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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夫人沒想到魏溪行如此大禮,嚇了一跳。魏將軍倒是詫異之色一閃而過,靜靜的等待著齊太醫的後文。
果然,那邊齊太醫哈哈大笑:「對,是老夫搶來的徒弟,哈哈。說來也巧,她的名字也叫魏溪。」
魏夫人一怔,趕緊將人扶了起來,半驚喜半猶豫的道:「什麼?快來讓我看看!」
魏溪跪下磕頭時就已經雙目含淚,鼻翼酸澀。明明心中的思念已經泛濫成災,在看到魏家那熟悉的大門之時她甚至近鄉情怯般的害怕起來。
害怕自己的出現會讓魏家重蹈覆轍,害怕自己會給原身的父母兄弟再一次帶來殺身之禍。前世在冷宮之時,哪怕她外表看起來再如何的淡然,內心裡卻一承受自責著。自責她沒有在及笄后就順應父母的要求嫁個門當戶對的男子,自責自己入宮后居然對皇帝抱有所有女人共有的幻想,甚至,她自責自己的不自量力企圖與皇后抗衡,更是自責自己沒有早一日看透皇帝的野心。
如果可以,她情願庸庸碌碌一生,也想讓父母兄弟能夠長命百歲。如果可以,她就應該在入宮的第一天就徹底斷了對皇帝的念想,在宮裡做個徹徹底底的路人。如果可以,她更會在知曉皇帝有了收回軍權的想法時,就勸導父親退保平安。如果可以,她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在皇帝頒下父親出戰的聖旨時,就一頭撞死在太一殿的盤金龍柱上。那樣,她就可以憑藉一己之力阻攔魏家的傾覆!
可是,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眾多想法只是一閃而過,等到齊太醫正式介紹時,魏溪所有的情緒都收斂了起來:「見過將軍,見過夫人!」
魏夫人一看對方動作就知道是經過宮裡調·教出來的,言行舉止比世家女子還要端莊秀美,讚歎了一句:「乖孩子!」握著她的手仔細問了問年歲,知道五歲就入了宮,先是在朝安殿當差,后又去了太醫院,不過一個月就被齊太醫看重收了徒弟。
一邊感嘆對方年紀如此細小就要在宮裡求生存,一邊又驚嘆對方居然能夠入得了齊太醫的法眼。要知道,齊太醫身為太醫院院正,輕易不收徒。太宗皇帝時,所有的太醫中齊太醫的徒弟最少最不拘一格,個個都有特殊的才藝,如眾所周知的白朮就記憶力超群。聽說在宮外齊太醫還有兩位弟子,一個終年在外游醫,年歲最大,在大楚已經有了些名望。還有一個善使毒,是個江湖女子,神出鬼沒。魏溪能夠入得齊太醫門下,顯然也有超於常人之處,外人也甚少知曉齊太醫還有這麼一個弟子。魏家之所以知道,也是因為齊太醫懷疑他們家女兒的昏迷不醒是否是被人下毒所致,眾人這才知曉他老人家居然還有個徒弟善毒。
魏夫人也不知為何,從見到這個孩子后心底就忍不住泛濫著疼惜的情緒,好像冥冥之中對這個孩子受的苦楚感同身受,就好像……好像對方是自己另一個女兒一樣。
魏夫人使勁眨了眨眼,摸著魏溪頭上的小圓髻:「比我家喜兒大三歲。若是喜兒身體康健,到了六歲也有你這般乖巧就好了。」
魏溪來之前就聽齊太醫仔細說過原身的情況,她自己也琢磨過原因,想著會不會是因為她重活過一回的緣故。因為她的出現,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出現了偏差,最大的偏差則是原身昏迷不醒。
魏溪小心的握著魏夫人柔軟的手心,安慰道:「夫人,您別擔心。聖人都常常感嘆時日未到,想來貴千金醒來也只是缺個引子。我家師傅將太醫院與宮裡藏書閣的古籍都翻找了出來,找到藥引只是時日問題,貴千金醒來也指日可待。」
魏夫人笑道:「齊老有個好徒弟。承姑娘吉言,」她猶豫了一會兒,矮下身子,直視著魏溪明鏡般的眼眸,瞬間就做了一個決定,「若是喜兒醒來,你們倒是可以結拜成姐妹。」
魏溪腦中轟然作響,幾乎下意識的要喚出『母親』二字。好在,她不是不禁世事的孩童,在冷宮中無望的日子裡她不但學會了寵辱不驚,更學會了處驚不變。她屈膝行了半禮,脆脆的道:「能與貴府千金做姐妹是小女的福氣。」
齊太醫笑罵:「你倒是會順杆子爬,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與將軍府唯一的嫡女做姊妹,日後別人少不得說她愛慕虛榮,更會說齊太醫教導不嚴。
魏將軍身在官場,對齊太醫的顧慮十分明白,當下勸慰道:「齊老您多慮了。我家喜兒若是一直昏睡不醒,她們自然成不了姊妹;若是醒了,齊老您就是我們魏家的大恩人,與恩人的徒弟結拜為姊妹,日後得益的不還是我家喜兒?要知道,太醫院院正的徒弟可比尋常人家的千金小姐有本事多了。我們魏家輕易不服人,要服也只服真正有本事之人。」
魏將軍心裡明白自家夫人為何想要收這個女娃娃為義女,最大的原因不外乎拉近與齊太醫的關係。要知道,齊太醫看著精神抖擻,身體健碩,實際上他老人家已經有八十高齡了。他家女兒還不到三歲,日後能不能清醒全都看齊太醫,畢竟大楚境內只有齊太醫說出『失覺症』三個字,並且多年來一直為此尋找治療方法。為醫者,為一個不知道能不能醒來的小病患做到如此地步,哪怕愛女躺在床上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魏家也真心實意的感激著齊太醫。要知道,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權勢也買不到,醫德更是如此。誰知道換了一個太醫,對方會如何呢?為愛女尋醫問葯的這些年,魏家是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了,騙子更是數之不盡,更別說醫德敗壞成日想著如何詐騙更多錢財的庸醫了。
齊太醫年紀大了,好在他有徒弟,甚至還有個女徒弟。齊太醫帶此女前來,未曾不有未雨綢繆的意思。在愛女的病症上,齊太醫是打算讓此女繼承他的志願了。故而,與他這小徒弟打好關係很重要,而收為義女的話,日後愛女也就成了她的一份責任,魏家又何樂而不為呢!為此,只要對方需要,魏家也願意成為此女另一個家。
魏溪在宮裡沉浮多年,對其中的彎彎繞繞自然明白。不過,不管是醫治原身,還是認義父義母,哪一樣她都樂見其成。故而,等魏將軍說完后,魏溪就故作嬌憨的驚道:「哎呀,師傅,日後我可不敢偷懶了。不將您的本事學個七七八八,走出去都不好意思自稱您徒弟了。可見,做您徒弟也是我修了八輩子的福分呀。」
徒弟都甘願被人綁縛了,齊太醫又能如何?只能笑戳對方的額頭,嘲一下:「伶牙利嘴。」罷了。
熟悉的倚薔院,熟悉的千絲拔步床,甚至連床榻上躺著的人都有著自己熟悉的輪廓。
魏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穩住腳步一步步隨著齊太醫走入房內,目光沉凝的看著齊太醫把脈看舌苔,甚至褪去孩子的衣衫將其全身上下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
「褥疹好了不少。快要下雪了,地龍別忘了燒,也別太旺了,出了汗就儘早擦乾,否則容易風寒。」
「日頭好的時候還是要抱出去多晒晒。白日里可以移到窗邊的軟榻上,多透透風。」
「兩歲了,可以多給她捏捏脊背。平日的按摩也不能懈怠。」
屋裡好幾個女子,有老有少,俱都垂首立在一旁,齊太醫說一句,就有人上前應一聲,想來每一件事都有相應的人照顧,但凡錯漏也有可以責問之人。
屋外已經是臘月,屋內熱氣升騰,顯然是日夜燒著地龍,魏溪只是站了一會兒就有些微出汗了。她左右看了看,將外間桌案上的新鮮臘梅連花帶瓶一起移到了窗檯處,並且將窗戶縫隙留了巴掌大小,冷風一吹,梅花盈盈,屋內的沉悶之氣頓時消散了不少。
齊太醫回頭看了魏溪一眼,指著燃著香爐:「把香給熄了。若是要去味,每日清晨開窗透風即可,晚上歇息之前關好留縫。」卧榻上有病人,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常年不通氣,燃香去味只會讓屋內氣味更加龐雜,春日也就罷了,冬日地龍一燒,熱汗再一出,不說容易傷寒,更是容易讓人頭腦昏沉。
最後:「是葯三分毒,既然沒有其他病症那就不開方子了,有病症的時候再派人去宮裡尋老夫。」這話是對魏夫人說的。
因為魏溪的『多此一舉』,最近出診齊太醫都是帶著她出門,將白朮給閑置了。按照老太醫的說法,白朮是個死讀書的獃子,魏溪則喜歡學以致用,人也更為細緻。
魏溪出宮的機會多了,小皇帝幾次來都沒見著人,等到好不容易逮住一處就忍不住抱怨:「魏溪,你最近跑哪裡去了?朕都找不著你。」
魏溪手中拿著一疊方子,逐一記錄在冊子上,並且用另外的紙張記錄下方子所醫治的病症,病人得病的緣由,得病後有哪些癥狀,甚至還將對方住家是高是矮,是在河邊還是在街上,家中人口幾何,寵物幾何全部一一記錄在案,與方子夾在一處,密密麻麻。
對於小皇帝的問話,只是敷衍的說了句:「跟著齊老出宮看診去了。」
小皇帝一聽,抱怨也望了,只目光灼灼的問:「宮外好玩么?」
魏溪反問:「宮裡好玩么?」
小皇帝立即道:「不好玩,行宮好玩!」
魏溪笑道:「那宮外比行宮還要好玩。」能夠見到前世的父母,甚至還見到了三位兄長,自然比無趣的宮闈好玩多了。
小皇帝興奮的問:「真的?」
魏溪寫字的動作一頓,後知後覺的覺得小皇帝的問題有些危險:「皇上,您覺得小女出宮就是為了玩兒?」
小皇帝反問:「難道不是?」他在宮裡讀書習武,去行宮大部分時候都是玩兒,出宮自然是為了玩。
魏溪懶得跟這不知人將疾苦的皇帝解釋:「我是跟著師傅出診,不是為了玩兒。快要隆冬了,宮裡宮外都有不少人病了,我跟著師傅給人看病很容易過了病氣,您啊,最近也別來找我了。」秦衍之是皇帝,現在又是寒冬,到時候病了說是魏溪過給他的,那就真的有嘴也解釋不清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阻止對方來太醫院。
原本以為小皇帝會鬧騰一番,結果對方好像神遊天外,除了「哦!」聲外,就嘀嘀咕咕的出了太醫院。
魏溪對他最沒有耐心,對方一走,她就一門心思的沉入到了新的藥方當中。學醫,看到的病人越多,能夠學到的東西不就更多嘛!她可不願意浪費齊老的苦心,也不願意浪費這麼好的學醫的機會。
小皇帝整日都好像被什麼問題困擾了一般,眉頭皺得緊緊的,偶爾視線從已經在朝安殿混得如魚得水的小吳子身上一閃而過,弄得小吳子也緊張兮兮以為自己犯下了什麼大錯,覺得小皇帝正琢磨著又要怎麼折騰他呢。
到了晚上臨近歇息之前,小皇帝躺在龍床上,稚聲稚氣的問挽袖:「姑姑,宮外都有什麼?」
挽袖可不是魏溪。身為皇帝身邊最貼近的大宮女,她對皇帝的一言一行都十二分的關注,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如臨大敵,生怕對方再鬧出失蹤的事兒來。
挽袖先回顧了一下小皇帝今日所到之處所見之人有什麼不同以往,覺得都沒有問題后,才小心翼翼的試探:「皇上為什麼這麼問?」
小皇帝對挽袖那是知無不言:「魏溪最近跟誰齊太醫出診,說宮外都是病人,讓我不要去找她玩兒了。」
挽袖深以為然:「皇上,您是天子,魏溪是宮女。男女有別,您找她玩耍的確不妥。」
小皇帝正是你說往東他要往西,你說吃瓜他要吃雞的年紀,挽袖不准他找魏溪,他當即就找出無數的理由反駁:「可是宮裡除了宮女就是太監了啊!朕不找她玩,難道找太監們耍?太監們懂什麼?吃的,玩的朕大多都膩了。魏溪是宮女,姑姑你也是宮女,相比之下朕情願找她。」
「為什麼呀,挽袖有什麼不如魏溪的嗎?」挽袖摸摸自己的臉蛋,扭一扭自己的小蠻腰,深深的覺得自己比魏溪好了無數倍。
小皇帝鄙視了挽袖一眼:「笨,你比她老啊!」
你比她老!
你老!
老!
「……」
挽袖那顆二八少女心喲,頓時碎成了碎片,拼都拼不攏了。
小皇帝沒有想到他無心的一句話,導致挽袖抱著銅鏡照了一整夜,就為了找出自己眼角嘴角哪怕那麼一絲皺紋。
皇上嫌棄她老!在宮裡,帝王嫌棄女人老,這個女人還有活路嗎?
相比挽袖的苦大仇深,作為始作俑者魏溪來說,她的日子益發如意了起來。這不,才過了一天,齊老沒出診,師兄也帶著她出宮了。
「師兄,往日里不是你負責替師傅收藥材嗎?今日怎麼想著帶我一起出行了。」
齊太醫不當在宮裡德高望重,在平民百姓中聲望也相當的高。因為每年端午、中秋和年節之前,他老人家都會在皇城免費義診。他老人家出診,沒有藥鋪不歡迎的,不但不用支付老太醫出診費,還能給店鋪帶來生意。甚至,如果該店鋪的藥材比較好的話,他老人家還會額外收一些,只是價格比較低。就這樣,皇城裡的諸多藥鋪那也歡迎至極。
所以,每當這時候,白朮就要出宮去替齊太醫點收藥材。
自從魏溪發現白朮內藏的悶騷后,白朮就脫掉了自己那張偽裝成正人君子的皮,賤兮兮的道:「師妹,師兄這不是怕你在宮裡寂寞,帶你出來見見世面嗎?」
魏溪哼了哼:「師兄,你在說笑嗎?就這一個月的功夫,師傅出診全都是帶著我去的。不說多了,文武百官的府邸我去了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家了,世面見得也夠多了。」
白朮最不耐煩出診,耽誤他看書:「官員家裡有什麼好看的,都是一些假山假水亭台樓閣魚兒鳥兒花兒草兒,哪有街市熱鬧。」
魏溪恍然大悟:「哦,原來師兄這麼勤快的出宮,不是為了收藥材而是為了逛街,早說嘛!」
白朮驚訝:「早說你就跟著我一起出來了?」看不出來啊,師妹也是同道中人。
魏溪毫不留情的打碎了他的幻想:「不!我會讓師傅帶著師兄出診,我一個人出宮玩耍。」
白朮哀嚎:「師妹,你沒有同門之誼啊!」
「同門之誼……等下,師兄!」魏溪突然拉住了白朮的手臂。
「怎麼?」
魏溪定定的望著不遠處的小矮子:「我看見一個熟人了。」
白朮立即緊張起來:「誰?」
「快跑!」魏溪根本不答,直接扯起白朮的手臂朝著另外一條大道狂奔。
小矮子早就盯著宮門進進出出的人,也早就看見魏溪與她那個色眯眯的師兄了,當下就大喊:「魏溪,你別跑,帶上我!」
不喊還好,一喊之下,魏溪立即就決定自己沒有眼花,直接甩開師兄的臂膀,自己拼勁了全力發足狂奔了。
一邊跑還一邊提醒不知大難臨頭的白朮:「快跑快跑,不跑就沒命了!」
寒冬當照,玄武大道上有人卻揮汗如雨,奇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