎求生,看看失去了兒子的老父老母們是否願意原諒吸了他們救命錢的螞蝗。若是他們願意對穆大人格外開恩,朝中大臣們也會無話可說,皇上對太后,對大楚千千萬萬的百姓們也有了交代。」


  秦衍之眼神一亮,旋身看向另外兩位大臣,尚書們沒想到魏溪輕輕巧巧一句話就將陷入水火中的他們給拉扯了出來,甚至直接解決了這個難題,不由心中暗贊了一回,紛紛點頭。


  於是,秦衍之大手一揮,直接換了出宮的衣衫,領著兩位尚書和罪臣穆大人,以及魏溪一起浩浩蕩蕩的出了宮


  皇城南城區只佔據城中最為逼仄的一角,人口卻是其他城區的兩倍。從高處望去,狹小陳舊的木頭房子像是雜亂堆積的腐朽木塊相互擠壓著,屋子與屋子之間透不出一絲的縫隙。


  平老爹坐在只容得下一張四方桌的堂屋裡抽旱煙,劣質的煙草散發著一股嗆鼻的酸苦味。裡屋隱隱約約傳出婦人與孩童的哭泣聲,老爺子磕了磕煙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扶著被螞蟻蛀得空空的門框站起來,對著屋內的兒媳婦喊了聲:「別哭了,哭也沒用。」


  裡屋的婦人哭聲頓了頓,不多時,牽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出來。娃娃看起來都不大,皆瘦骨嶙峋,男孩兒稍小些,黑不溜丟一團縮在母親的身後,婦人卻攬著女娃娃不鬆手,哭訴道:「爹,我還再去多找一份活兒,不管多臟多累我什麼都能幹,只求你,別把茵茵賣了!」


  平老爹眼角有點淚,也不知道是被煙草給嗆的還是怎麼,聽了兒媳婦的話半響都沒說一個字。他也不想賣掉孫女啊,可是眼看著家裡就要揭不開鍋了,唯一的壯丁去當兵,還死在了戰場上,留下兩個孩子,哪怕兒媳婦沒日沒夜的繡花織布,養活老兩口加上兩個孩子還是難上加難。


  平老娘抹著眼淚隨後出來,哽咽道:「不賣了茵茵,我們一家子遲早會餓死。」


  婦人捏緊了女娃娃的手,嘴皮子都咬出了血:「賣了她也只能讓我們一家子填飽一時,往後的日子還長,難道再過不下去的時候再把我兒給賣了嗎?」


  平老爹猶豫道:「我們只是把茵茵賣去大戶人家做丫頭,等……的撫恤金下來,我們就把孩子贖回來。」


  婦人直接捂著臉又大哭了起來:「爹你別瞞我了,撫恤金早就下來了,否則前些日子您也不會無緣無故的買了塊豬肉給孩子們吃。」


  平老爹呼吸一滯:「聽說日後撫恤金是每年都有得領。我們先把今年過下去,等明年……明年我們再把孩子贖回來。」


  婦人問:「若是明年再過不下去呢?」


  平老爹整個人都抖了起來,吶吶的道:「怎麼會過不下去呢!一年又一年,等到孫兒大了,我們再送他去當兵,日子就會好起來。」


  婦人乾脆伏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爹您送我夫君去當兵,一年軍餉才二兩銀子,夫君死在戰場上,撫恤金一年都沒二兩。就這樣,您還要讓我兒再去送死,您怎麼狠得下心啊!」


  婦人一哭,兩個孩子也哭了起來,紛紛抱著母親說不要走!哭聲一路穿透破舊的大門,在狹窄的小巷裡面穿行。


  魏溪遙遙的看著從屋內蔓延出來的一團陰影,低聲道:「那戶人家早些年還有些積蓄,原本是要搬出南城去北城區,結果皇城大疫,老爺子直接病倒了。他們的獨子剛剛成親不久,為了給老爹治病花了不少冤枉錢,後來和安堂免費看診,太醫們見他家實在是窮,就送了藥材,後來獨子感恩朝廷,義不容辭的去當了兵,沒想到西蒙進犯,他死在了邊關,留下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因為陣亡得最早,撫恤金反而最低。」


  戶部尚書望著那婦人手中的孩子,問她:「他們怎麼捨得賣掉孩子?」


  「他家獨子當兵多年沒回來,媳婦一個人支撐著早就一身病痛,每日里織布繡花沒停過,還要給大戶人家漿洗衣服。去年寒冬下雪早,她一雙手都爛了,還是和安堂的童子看不下去,親自來送的藥膏。再多找一份工,又能夠支撐到什麼時候?一旦她病倒,一家子就只能等死,賣掉孩子是不得已為之,至少可以讓她喘口氣。」


  戶部尚書固執的說:「那也不能賣了孩子!」


  魏溪冷冰冰的道:「不賣掉孩子,一家子都會餓死。」


  戶部尚書瞪著她:「那賣掉的孩子活得下來嗎?」


  魏溪回望著他:「賣給大戶人家至少有吃有穿,比餓死強。這一點,尚書大人不是深有體會嗎?」


  戶部尚書厲色一閃而過,最終轉過頭去。他自己就是戶部官員,知道在場諸位肯定都知道他過去的經歷。沒錯,戶部尚書就是被賣掉的孩子中的一員。


  「大人認為被賣掉的孩子苦,可是家裡若不是真的過不下去了,誰家父母會願意把親生骨肉賣與他人呢!那跟割了自己的心頭肉有什麼區別。大人別看他們現在賣的是女兒,若是明年撫恤金再少一成,說不定兒子也要賣掉。到那時,那婦人說不定就直接一頭撞死了。一家子離散,兩位老人家又怎麼活得下去。」


  秦衍之問:「怎麼明年還會少一成?」


  魏溪輕笑,面露冷色:「老爺,人的貪慾是深壑,只會越來越深,永遠都填不滿。」


  一直尾隨在最後的穆大人面色慘白,渾身冷汗,偶爾抬頭望向魏溪的眼神都帶著明顯憎恨。


  魏溪根本沒有回頭看,她指著不遠處搖搖晃晃而來的一位挑著豆腐攤的老人:「哪一位老爹七十高齡了,如今家裡除了他,只有一位瞎眼的老伴與他朝夕相守。」她問吏部尚書,「大人知道那老爹原本有幾個兒子嗎?」


  吏部尚書看了眼沉鬱的戶部老尚書,搖了搖頭。


  魏溪伸出手指:「三個兒子。每一個都上了戰場,有一位甚至是老將了,駐守邊關多年。大人們一定沒去過邊關,不知道邊關有多苦,甚至不知道將士們的軍餉剋扣有多嚴重。我也不怕說實話,我去邊關的時候,將士們才領到前一年的軍餉,是一年而不是一個月。據士兵們透露,那也是唯一一次發足了軍餉的一次,往年,一位六品將領軍餉十兩,拿到手不足六兩。等到銀子託人送回給父母的時候,家裡早已欠債累累。」


  「人說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人生一大悲事。其實,真正的人生大恨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魏溪一句『子欲養而親不待』讓吏部尚書冰封的臉瞬間動容,他偏過頭去看著老人家挑著擔子從自己身邊慢悠悠的走過,一時之間恨不得自己親手替對方接過重擔,替他們的兒子為老人家撫平額上的皺紋。


  幾人一路走一路看,秦衍之從頭至尾的沉默。他雖然微服私訪的時日很多,可平日里去得最多的是官員聚集的東城和商鋪林立的西城,北城和南城距離皇宮裡甚遠,又是分在兩頭,也不知是領路的禁衛軍統領有意還是無意,迄今為止,少年天子居然只在兩城之間路過,從未深入窄巷體察過民情。


  這一次,魏溪算是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幻想。原來在他的治理下,並不是人人都富足,人人吃得飽飯,穿得暖衣。原來,在皇城的深處,居然有這麼多哪怕拼盡了全力也改變自己運道的人。


  大楚並不是大臣們口中說的,歌舞昇平百姓安樂!


  越往深處走,遇到的不平事越多,甚至看到衣衫不整的婦人被男子轟出了家門。聽得那婦人謾罵,似乎是叔叔們為了侵佔她的家產,用莫須有的罪名將她直接推~揉出了家門。


  這一次,魏溪拉住了秦衍之的衣袖,回頭似笑非笑的對著落在最後幾乎要佝僂著腰背的穆大人問:「大人,您說若是先皇沒有病逝,太后與皇上還會被三位王爺欺辱,幾近連皇位都保不住嗎?」


  穆大人哆嗦一下,目光渙散的回望著少年天子一眼,啞聲道:「本官不知道你的意思。」


  魏溪笑了笑,指了指那委頓在地被幾位男子踩踏的婦人道:「那個女子,是遺孀!」


  這下,別說是幾位大臣了,連皇帝都變了臉色。


  若是先皇沒死,秦衍之就不會被幾位皇叔逼得幾近退位;穆太后也不會被太皇太后逼得走投無路,為了保全皇帝,兩母子搬去了行宮。


  同理,若是這個婦人的夫君沒死,她自然也不會被幾位叔叔趕出家門,連自己的嫁妝都保不住!


  魏溪這是間接提醒眾人,沒有先皇,就沒有外戚穆家!沒有皇上,穆家就什麼都不是!仗著皇帝的權勢謀私利,置百姓生死於不顧,穆大人該死啊!


  噗通一聲,穆大人直接跪倒在地!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沒有栽在戶部尚書手裡,也沒有被吏部尚書藉機打壓,卻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侍詔給逼得抬不起頭來!

  「臣,有罪!」他跪伏在地,額頭一下一下的砸在骯髒的石路上,不多時就砸出了一灘血水。


  秦衍之長在自家舅舅的跟前,深深的閉著眼,聽著沉悶的磕頭聲,回想著少時去穆家府邸,舅舅一次次抱著他去摘果子的情景。他採摘對方的肩膀上,手上拽緊了綴滿了青梅的樹枝,一松一緊之間,無數的梅子打在自己的身上,舅舅的腦袋上,林間全都是一片歡聲笑語。張開眼,那梅子的清香被腐臭給取代,舅舅的笑聲被無數隱約的哭泣給代替,一路望去全都是百姓們掙扎著求生的身影。


  「戶部穆青,循利太深,不能恪守官箴……不忍加誅,僅命革職……罰銀百萬……」


  皇帝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宮門之後,戶部與吏部兩位尚書大人相互拱了拱手,道一聲:「辛苦了!」


  戶部尚書轉身背對著宮門,呼出一口氣:「外戚穆家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


  吏部尚書抬手讓自己的門人去牽得馬車來,聽得同僚的感慨,也不由得搖頭:「十倍的罰銀,就算是外戚,那也是一筆大數目,少不得傷筋動骨。」頓了頓,「這新上任的侍詔,好本事!」


  「可不是。方才在路上,我還特意問她是怎麼知曉那麼多南城之事。」


  「哦,她怎麼說?」


  戶部尚書不知為何笑了笑:「她說她姓魏,是此次大捷魏將軍的義女,隨軍出征四載,兵營里大部分的傷員都要經過她的手,救下的人不知何幾,沒救活的人更是數也數不清。」


  吏部尚書問:「看她年歲也不大吧?居然去了邊關四年!」


  戶部尚書感慨道:「由此我才覺得她不同凡響,也總算知曉為何在朝安殿中皇上會詢問她的意見了。也許,皇上就是在等,等一個能夠名正言順治理戶部的由頭。穆家之事還只是開始,今次牽扯出剋扣軍餉之事才是皇上真正的棋著。」


  吏部尚書呵呵笑了兩聲:「那你可就慘了!」


  戶部尚書也笑:「這事牽扯太廣,別說我戶部了,連同兵部也會翻了天。等著看吧,那魏侍詔肯定還有未盡之語。老夫甚至懷疑,她去邊關之事也是早有預謀。」


  吏部尚書想了想:「今日瞧她年歲彷彿不大,四年前她也不過黃口小兒吧。」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哪怕對方是個女子,你我也不能小視了,否則穆青就是你我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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