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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番外二·今生篇(全文完)

  第82章 番外二·今生篇(全文完)


    七月十四, 清晨時分。


    明日便是王妃的生辰,王府的下人們嘴上雖不說,心裏都不免暗暗好奇——眼見著就剩一日了, 王爺卻如同忘了這回事似的,不僅毫無準備, 也沒有半點在王府設宴的意思。


    張嬤嬤和丫鬟們說起此事, 人人皆是恨鐵不成鋼:這可是自他們二人成婚以來,王妃初次在府上過生辰啊, 王爺怎能如此不上心?

    說來說去,這種榆木腦袋都能娶到親,偏偏王妃又是如此完美無缺,簡直是老天無眼啊。


    無人知曉, 眾人眼中的“榆木腦袋”正在偷偷發愁。自他醒來後, 便是心事重重,再無半點睡意。


    早在半月前, 沈長明就旁敲側擊地問過江槿月, 七月十五那日她是更想回地府玩,還是請何家人來王府一起熱鬧熱鬧。


    他本想著,這個問題至多不過兩個答案, 但凡她給出一個選擇, 他便能順勢安排下去,一切都水到渠成、容易得很。


    誰承想,他那位批案卷批到手指抽筋的王妃隻猶豫了片刻,就抬頭反問道:“王爺這是糊塗了嗎?鬼節有什麽好過的?要開鬼門關玩玩嗎?”


    那一瞬間,沈長明甚至不知道該先糾正她這死活改不過來的稱呼, 還是先提醒她莫要忘了她自己的生辰。


    在他幾經周折地百般提醒下,江槿月終於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 一臉嫌棄地瞥他一眼,道了句:“你是提醒我那日是我的死劫嗎?我倒要看看,我不去找它,它敢不敢來找我。”


    這還用說嗎?莫說是死劫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了,現如今還有什麽妖魔鬼怪敢來找她的麻煩?


    按判官的話說,她就算是去天界橫著走,人家仙神都得好聲好氣地送她出來,沒準還得歡迎她下次再來。


    想到她說話時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沈長明無聲地歎了口氣,忽而察覺到懷裏的人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不知是做了噩夢還是將醒未醒。


    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以示安撫,不自覺地用指尖撥弄著那一頭柔順亮麗的青絲,輕聲輕語道:“夫人既醒了,為何還要裝睡?”


    聽他這麽說,江槿月仍毫無睜眼的意思,隻語調慵懶地歎道:“唉,如今日子愈發難過了。我才睡了這幾個時辰,你偏又把我吵醒了。”


    從前的她,日子再是如何忙碌,也斷然到不了如今這般境地。夜裏不讓人睡覺,白天還不讓人補眠?世上怎會有這種道理?


    “還裝?讓我來瞧瞧,是誰家夫人睡著了還會皺眉?哦對了,方才還在偷笑。”


    雖眼前一片漆黑,可兩個人離得太近,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說話時那溫熱的氣息,還有不輕不重地摩挲她嘴角的指腹。


    隻聽他這話語中毫不掩飾的調笑意味,便知他又在拿她打趣,可謂死性不改。


    什麽約法三章,什麽說好了再也不會嘲笑她,統統是假的。江槿月無奈地抬眼看他,理不直氣也不壯地答道:“這話說得不講理,我有什麽可偷笑的?我方才正做夢呢。”


    “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這是夢到了誰啊,笑得那麽高興?”沈長明裝作埋頭沉思,良久才一本正經道,“是給你做兔兒燈的大表哥,還是送你棋譜點心的二表哥?”


    聞言,江槿月忍不住“撲哧”一笑,心說外祖真是好心辦壞事。她的外祖和表兄本是想著,她這些年在江家過得太委屈,這才想好生補償她一些。


    可誰又知道,這麽兩件再正常不過的小事,沈長明竟能記那麽久。他雖不直說,可顯然是不大高興的。


    前些日子,沈長明還特意尋了個老師傅學了一整日,說什麽都要親手做一盞更大更漂亮的兔兒燈給她,簡直小孩子氣。


    待她自地府歸來,親眼看他無比殷勤又神秘兮兮地捧著長相怪異的燈籠,險些就要問他為何要送自己一盞山精野怪燈了。


    幸虧她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否則他定又要自己一個人生悶氣。


    若被那些朝臣們知曉他閑得無聊去學做兔兒燈,定要說他不務正業。再說了,她如今都快要十八了,哪裏還需要什麽兔兒燈?這一個個都是把她當三歲小孩在哄嗎?

    看她自顧自地笑得開心,細密如霧的睫毛輕顫,微腫的雙唇泛著紅,沈長明不動聲色地輕輕捏著她的下頜,若不經意地問道:“看不出來,你還有力氣笑?昨夜不知是誰說……”


    “停停停!”江槿月連忙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無奈地答道,“告訴你還不行嗎?我夢見你帶我去一座海邊小鎮玩,我們買了一塊又大又甜的棗泥糕,一道坐在樹蔭底下乘涼。”


    “唉,我家王妃想出去玩,我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可我前幾日才答應了判官大人,定會好好勸你收心,盡到你尊主的本分。這會兒就帶你往外跑,我很難和他交代啊。”沈長明故作猶豫地長歎一聲,隻當看不到她裝可憐的樣子。


    所謂尊主的本分,自然是要她老老實實給他批案卷,最好能每日都抽空回地府審上幾十上百的鬼魂。若真如此,她的人生真是重歸黑暗,再不剩一星半點的快樂了。


    她越想越失落,好半天終於又尋到了個合理的緣由:“明日可是我的生辰,起碼也得讓我歇一天吧。就一天也不行嗎?”


    之前她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這茬,今日卻為躲避幹活而自覺想起來了。沈長明無奈一笑,輕輕捏了捏她的側臉:“好,你想歇多久都行。我替你去和他說,好不好?你叫他來罵我就是了。”


    能有人替自己挨罵,真是再好不過了。江槿月連連點頭,討好似的抱了抱他,柔聲道:“夫君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那就多謝夫君了?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果然,她隻有在有求於他的時候才會乖乖叫他一聲“夫君”,其餘時候是半句好話都沒有的。


    “跟誰學的這油嘴滑舌的腔調?”他說歸說,心裏到底受用得很,輕輕將她抱在懷裏,“睡吧,再多睡會兒,我陪著你。”


    她是真的沒睡夠,很快就枕著他的心跳進入了安眠,呼吸安穩平緩。望著她溫柔恬靜的睡顏、微微勾起的嘴角,沈長明想,她大抵是做了一場好夢吧。


    此時此刻,他腦海中莫名閃過了許多畫麵,每一個都與她有關。回眸而笑、故作嗔怒、眉梢微揚,還有她眼角含著清淚,尤為可憐地羞赧抬頭央求他、囁嚅著喚他名諱的模樣。


    她一顰一笑間,幾乎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讓他無端生出了許多異樣的情緒來。可惜他才說過讓她“再多睡會”,君子終究不能食言而肥。


    輕嗅著她發間清香,沈長明迫使自己閉上眼,心道這每日一早能補眠是好,隻是長此以往,他隻怕是徹底沒有工夫練劍了。


    一日過後,便至七月十五。


    今日是個大日子,才不過午後時分,來懷王府拜會送禮的人都快把門檻踏破了。府外更是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一個個都伸長脖子想往裏進。


    畢竟這數月來,前朝後宮都是大變天。自丞相死後,皇上就像得了失心瘋,行事再無半分顧及,又是廢後又是廢太子的,鬧得人心惶惶。


    這個節骨眼上,大家自然要抓準時機,好生巴結一番在風雨中屹立不倒的懷王殿下,還有他那位出身尚書府的懷王妃——縱然江尚書生了場急病,還不知能不能挨過這漫長的一年。


    自陳家倒台後,朝中眾人依著當下局勢,紛紛揣測那江尚書是要更進一步了。可誰能想得到,他偏偏在此等緊要關頭生了重病——哦,聽說還是被活活氣病的。


    他是為什麽病的,王城中幾乎無人知曉,隻知江家二小姐與長興侯府的婚事徹底泡了湯,那二小姐甚至揚言今生再不會踏入王城半步。


    有小道消息說,得知此事的江尚書氣得摔碎了數個青瓷花瓶,又十分果斷地將他一手提拔的方大人給革了職。這等舉動,就不得不叫人把幾樁事聯係到一起、忍不住浮想聯翩了。


    知曉了江家這些個雞飛狗跳的破事後,江槿月不無嫌惡地“咦”了一聲,擺擺手道了句:“真是一群神經病,我可懶得管他們,別到時候再把我牽扯進去了。”


    直至傍晚時分,守門的侍衛們都快被累得氣絕了,送禮送請帖的人終於徹底散了,被迫熱鬧了一整日的懷王府可算能清淨些了。


    望著堆積如山的請帖與書信,江槿月隨手打開了一個精致的小匣子,對著裏頭的珠寶首飾犯了難:“我怎麽覺得他們像在行賄呢?他們自己活膩了,倒也不必拉上別人吧。”


    這若被判官大人知道了,指不定能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畢竟判官大人生前可是個清官,死後更是剛正不阿,自然看不慣他們這些“不正之風”。


    思來想去,她頗為嚴肅地對沈長明道:“萬一有人去皇上麵前胡言亂語,你可得替我作證,我真的沒收受賄賂。雖說江乘清是個貪官,我也不能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聽她憂心忡忡地說這些,沈長明忍不住哈哈笑了兩聲,輕輕摸著她的頭,道:“我知道了,傻姑娘。找個由頭給他們送一份禮回去就好,禮尚往來而已,原也算不得新鮮事。”


    “你才傻!我是為你好,你還不領情。那以後我再不管你了,你自己高興就好。”江槿月一把拍掉他的手,一邊抗議一邊後退了兩步。


    “好好好,我也傻。那你可以請我去地府坐坐嗎?我找不到去地府的路了。”沈長明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了兩句,片刻後才笑著牽起她的手,“走吧,我想你總是更想和他們一起過生辰的。”


    呼嘯風聲乍起間,兩道身影已至幽冥界境內,江槿月笑吟吟地對著血月揮了揮手,漫不經心地回過頭時,目光正對上滿眼驚怒的黑臉判官。


    真想不到,這個時辰,判官大人不去審問鬼魂也不整理文書,竟還能有閑工夫在這裏閑坐偷懶?就這,他還敢一見麵就瞪她?

    她不滿地撇了撇嘴,打量著眼前圍桌而坐的四個人和桌上來不及拾掇的葉子牌,冷冷一笑,幽幽道:“好啊,可算被我逮到了。判官大人、黑白無常,喲,謝大人怎麽也在?”


    這話一出,四個人看起來都極為尷尬,黑白無常當即收起了滿臉笑容,噤聲低首不語。


    判官第一個反應過來,剜了一臉無辜的沈長明一眼,抬手間就把葉子牌收拾得幹幹淨淨,強詞奪理道:“哼!你懂什麽?我與謝兄一見如故,如今已結為異姓兄弟了。千年了,已有千年,無人像謝兄這般懂我了!”


    好一個異姓兄弟,好一個懂他,倒叫她一時半會不知該從哪個字開始笑。


    沉吟片刻,江槿月滿不在乎地嗤笑道:“你都老成這樣了,還覥著臉管人家叫謝兄?想讓人家以後替地府幹活就直說,又不丟人的。”


    判官臉色一黑,拂袖走到他們麵前,冷笑著反問道:“怎麽?你這是放著生辰不過,特意回來給我添堵的?”


    “哪裏的話,您能不給我添堵,我都要燒高香了。”江槿月歪著頭對他一笑,隨手將縛夢和九幽令置於桌上,淡淡道,“俗話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就將它們留給您兩兄弟,今後地府的事,你們自己管吧。”


    聞言,判官還沒說什麽,兩件珍寶同時淩空而起,逃也似地飛回她身邊。縛夢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我寧肯去輪回曆劫,我都不要留在這個鬼地方!您還是把我打入六道輪回吧!”


    說來說去,還是她的思維轉變得太快,誰也想不到她會突然撂挑子不幹。連沈長明都不由愣了愣,他本想帶她回來開開心心地過生辰,怎麽他們好像又要吵起來了?

    “豈有此理!你明知道地府人手不夠,你還在這裏帶頭偷懶?”判官氣得吹胡子瞪眼,猛地一拍桌子,對著沈長明怒目而視,“你看看!還不都是你給慣的!”


    江槿月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把手一攤道:“人手不夠?判官大人,都千年了,您那老掉牙的思路也該換換了。既是人手不夠,也可以尋些凡人在陽間替地府幹活啊。”


    譬如讓他們幫著捉冤魂邪祟、批幾份案卷、除掉幾個貪官汙吏,如果可以的話,甚至還能去打幾個神仙玩玩。


    若說這些事太過強人所難,可她從前不也是一個凡人,還不是硬著頭皮上了?怎麽她可以,現在別人就不行嗎?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話聽得判官下意識地要動怒,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有幾分道理。如今鬼差確是不夠用,若能捉幾個活人回來幹活,可真是好事一樁。


    念及此處,判官第一時間看向了身旁的“好兄弟”謝大人,顯然是覺得他尤為合適。而後,他又與黑白無常飛快地眼神交流了一番,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更多人。


    凡間像德元和陶綾那樣陰陽相隔的癡男怨女可不少,沒準都能為地府所用。這些時日來,陶綾每日都要偷偷往人間跑,而他們還得裝傻充愣、隻當看不見。


    與其這般鬧得大夥兒都累,倒不如讓那小侍衛德元充當鬼差,在凡間幫著幹著雜活。如此一來,他們兩個也能光明正大地見麵了。


    事實上,江槿月打的亦是這個主意,她見判官一臉猶豫,便知他多少有些心動了,無非是拉不下臉來自毀規矩罷了。


    她抬眸對沈長明使了個眼色,後者很快便上前對判官笑道:“此事不必操之過急,還是先挑選幾個知根知底的凡人吧。我府上有個叫德元的侍衛,為人踏實穩重,又是忠心耿耿的,大人不妨拿他試試水?”


    這話說得正合判官心意,他隻故作深沉地想了想,便大手一揮同意了此事。他甚至還紆尊降貴,決定親自去向陶綾說明此事之利害關係,一副要極力促成這對苦命鴛鴦的架勢。


    聽了他們說的話,謝大人當即自告奮勇,要隨判官一同去充當說客,全然沒有想過自己早已被他們盯上了,如今是自身難保。


    這對新結拜的異姓兄弟一走,黑白無常便明顯感覺到壓力來到了他們身上,隻恨判官死沒良心,竟把他們扔在了這裏不管不顧。


    江槿月背著手在他們麵前來回踱步,半晌才悠悠道:“二位大人每日給我送那麽多案卷來,自己卻在這裏打葉子牌?你們好意思嗎?”


    黑無常故技重施,隻當自己是個啞巴,心虛不已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白無常硬著頭皮解釋道:“不敢不敢,實在是今日難得有機會忙裏偷閑,沒想到主上竟會親臨,這才鬧出了誤會來。”


    “是偶然也好,是常態也罷。總之,今後那些案卷,你們還是留著自己看吧。”江槿月對二人微微一笑,做作地歎了口氣,“也並非是我不想為地府出力呀,實在是尚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黑白無常被她那一臉凝重的樣子吊起了胃口,相視一眼後齊聲問道:“有何事?我等願為主上分憂。”


    這個隻怕是沒法讓你們分憂的。江槿月清了清嗓子,長歎道:“這幾日我總覺得莫名困倦又渾身乏力,食欲不佳、精神不濟。我險些以為這就是我的死劫,還為此偷偷難過了好幾日呢。”


    聽不出她話語中的情緒,黑白無常也不敢隨意接腔,雖然他們都認為這世上沒什麽東西能要了她的性命——她不去追著人家打都不錯了。


    “這不,今日王爺請了個大夫來府上替我看診。”她又朝越聽越疑惑的沈長明遞了個眼色,斬釘截鐵道,“那大夫說我現在懷著身孕,切忌太過操勞辛苦,須得好好調理、臥床靜養才好。”


    麵不改色地迎著三個人震驚到不知所措的怪異目光,江槿月又輕輕歎了口氣,故作傷懷地低垂著頭:“這樣一來,我得有好些時日不能替地府幹活了。哎呀,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良久,白無常終於消化完了她這句話的意思,艱難地開了口:“無、無……妨。而且,這可是喜事啊,您方才怎麽不和判官大人說?他聽了一定高興。”


    沒給她回答的機會,素來不愛吭聲的黑無常對她拱了拱手,微微笑了笑道:“那就恭喜主上和星君大人了,我們這就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夥兒,再會。”


    話音剛落,黑白無常就極為默契地同時消失在了原地,大概真是去向判官他們報喜了,也正好省得她再追究他們打葉子牌的事。


    四下打量了一番後,江槿月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道:“這下可有好長一段安生日子過了,我可真是太聰明了。”


    望著空蕩蕩的石桌,沈長明搖了搖頭:“我們不是來替你過生辰的嗎?好端端的,你怎麽把他們都給嚇走了?”


    “我本就不愛慶祝生辰,更何況,我們兩個人在王府過也是過嘛。”江槿月頓了頓,想起了什麽似的,又補充道,“有糖蒸酥酪就好!應該會有吧?”


    “那當然,夫人想要什麽都會有的。”自她身後把她擁入懷中,沈長明笑著反問她:“所以你何時精神不濟,我又何曾給你請了大夫,我怎麽不知道?”


    “你明知故問?我隻是騙騙他們而已,也好叫他們最近少來煩我,這樣我們就可以出去玩了。”江槿月答得理直氣壯,又格外驕傲。


    畢竟從前可是說好了的,待到天下太平的那一日,他們就再不問世事,隻如前世那般四處遊山玩水、看遍人間風月。


    可這一晃都兩月有餘了,他們仍被地府和凡間的公務絆著、總脫不開身。公務是永遠忙不完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別人操心去吧。


    “謊話說得倒是滴水不漏,可見是跟我學到了不少。”沈長明輕輕扣著她的十指,意有所指地問,“那麽,來年我們要去哪裏給他們變個孩子出來?”


    來年的事,當然是來年再說了,能騙他們多久是多久。江槿月微微偏過臉,對他一笑:“這倒不重要,到時候再編就好。”


    沈長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指尖在她掌心輕輕畫著圓:“這個倒也不難。讓我想想,來年王府就要熱鬧了,那我得提前購置一批小玩意回來給孩子玩。”


    她還沒來得及出聲,又聽得他自顧自地往下說道:“我覺得男孩女孩都好,隻要學到我們萬分之一,就差不到哪裏去。若是個男孩,我就教他練劍、做兔兒燈;若是個女孩,那我們一起教她琴棋書畫……罷了,你隻在院子裏曬太陽午睡就好,一切都有我。”


    江槿月:“……”


    等等,他們在說的還是同一件事嗎?為什麽她總覺得她好像莫名其妙給自己挖了個坑?現在收回方才說過的話,還來得及嗎?

    她本想說連她自己都還是個玩心甚重的孩子,哪裏能做得好別人的母親?轉念一想,又實在不願埋汰自己,隻好幽幽看他一眼:“現在八字都沒一撇呢,你就差沒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你提醒我了,這也很重要。”沈長明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半開玩笑半認真道,“這樣吧,名字我來取,那小名就交給你了?”


    很好,果真是計劃長遠、萬事都要深思熟慮的懷王殿下,成婚不過兩個月,已經開始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江槿月哭笑不得,想也沒想就隨口答道:“哦,狻狻、猊猊,怎麽樣?不行的話,那就縛縛、夢夢——你是不是忘了,我根本就沒有身孕啊。”


    這名字起得極為隨意,倒是很符合她的跳脫性格,就是幾乎沒一個好聽的。


    一時間,他倒也無心與她討論什麽小名,隻輕輕把頭枕在她的顱頂,不露聲色地溫聲道:“憑你這一句話可騙不過判官。不如我們還是弄假成真吧,正好父皇那邊也催得緊,你說呢?”


    “……我可以拒絕嗎?”江槿月佯裝乖巧地對他眨了眨眼睛,又連著喚了他三聲“夫君”,卻隻換來一句毫不留情的“不行”。


    到頭來,她這傳說中會迎來死劫的十八歲生辰就這麽平靜無波地過去了——除了第二日的她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卻仍有氣無力外,倒是和其餘日子無甚區別。


    她這一句拙劣的謊言果真沒有瞞過慧眼如炬的判官大人,案卷仍是每日雷打不動地送來懷王府,她甚至還抽空去地府審了不少鬼魂——其中包括王芷蘭和國師。


    知曉了帝君自爆的消息後,國師那雙本就晦暗無光的眼睛更似一潭死水,久久不語,宛如放棄了掙紮一般,連一個字的自辯都沒有——他大抵也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根本不可原諒。


    而王芷蘭的表情倒是極為精彩,堪稱變臉之典範。她被鬼差押入閻羅殿時,兀自哭得聲音嘶啞,滿口都是什麽“她從未害過人”、“她一生都是良民”的鬼話。


    江槿月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見她沒什麽新鮮詞也就倒了胃口,隻隨手一拍桌子,冷冷道:“有趣啊。你對著本座撒謊前,難道不該先看看本座究竟是誰嗎?”


    前一瞬還在嚎啕大哭著喊冤的王芷蘭,在聽到江槿月的聲音時身子就已經抖了三抖,待她看清殿上之人的臉時,更是瞬間再說不出一個字來,就連被打入地獄時都再沒吱聲。


    看到她這般模樣,江槿月隻想到了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王芷蘭很確信自己並不會放過她,當然也是懶得多費口舌了。


    而且乍一看到昔日“晚輩”搖身一變成了地府閻羅,是個人都會被嚇到失語。


    如此想來,哪怕王芷蘭在地獄待上數百年、受盡刑罰,仍會對江槿月不懷好意的笑容和那句“我很快就讓江乘清和你團聚”記憶猶新吧。


    都是咎由自取啊,地府從來都很公平,曾經有那麽多機會擺在王芷蘭麵前,可她偏偏一個也沒有抓住。事已至此,她又怨得了誰呢?

    審完了鬼魂,江槿月也不願多想從前那些不甚愉快的事,隻起身撣了撣衣袖,也拂去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過往。


    日子又平靜地過了一月有餘,直至這一日晌午時分,王妃有了身孕的好消息霎時間傳遍了懷王府上下,一石驚起千層浪。


    除了人手一份極為豐厚的賞銀,沈長明甚至直接下旨給下人們放了三個月長假,也好叫他們回家省親,就當是沾沾喜氣了。


    所有人都顯得喜形於色,可江槿月卻沒有如願以償——哪怕是有了身孕,她依然沒有就此迎來輕鬆愉快的日子。


    黑白無常每日都往王府跑,不過是多替判官叮囑她一句“仔細些,莫再像個瘋猴似的亂竄”,倒是一點都不耽誤他們送案卷。


    看判官這時候還有心思嘲諷她是個“瘋猴”,本就不想幹活的江槿月終於忍無可忍地摔了筆:“真是豈有此理!我不幹了!什麽尊主?誰愛幹自己幹去吧!”


    說歸說,還不到半刻鍾,生怕再被判官劈頭蓋臉一頓罵,她隻好又灰溜溜地撿起了筆,老老實實地坐下,一邊認真幹活一邊在心裏埋怨起判官和黑白無常來。


    自她的地魂歸位後,身子骨確實是比從前“硬朗”了許多,即便如今有了身孕,原也沒有嬌貴到什麽活都幹不了的地步——可這也不是他們如此磋磨她的理由啊。


    相比之下,唯有沈長明還懂得心疼她。哪怕判官再三強調過不許他幫忙,他也是隻當聽過就忘,隻等黑白無常一走,就順手接過她手裏的縛夢,一絲不苟地替她批起案卷來。


    “這樣如果被判官大人知道了,可是要連你一起罵的。”江槿月不免有些擔憂,忍不住又在心裏罵了判官兩句。


    對此,沈長明卻信心滿滿:“我們兩個誰看都一樣,我盡量模仿你的字跡,左右判官大人也不會發現的。若真被他察覺了,你隻管讓他來罵我,我聽著就是。”


    這麽一想,她也深以為然,當即笑逐顏開。江槿月難得乖巧地替他研墨、斟茶,又殷勤地替他捏肩,而後便斜倚在貴妃榻上,麵朝著自家謫仙之姿的夫君,支著腦袋打起了瞌睡。


    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卻莫名夢到他們兩個乘舟順水路南下,本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偏偏他們身後跟著一黑一白兩朵巨大的雲,如同怎麽都甩不掉的勾魂鬼差。


    那朵白色的雲彩之上,是天界的神仙們要星君大人回去推演算命;那片陰雲之巔,卻分明是地府的鬼差們要幽冥尊主回去升堂斷案。


    兩朵雲拚命追,他們一路逃竄,卻還是沒能逃出魔掌。夢境的最後,一個三人高的浪頭迎麵打來,他們的那艘小木舟就這麽翻了,她也隨即墜入江流之中。


    活生生被這個要命的噩夢嚇醒後,江槿月驚訝地發現大地仿佛真的在搖晃,如同那一葉孤舟。


    她連忙揉了揉惺忪睡眼,才發覺是沈長明正抱著她往王府正門走,眼見著都快出大門了。


    她下意識摟緊了他的脖子,疑惑道:“王爺,我們這是要去哪兒?不對,我自己能走啊!街上人這麽多,這要被人看到了多不好?”


    “你不是想去海邊玩嗎?眼下一切都打點好了,我帶你去。所以,我這樣安排,夫人可高興嗎?”沈長明垂眸望著她,露出了個溫柔的笑容。


    怎麽這麽突然?還有這種好事?真的可以出去玩了?江槿月眼前一亮,連帶著語速都快了三分:“當然高興!王爺你真好!不不不,我就知道星君大人對我最好了!”


    沈長明:“……”


    所以就是不管叫什麽都不願意叫夫君,對嗎?這兩個字是什麽洪水猛獸嗎?明明都拜過天地了,還是這麽讓她唯恐避之不及。


    她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眼中稍縱即逝的不滿,隻靠在他懷裏偷著樂,雖說人還在王城,心已經徹底飛走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那種。


    掌管幽冥界?好好做她的幽冥尊主?要為地府效勞?論資曆,她遠遠比不過判官大人;論能力,地府有的是比她會批案卷又逆來順受的鬼差;論法力……


    呃,總之,她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凡人罷了。無非是壽數比別人要長上那麽一丁點,還會使一些小法術,又碰巧有那麽兩件不成器的法器,她哪裏能承擔得起這等重任?


    她抬眼望向他,在心底暗暗想著:不如和他一起做個自由自在的鄉野閑人,從此隻過琴瑟和鳴的悠閑日子,如此才是人生第一大快事,才算不負這矢誌不渝的長情。


    耳畔車輪轆轆聲不絕,迎著金秋暖陽,他們在短暫的停歇後,再度攜手踏上了新的旅程。


    軒平城外驛站旁的樹蔭下,三道高瘦身影目送著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連綿遠山之間,這幾道身影之後似還有數不清的陰影相隨。


    眼見著他們的尊主說走就走,黑白無常對視一眼,很明智地選擇了閉嘴,誰也沒敢惹判官生氣,隻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看得熱淚盈眶的城隍爺。


    想到他們兩個是如何曆經艱難險阻卻始終不離不棄,這才終於有了今時今日的好日子,城隍正是感慨萬千,卻冷不防被黑白無常盯得冷汗直流。


    無奈之餘,城隍隻能上前試探著勸判官:“大人啊,不如就讓他們高興一陣吧,他們從前真的太苦了啊,就是玩上一兩百年也是不妨事的。”


    “哼,由他們去吧,等她玩夠了總歸會回來。等她的孩子出世,地府又多一個能幹活的人。”判官捋著胡須,難得大度地拂袖轉身而去,邊走邊笑著拍了拍城隍的肩,“老友,一同去喝酒嗎?”


    今日真是邪了門了,判官竟然破天荒地沒有生氣,鬼差們不由歡呼雀躍,手舞足蹈地跟著他們轉身而去。


    一陣陰風刮過,人間的小小驛站又恢複了昔日的寧靜,恰如山上古樸靜謐的城隍廟,正平靜而溫柔地目送著兩個遠行客。


    同一時刻,江槿月正枕著沈長明的肩膀小憩,好不容易才生出一絲困意來,卻忽而幽幽睜開了雙眼,撇撇嘴道:“判官大人當真不錯,這就算計上我們的孩子了。”


    這天上地下,但凡是她想探聽知曉之事,還沒有能瞞過她的耳目的。她本想看看判官會否大發雷霆,誰知就被她聽到了這種混賬話。


    “倒是意料之中,隻是有一點他沒有算對。”沈長明隨手把星盤擱在縛夢和九幽令中間,回頭對她一笑,“我方才閑來無事便算了一卦,大概能多兩個替他幹活的人。”


    聞言,江槿月若有所思地垂下視線,半晌才闔目而笑,陽光透過車簾照亮了她的眉眼:“那麽,來年我們先帶他們去東嶽山看花,再帶他們回地府玩吧。對了,孩子的名字可起好了嗎?”


    “嗯。男孩叫修遠,女孩叫念月。”沈長明輕聲笑著把她攬在懷裏,一字一頓道,“我雖愛世人,可我更愛你。生生世世,我隻愛你。”


    “我也一樣,始終如一。”江槿月與他眼底的自己兩相對望,悠然而笑,隻一眼便仿佛看盡千載歲月、曆經萬千風波。


    江南,落英鎮。


    時維九月,前些日子鎮上新搬來了一對外鄉夫妻,兩個人舉手投足間均是氣質出塵,又都生得樣貌昳麗無雙,實在不似普通人。


    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二人感情甚篤,整日近乎形影不離。那位自稱姓“慕”的公子更對他家夫人好得沒邊,二人閑來便去湖心泛舟、古橋垂釣,真真是羨煞旁人。


    這江南小鎮雖不大,可作為鎮上最為熱鬧的中心地帶,集市仍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故而有什麽消息都傳得飛快。


    這一日清晨,出門買糖葫蘆的江槿月與鄰家大嬸們在此狹路相逢。她原以為自己才來不久,認識她的人應當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正好能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散散心。


    誰承想這小鎮就芝麻大點地方,街坊鄰裏就沒幾個陌生麵孔,她那些“豐功偉績”早就傳開了。鄰居們一個個又是古道熱腸,見了她便上前同她寒暄了起來。


    隔壁王二嬸拉著她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慕夫人來啦!前些日子你送我的那種安神符還有嗎?真是神了!我最近可算能一覺睡到天亮了。”


    這位大嬸自稱夢魘纏身多年、實在苦不堪言,江槿月一眼便看出王二嬸鬼氣纏身,不被鬼壓床才怪了。三日前,她閑來無事便登門替大嬸把那擾民的小鬼給罵跑了,估計它下輩子都不敢再踏入小鎮半步。


    至於這所謂的安神符,自然是她隨手畫的,隻為掩人耳目罷了。見王二嬸對她拙劣的畫工深信不疑,江槿月隻得靦腆一笑:“呃,有的,晚些時候我給您送去就是。”


    王二嬸連忙“欸”了一聲,擺手道:“哪兒能讓你跑一趟呢?你還懷著身孕呢,頭三個月得特別仔細些!我讓我家那口子去取就是!”


    又是這句話,這年頭是人是鬼都叫她仔細些,她仿佛變成了個瓷娃娃,就是捧著都怕碎了。不過懷個孕而已,偏要整天閑在屋裏,這也不成那也不許,她都快發黴了。


    還沒等她出聲應答,街頭賣菜的李嬸又笑著問道:“今兒慕夫人怎麽一個人出來啦?慕公子人呢?昨日他替我把旺財找回來了,我還沒謝他呢。”


    哪壺不開提哪壺也就罷了,李嬸還邊問邊往她懷裏塞大白菜,說什麽都要她收下,就當感謝他們救了她的“狗”命。


    想到沈長明今晨說的那些話,江槿月可憐巴巴地歎了口氣,佯裝泫然欲泣道:“我們隻是吵架啦,彼此都要靜一靜,過會兒就好了。”


    李嬸本是隨口問的,還真沒想過他們兩個竟能吵架。可看她一臉委屈的模樣又實在不像是裝的,李嬸隻好勸道:“喲,大夥兒可都羨慕你們呢,怎麽吵架了?不氣不氣啊,和你李嬸說說,李嬸幫你去數落他!”


    這話毫不意外地贏得了一片附和聲,大嬸們紛紛表示定要好生說說那慕家公子,夫妻本就沒有隔夜仇,更何況他家夫人還懷著身孕呢,他還如此沒個分寸。


    “他現在越來越像判……呃,一個長輩了!”江槿月邊說邊忿忿地扳起了手指,“他每日都要念叨我,不讓我出去放風箏,也不讓我下河摸魚,連新釀的桂花酒都不讓我嚐一口,就一口都不行!”


    “這……確實不太行。”諸位大嬸麵麵相覷,一時竟不知他究竟何錯之有,想了想也隻好悶不做聲,省得越勸人家越氣。


    江槿月輕輕吸了吸鼻子,挽著李嬸的胳膊小聲哽咽:“您說說,孩子還沒出世呢,他就已經滿心隻有孩子了!嗚嗚嗚,您說我現在和離還來得及嗎?”


    眼見著她越說越傷心,好端端的還想到和離了,大嬸們連忙七嘴八舌地勸上了,一口一個“他也是為你好啊”、“多仔細些也好”、“女人生孩子就像在鬼門關走了一趟”。


    可惜這顯然不是“慕夫人”想聽的,江槿月微微噘著嘴,耐心聽了片刻,才發覺這一個個的都在替沈長明說話,不由哭笑不得。既然此路不通,就換條路走。


    她硬是擠出兩滴眼淚來,壓低聲音啜泣道:“他好好說也罷了,他還要罵我!他說他慣得我愈發小孩子氣了,他還說我笨!誰要給他生孩子?我不生了!”


    雖然慕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樣子甚是可憐,可大嬸們仍然覺得慕公子沒有說錯。


    這還不夠小孩子氣?沒準還真是慣出來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一時間,大嬸們隻能賠著笑,手忙腳亂地安慰她,又再三保證定會替她罵回去,她才總算止住了哭。


    “你們真好!他現在就在家呢,你們可得好好替我罵他!”江槿月隨手抹了把淚,俏皮地歪頭一笑,剛要再補充幾句,就見幾位大嬸的臉色微變,看起來多少有些尷尬。


    最糟糕的是,她們的眼神飄忽不定,仿佛都在盡力示意她向身後看,眼珠子都快飛出眼眶外了。


    暗暗在心底道了聲“壞了”,江槿月不情不願地轉過身去,對著不知旁聽了多久的沈長明尬笑兩聲:“那什麽,我就是出來買糖葫蘆的,很快就回去。”


    真是倒黴,難得背後和街坊鄰居說他幾句壞話,偏偏就被他本人聽見了。她一股腦地解釋完了又覺得不大對勁,她自己都還在和他慪氣呢,有什麽可解釋的?

    “嗯,順便再找幾個人來幫你撐撐腰?”沈長明笑著反問,把手裏的糖葫蘆遞給她,輕歎道,“你倒是問問她們,我哪裏說錯了?你……你做什麽這樣看著我?”


    他本來也沒想著數落她什麽,點到為止即可,誰知話都沒說上幾句,剩下的話就被她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模樣給盡數堵了回去。


    能怎麽辦?慣三個月也是慣,又何妨再慣上一輩子呢?左右氣也消了大半,他無奈地搖搖頭,又朝她走了一步,牽起她冰涼的左手,放在掌心捂了捂。


    看他像是還沒徹底消氣,自覺理虧的江槿月抬眼定定地望著他,說得飛快:“我夫君天下第一、文武雙全、風流倜儻,而且夫君他對我最好了,怎麽可能生我氣呢?他還會帶我去河裏摸魚呢,對吧夫君?”


    原本他倒也不在意她說的話是不是刻意恭維、隻為哄他高興,橫豎自己聽著受用就好。畢竟她如今脾氣大得很,不順心了就離家出走,他還得悄悄在後頭跟一路,真是操碎了心。


    可誰知她說到最後,話題又回歸到了“摸魚”上。沈長明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了黑,無可奈何地把她往懷裏一攬,隻覺又氣又好笑:“你啊,我可管不了你了,不如讓‘長輩’來和你說說?”


    這是拿她沒轍,就隻能把判官搬出來威脅她?好不容易躲在這裏過了幾天安靜日子,她可不想被捉回去幹活。


    “不摸魚就不摸魚吧,平白無故提他幹什麽?八個月也不算太長,我忍。”


    垂眸看著糖葫蘆,江槿月老大不情願地和幾個笑得意味深長的大嬸們道了別,乖乖跟著沈長明打道回府,畢竟手裏拿的可是人家買的糖葫蘆,偶爾乖順些也是應該的。


    路上,她一邊開開心心地吃著糖葫蘆,一邊衝他嘟噥道:“每次別人管我叫慕夫人,我都得好半天才能反應過來,前兩日險些就要露餡了。”


    聞言,沈長明腳下一頓,抬手輕撫她的側臉,微微笑道:“民間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怎麽當慕夫人很委屈你嗎?”


    他們並不打算在落英鎮停留太久,隻不過在此落腳歇息數月,待她胎像穩固便要再度出行遠遊。饒是如此,為了安全起見,沈長明仍編了個“慕歸月”的假名。


    於是乎,江槿月便順理成章地成了落英鎮上為人稱道的“高人”慕夫人——縱然她覺得他這個假名編得實在難聽,更是不知有何深意。


    小鎮民風淳樸,大夥兒都沒什麽心眼,她隨手畫幾張鬼畫符贈予街坊們,就能被人追著誇上好些時日。


    不僅如此,每日都有鄰居送來瓜果蔬菜、山雞野味,隻說若是人人都像他們一般俠者仁心,這天下可就徹底太平了。


    盛情難卻是一回事,可他們到底不願白拿人家的東西。無奈之下,江槿月隻能多畫些符咒拿去送人,若有緣遇見個孤魂野鬼,便順手幫街坊們捉了送去地府,隻當略微報答一二。


    “唔,是有點委屈來著……”江槿月說到一半,瞥見他似笑非笑的模樣,連忙識相地改了口,“其實夫君高興就好,我哪裏會在意這些?你看,我從前就說過,名字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的。”


    “是嗎?難得你能聽話,可見是我今早說的話奏效了。”沈長明笑起來頗為儒雅,可說出來的話卻與他這形象大相徑庭,“你如今每次不乖,我可都一一記著,明年必要討回來的。”


    大白天的、大庭廣眾之下,一個讀過聖賢書的人竟旁若無人地和她說這些,這合理嗎?江槿月斜睨他一眼,低著頭嘀咕了一句:“混賬。”


    “慣的你,還敢說我是混賬?懷著身孕就是有恃無恐,今後咱們就別再要孩子了吧。”沈長明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臉,她也不依不饒地抬手捏了回去,他也不惱,隻笑著由她胡鬧。


    兩個人挽著手有說有笑地走在街上,路過雲岫客棧時,江槿月發覺原本門庭若市的客棧顯得冷冷清清,反倒是街邊小攤前擠滿了人。


    她不免心生疑惑,硬拉著他往前走去,踮起腳尖朝著人群中央張望了起來。


    可惜人實在太多,她費了好大的勁也隻隱約瞥見那攤位上懸著幾幅畫。沈長明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垂首笑道:“是個賣經文神像的,瞧著倒是眼生,大概是外鄉人。”


    其實他們兩個也是外鄉人,對她而言這鎮上眼生的人還不少,也不知他是怎麽認得全人的。江槿月微微點了點頭,也失了興趣,淡淡道:“如今大家都信奉神明,生意好些也是有的。”


    還得感謝帝君和國師,把王城攪和成那副德行,也讓凡人們親眼見到了從前隻在話本傳說中出現的鬼神。


    如今大大小小的寺廟都是香火旺盛,百姓們也愛在家中供奉神明、張貼門神,無論有效與否,就當求個心安。


    如此確有好處,可也有不太好的——譬如,凡人是真的對周天神明還不夠熟悉,那些神像畫像都醜得沒邊,個個濃眉大眼、一臉正氣,都醜得一個樣。


    他們兩個正要離去,忽而聽得人群中有人扯著嗓子喊道:“本店鎮店之寶——正是這幅閻羅王像!都說閻羅王掌管生死輪回,座下鬼魂無數,用以鎮宅辟邪再好不過,百鬼勿近呐!”


    江槿月:“……”


    想不到這才沒幾個月,這些人就已經開始連她一起禍害了。


    她深感那幅畫像肯定也是醜得人神共憤,對此根本毫無興趣,卻冷不防聽到沈長明“哈哈”大笑了起來,還若有所思地道了句:“倒真是很適合掛在堂屋裏驅邪,夫人以為如何?”


    看他這副神情就知道,那閻羅王像定是醜得不像樣了。江槿月瞪他一眼,當即拒絕:“我以為不好、很不好,買這個作甚?哪有什麽邪祟敢來家裏搗亂?喂!沈……夫君!你不會真要買吧?夫君!”


    她就是再叫一萬句“夫君”也是無用的,隻能眼睜睜看著沈長明上前出價,笑吟吟地將那幅鎮店之寶買下、交於她手中。


    江槿月展開畫卷看了一眼,險些被氣歪了鼻子:“虎背熊腰、粗眉大眼、臉黑脖子短,這絡腮胡真是醜,還有手裏端著的是什麽?骷髏嗎?這副粗獷嗜血的模樣,真是……很適合掛在家裏呢。”


    隻當聽不出她話裏的一腔不滿,沈長明將畫卷收好,鄭重其事地塞到她懷裏:“嗯,隻要夫人喜歡就好。”


    那她可真是太喜歡了。江槿月抱著畫卷後退一步,撇著嘴道:“夫君可還記得,我們曾要約法三章,當時我隻說了兩個約定,如今我想補上最後一個。”


    “你想補幾個都無妨。其實哪有那麽麻煩?你想要什麽都會有的,隻要你不胡鬧,我何曾不依你了?”


    那不依的可太多了,無非是他每次都能找到理由罷了,他總有道理。江槿月一本正經地豎起食指,麵無表情地答道:“我要和離。”


    “又胡鬧?這個不行,我不同意。”沈長明很不給麵子地拒絕了,末了還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開玩笑道,“月兒,你怎麽那麽可愛啊?”


    “你才可愛!別摸我頭!你看看,我可是很凶的!”江槿月又往後退了一步,氣鼓鼓地把畫卷展開,示意他自己看看清楚。


    不就是凶神惡煞的閻羅王嘛,人擋殺人、神擋殺佛,要你神魂俱滅,也要你來世做豬,不好惹得很呢。


    他笑也笑夠了,眼見著自家夫人是動了真怒,隻得硬是把她拽進懷裏,安撫似的在她耳畔輕聲喃喃:“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這樣,我帶你去買綠豆酥和棗泥糕,好不好?”


    “你真把我當三歲小孩哄?”江槿月悶悶不樂地撇著嘴,越看過路人的表情越深感不妥,掙紮著退後,“哎呀,你先撒手!”


    撒手是永遠不可能撒手的。沈長明拉著她的手,賠著笑反問道:“那你說說,我要怎麽哄你?我馬上就改。”


    “我才不告訴你!我……”江槿月瞥了他一眼,話未說完,卻見有位老者端著笑臉揣手上前,還未開口便已拱手向他們作揖。


    一時間,她也拿不準這人有什麽來意,隻得噤了聲立在沈長明身側,後者不慌不忙地拱手道:“賀老爺,不知有何指教?”


    一聽來者姓賀,江槿月便知他定是鎮上遠近聞名的賀家家主。這賀家算是落英鎮有頭有臉的人物了,賀老爺慷慨大方,時常接濟鄰裏,口碑上佳;賀家大公子文采斐然,還未及冠便已連中二元,不愁將來不能為國效力。


    賀老爺屏退了兩個家中小廝,顫巍巍地再拜了拜:“啊,慕公子、慕夫人呐,本不該貿然打擾,老朽實在是不知該找誰才好了!”


    得了,瞧這架勢,還不是什麽找小貓小狗的小事,這是有大事發生啊,而且能找到他們頭上的,多半又與鬼神有關。


    看出賀老爺的拘謹不安,江槿月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有什麽可以幫到您的?您隻管說就是,我一定幫您。”


    嘴上是這麽說,還把人家感動到老淚縱橫,可她心裏想的卻是:真棒,又可以捉鬼玩了。


    在賀老爺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描述中,他們兩個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聽罷隻沉默著對望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疑惑不解。


    據賀老爺所說,昨夜賀大公子給遠道而來的好友接風洗塵,數人一同在鎮上有名的山居酒樓裏閑聊飲酒。


    因著幾人興致盎然,直到酒樓打烊了他們仍覺不夠盡興,他們便又提著兩壇酒去湖邊舉杯邀月、飲酒作樂。


    這不,到了後半夜,幾人分道揚鑣後,賀大公子在回家途中便出了岔子。賀夫人左等右等卻總等不到她夫君歸家,她深知賀公子素有分寸,絕不會無故夜不歸宿,急得帶著小廝們出去尋他。


    果真,他們在離家不過數百步的一棵香樟樹下找到了賀公子。據他們所言,當時賀公子尚且意識清醒,滿口都是什麽“黑無常要勾他的魂”,一連怪叫了好幾聲,他終是暈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賀老爺說得聲淚俱下:“犬子至今仍在昏迷中,隨身帶的錢袋亦不翼而飛。老朽隻這一個兒子啊!聽說慕夫人於符咒一道頗有心得,可否、可否……”


    聽他一連“可否”了數次,江槿月心知肚明,收起了滿臉疑色,若無其事道:“賀老爺不必擔憂,稍後我和夫君會送些驅邪符去您府上。”


    如此一來,賀老爺自然是心滿意足地對他們連聲道謝,又再三承諾隻要能治好他的兒子,他必有重謝。說完這些,他便忙不迭地回府照看賀公子去了。


    賀老爺都這把年歲了,又一生行善積德,若就此失了愛子,可真是蒼天無眼。遠遠望著他步履蹣跚的背影,江槿月冷哼一聲:“黑無常?”


    沈長明微微搖頭,想也沒想就笑道:“此事想必夫人心中早有定奪,區區小事,倒也不必勞動黑無常大人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這顯然不會是黑無常幹的。且不論這座城的黑無常有沒有這個膽子如此放肆,哪個鬼差會貪圖活人的銀錢?再者說,若真是黑無常勾魂索命,定是賀公子大限已至,如今的他又怎可能活著?

    想來,是有人趁著月黑風高,假借黑無常的名頭嚇唬落單的行人,以此來詐取錢財罷了。


    “為了區區銀兩,險些鬧出人命,必須給他一點教訓。”江槿月低聲念訣,闔目道,“黑無常大人,今夜子時前,麻煩你來一趟落英鎮。”


    她隻略微停頓片刻,又莞爾笑道:“啊,我改變主意了,你一個人來不夠。這樣吧,你多找幾個黑無常一起來……判官大人若問起,你就說是來替天行道的。”


    她的指令,整個地府也沒人敢違拗不從。剛至亥時,黑無常們就紛紛趕至小鎮,見了她便齊刷刷地向她行禮問安。


    為首的正是他們最為熟悉的那位黑無常,此時他那張常年毫無表情的臉上正掛著幾分茫然,顯然也是不知她特意請他們來究竟所為何事。


    時候不等人,江槿月很快便長話短說,將這落英鎮上發生之事說了個幹淨明白。


    話音剛落,主管這座城的黑無常二話不說就“撲通”一聲跪下,為自己辯解道:“主上明鑒啊!下官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定是有人蓄意構陷!”


    呃,事實上應該也沒有誰會無聊到誣陷鬼差。江槿月扶了扶額,抬手示意他不必行此大禮,又對他們正色道:“此人昨夜得手,已嚐到甜頭,在我看來,他今夜定會有所行動。你們負責在城中埋伏,見到他不必手下留情……”


    另一位黑無常聽明白了,畢恭畢敬地拱了拱手:“是,我等一定把他的命魂勾了送去地府,交由判官大人審理,也好叫他知道我們鬼差不是好惹的。”


    這是哪座城的黑無常?真是個莽夫,和淑妃娘娘有一拚。江槿月見眾人若有所思,甚至對此毫無異議,連忙解釋道:“好生嚇唬他一回就完事了,也不必直接要了人家性命吧。”


    聞言,黑無常們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饒是如此,他們也未曾出聲反駁,隻再三保證他們都為地府效力多年、知道分寸。見江槿月沒有別的要吩咐了,他們便齊齊朝她一拜,消失在了院中。


    回想起他們臨走時那滿眼冒火的神情,江槿月啼笑皆非:“其實我很懷疑,他們真的知道分寸嗎?”


    倘若那個冒充黑無常的家夥今夜還敢在鎮上作亂,隻怕是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左右也是那個人自己找死在先,事到如今,就看他的造化了。”沈長明為她披上外衫,輕聲道,“夜深露重,回房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這風平浪靜的落英鎮便出了樁大事:遊手好閑的陳鐵牛走夜路撞邪,被活生生嚇得臥床不起,據說他一整夜都在滿大街瘋跑,嘴裏狂叫著“黑無常”、“好多黑無常”之類的鬼話。


    不僅如此,陳鐵牛身上竟還隨身帶著賀大公子的錢袋。那錢袋裏麵的銀錢都不翼而飛了不說,與陳鐵牛熟悉的人都道他從前摳摳搜搜,昨日不知是打哪兒發了橫財,出手極為闊綽。


    兩個人都是走夜路被黑無常嚇著了,不免叫人將此事放在一起琢磨,這越琢磨越不對味、越琢磨不清。


    直到有人虛心前往慕家請教,聽那慕夫人悠悠地抿著茶輕笑,隻道了句“自作孽不可活”,大夥兒才恍然大悟:誰作孽?自然是那陳鐵牛!他假扮黑無常嚇病了賀家公子,自己卻被真正的黑無常找上了。


    該,真是活該。眾人深以為然,從此對陳鐵牛嗤之以鼻,又紛紛帶著薄禮上門探望賀公子,聽聞賀公子在用了慕夫人的清心咒後,如今已能下床走動,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又稱那慕夫人是一等一的杏林妙手。


    對此,在家中和沈長明閑坐對弈的江槿月不以為然,隻對他微微一笑道:“生死簿上寫了,賀公子這輩子能活到九十九,既是命中注定,又怎會是我的功勞?”


    沈長明輕輕撚著白子,慢條斯理道:“命再是如何好,也得有命定的貴人相助。對許多人而言,我這位宅心仁厚的夫人,便是他們的貴人。”


    不知為何,這話怎麽聽都不對味。江槿月輕落黑子,真誠地眨著眼睛看他:“懷王殿下,你講話真的好酸呀。”


    他們兩個還沒來得及分出勝負,那賀老爺便帶著家眷登門致謝來了,這一大家子人往小院子裏一站,都快沒地方落腳了。


    賀公子到底是病了一場,如今瞧著瘦削了些,不過氣色尚可,一言一行又頗有大家典範,不負他在外的赫赫聲名。賀夫人也生得花容月貌,說話輕聲細語的,懷中抱著他們才出生不過數月的女兒,眉眼溫柔。


    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地向他們二人道謝,賀老爺更是狠心拿出珍藏多年的古畫,說什麽都要他們收下。


    見狀,沈長明當然婉言拒絕,用的理由也很熟悉:“既是賀老爺心愛之物,我與夫人豈有橫刀奪愛之理?”


    可這一時半會兒的,賀老爺還真拿不出什麽別的上得了台麵的謝禮。這二位顯然不愁吃穿用度,又素來不收金銀珠寶,也不知他們究竟是什麽來頭,尋常的物件隻怕入不了他們的眼。


    這幅字畫,可是賀老爺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寶物了,沒想到仍是被慕公子一口拒絕。


    賀家人麵麵相看,誰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當他們想再硬著頭皮勸他們收下時,一直不吭聲的江槿月突然輕笑一聲,將桌上的撥浪鼓握在手中,對著賀夫人懷中的嬰孩輕輕搖了搖。


    小嬰兒雖不諳世事,卻也被這一連串的“咚咚”聲吸引了視線,靠在娘親的臂彎裏,對著笑容清甜的江槿月“咯咯”笑了起來。


    江槿月微微一笑,將撥浪鼓遞給賀夫人,垂眸打量了一番嬰孩的眉眼,溫聲道:“你們的孩子很可愛,今後定會出落成大美人,那就是落英鎮上的一枝花啦。”


    這話說得尤為好聽,她又是一臉真誠,賀家人均是樂得“哈哈”大笑,都道承她吉言,隻望這孩子能一生平安喜樂。


    賀夫人笑得溫柔,抬眸對她道了句:“原來慕夫人喜歡小姑娘?我想,你這一胎若是女孩,長大了一定傾國傾城,將來就是咱們大涼的一枝花了。”


    聞言,沈長明笑著看向江槿月,心說他們兩個的孩子自然不會差。他還沒來得及道謝,就聽得自家夫人驕傲滿滿地答道:“我也覺得,謝謝你誇我好看呀。”


    很好,果然在她眼裏,生孩子這件事就好像與他沒什麽關係。


    兩個人送走了賀家人,又坐回了石桌邊下棋。江槿月一直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明明都快要輸了,卻仿佛無知無覺一般,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抬起那雙亮晶晶的眼眸笑望著他。


    知她定是有話要說,沈長明不緊不慢地落下一子,輕握著她搭在石桌上的右手,也不急著追問,隻笑眯眯地與她對視。


    過了許久,江槿月歪了歪頭,抬起左手覆上他的手背,溫聲道:“夫君,你相信緣分嗎?若有緣,輪回轉世後,哪怕相隔千裏也終能重逢。”


    問完了這個無厘頭的問題,她又覺得自己是心緒太亂了,這話問得實在好笑——他怎麽可能不信?


    他們兩個不正是如此?哪怕天要他們分離,可他們偏偏不畏路途遙遠、不怕風霜雨雪,哪怕翻越千山萬海,也要在這茫茫人世中找到彼此。


    他抬手輕輕拭去了她眼角滲出的淚水,低聲問道:“所以,那個小女孩該不會是……”


    江槿月點點頭,清了清嗓子,由衷道:“嗯,我不會看錯。能親眼看到娘親如今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黑無常大人說得不錯,地府永遠是很公平的。”


    “難怪你方才那麽安靜,我就說你哪有那麽喜歡孩子?”沈長明知道她是因著此事生出了諸多感慨,悄悄望了她一眼,隨手將黑子白子都收回了棋罐,裝作疑惑地問道,“怎麽還在發呆?”


    聽他這麽說,江槿月顯得比他更疑惑:“我們還沒下完,你把棋收了做什麽?而且,我當然喜歡孩子啦,比如我們的孩子。”


    收拾好了桌上淩亂的棋子,他站起身來將她扶起,理所應當地答道:“我認輸,夫人聰慧過人、棋藝高超,當然不必再下了。”


    這話怎麽聽都讓人覺得很敷衍,深知自己方才離輸不太遠了,江槿月幽幽地盯著他看了半天,直把他盯得忍不住笑出了聲,摸著她的頭安慰道:“下回我一定裝得再像些,好嗎?走吧,我帶你去釣魚。”


    生氣歸生氣,釣魚當然還是要去的,誰會和玩過不去呢?她自覺有理,立馬喜笑顏開地抱著他喊了三聲“夫君”,開開心心地跟著自家夫君出門釣魚去了。


    時如逝水,一晃便已是數年。


    這一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判官和一眾鬼差們迎來了幾位意料之外的來客。


    望著數年如一日、無論何時相見總是手挽著手笑得開心的兩個人,判官差點被他們酸掉了牙,重重咳嗽了兩聲:“好歹也是幽冥界之主,你多少注意點影響。”


    “判官老兒廢話真多,難得回來一趟,你就沒一句好話?”江槿月極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去對身前的兩個孩子小聲交代了什麽。


    一看她還是這副沒個正經的樣子,甚至還把縛夢和九幽令塞給孩子當小玩具,判官更是痛心疾首地訓斥道:“你都歇了好幾年了,也該回來幹活了吧?年年問你,你年年都說身子不適,我就問你,哪個……”


    話都未說完,他便感覺有人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的衣擺。判官神色一凜,低頭卻見兩個孩子正抬臉對他笑開了花,甜甜地道:“判官爺爺,您就別說娘親了,我們也能替您幹活。”


    判官:“……”


    不是,你們兩個生孩子就是打的這個算盤嗎?雖然大家都是打的同一個算盤,可這兩個可是你們親生的孩子,他們才四歲啊!禽獸不如。


    對著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判官實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訴他們,隻能做作地咳嗽兩聲,示意黑白無常把兩個孩子領進城去玩——現在讓他們批案卷到底為時尚早,既然回來了,還是去和鬼差玩玩吧。


    看著兩個孩子動若脫兔,招呼著狻猊跑得飛快,縛夢和九幽令片刻不敢大意,老老實實地緊隨其後,沈長明輕歎道:“再過一兩年,修遠就得讀書了,屆時再沒有那麽多閑工夫玩了。”


    江槿月不無埋怨地斜了他一眼,攤手歎道:“你現在也沒少讓他背書習武,念月也是,小小年紀學什麽四書五經?我是覺得還能讓他們多玩幾年呢。”


    “四歲不小了,我這個年歲的時候都能把兵法倒背如流了。”沈長明答得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麽問題。


    判官越聽越不對勁,一時眼皮直跳。什麽玩意?四歲就得學四書五經?到底是大戶人家,果然與眾不同。真是苦了兩個孩子了,難怪他們每次一來地府就成天瘋玩,原來是被憋壞了。


    豈有此理,定要教小念月今後擦亮眼睛,絕不能再找個這般不靠譜的夫君回來。判官越想越氣,指著他訓斥道:“小子,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不靠譜的爹還沒說什麽,江槿月已經下意識地替他說起了好話:“他除了偶爾對孩子們嚴厲些,也沒什麽問題啊。對了,我們要出去玩幾日,你們平日裏得了空,也替我去王府陪修遠和念月玩玩。”


    地府已經夠忙了,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們還得分心替她管孩子。判官被她氣得半天沒吭聲,良久才怒斥道:“不是,又有你這麽當娘的嗎?本官告訴你,最多一百年!到時候你再不回來管事,本官也不幹了!”


    判官大人氣得直跳腳,他們兩個卻對此視若無睹,不過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他麵前,隻給他留下了七朵彼岸花——還是給狻猊的,與他無關。


    莫說要她靜下心來管事了,就是讓她閑下來做會兒女工都是不可能的。畢竟江槿月本人還處在貪玩好動的時候,這“症狀”自她懷胎十月後變得更為明顯——大概是那十個月真的被悶壞了。


    平日裏,沈長明也沒少為他們三個操心,對她到底是沒什麽重話的,倘若他實在生氣,就隻好委屈兩個孩子挨罵了。


    算來算去,最為精彩的還得是他那句“定是修遠帶的好頭,不好好背書,就知道帶壞你娘親和你妹妹”。天知道當時她聽了這句話有多想笑,又不敢當著他的麵笑出聲。


    除了他們三個實在太過不讓人省心外,一家四口的日子還是很滋潤的。知道她對江南水鄉情有獨鍾,沈長明特意在王府後院給她蓋了個小院子,一草一木都盡量模仿著他們在落英鎮上落腳時的小院子。


    每當午後,兩個孩子由嬤嬤們陪著午睡,江槿月便在院中的竹榻上小憩,沈長明也依著從前的承諾,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輕輕替她扇風,給她講永不重樣的話本故事。


    他們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又都聰明過人,不過四五歲的年紀,已經可見他們將來會是何等出眾,到底不會辜負了他們爹娘的盛名和眾人對他們的期待。


    在凡間,有對他們疼愛有加的皇帝爺爺,有對他們百依百順的外曾祖父和兩個舅爺爺。


    在幽冥界,有對他們恭恭敬敬、見麵就稱他們為少主的地府鬼差們。


    在天界,有放著公務不做、陪他們玩耍的神君叔叔和仙子姐姐,還有可愛的神獸陪他們玩。


    兩個孩子堪稱縱橫於三界,而且走到哪兒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對此,就連江槿月本人都有些羨慕,還和沈長明抱怨說她都沒有這樣好的待遇。


    天界眾神、地府眾鬼、王府眾人:“你確定?”


    其餘人怎麽想的,他們彼此都不太清楚,不過天界和地府可都得看這位幽冥界尊主的臉色,她的待遇若說是三界第二,還有誰敢稱第一?


    他們本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說,直到他們親眼看見這位大名鼎鼎的“刺兒頭”被溫文爾雅的星君大人攬在懷裏,後者再三溫聲細語地哄她,說一定永遠把她放在第一位,才博得她一笑。


    眾人終於明白了,原是他們這群沒有成親的人不懂,散了散了,還看什麽熱鬧?丟人現眼。


    離開地府後,沈長明望著眼前的湖光山色、人間煙火,笑問她:“夫人,我們現在往哪裏去?”


    其實她也沒想好目的地,無非是不想回地府幹活罷了。江槿月遠遠看向天邊朝霞,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夫君不是說過,和我去哪裏都順路嗎?那我們就一路往前走吧,走到哪裏算哪裏。”


    “嗯,有你在,哪裏都好。”沈長明邊說邊握緊她的手,語調溫柔繾綣,“我們走吧,今後都是好天氣。”


    他們兩個的故事從未終結,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三界之中仍有著關乎於他們的傳言。無論是神是鬼還是人,都得敬他們三分。


    有人說他們白日為人奔波、入夜為鬼申冤,有人說他們審得了佞臣、判得了惡鬼,有人說他們身旁跟著的那對金童玉女更是了不得,不過垂髫之齡已能驅使惡鬼、法力高深。


    有人稱他們為閑雲野鶴,有人說他們是心懷蒼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唯有他們自己知曉,這千年風雨,都可歸結於“因緣”二字。


    此情長久,一意相從,不問碧落黃泉。


    夜月星河,緣起不滅,永結連理同心。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啦!算是有始有終,自今年2月12日起,兩個多月的時間講完了一個故事~先祝大家五一快樂啦!

    也恭喜我自己,在假期前完結了這一本文,準備再捋一捋接檔文的大綱,就可以開文啦~【大概五月十號左右開新文030】


    先容我帶專欄預收!再發小作文!


    這是一個預收分割線

    以下預收文案1

    《侯爺他非我不可》


    相府嫡女沈昔妤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本該一生如意順遂,卻偏偏一心愛慕四皇子陸懷崢。


    滿腔癡心,隻換來他機關用盡、另娶他人,最終她家破人亡、飲恨而終。


    重活一世,沈昔妤做的頭等大事,便是親往宮中請旨退婚。


    皇室姻親牽扯甚多,加之陸懷崢百般阻撓,她雖毅然決絕,這樁婚仍退得尤為艱辛。


    直至她退了親,正想舒舒坦坦過日子,與她勢如水火的裴傾硯竟上門提親了?

    

    裴傾硯是宣平侯之子,又是驚才風逸、貌若冠玉的新科狀元,自是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是多少京中貴女的春閨夢裏人。


    沈昔妤與他自幼相識,二人多年來互不待見,一見麵就針鋒相對、互揭老底。


    她深知他不好相與、性格惡劣,全不似旁人眼中那般謙謙君子模樣。


    想起種種不愉快的回憶,沈昔妤痛定思痛,不願換一棵歪脖子樹吊死,決定設擂招贅。


    她信心滿滿:裴傾硯此等自命清高之輩,聽到“入贅”二字定要唯恐避她而不及。


    

    招贅那日鼓樂齊鳴,誰承想,裴傾硯竟來了。


    他即席賦詩、劍風翩然,大敗一眾敵手。


    偌大的擂台,隻餘他一人傲然獨立於東風雨露,神色淡漠地抬眸望來。


    沈昔妤:裴公子六藝不精、品貌普通,難堪我相府贅婿之位,若隻為麵首,倒是尚可。


    裴傾硯:裴某也以為,如此甚好。


    沈昔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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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腹黑竹馬追妻日常》


    楚聆雲隨父兄入京那日,正值新科狀元遊街,鼓樂喧天、滿樓紅袖招。


    她遙遙一望,隻覺那騎高頭大馬、著團紋龍袍之人冷如冰霜、目中無人,就此一見生嫌。


    偏偏那日之後,狀元郎陸淵沉日日在她眼前晃。


    她放燕子風箏,他拉弓搭箭,把燕尾紮個對穿。


    她上街買胭脂,他高調入店,還道要奉旨查案。


    她當他是存心和她過不去,更是嫌上加嫌。


    春日晴好,名動京城的小侯爺邀她賞花遊湖。


    果不其然,陸淵沉他又雙叒來了。


    他仍是那般神色淡漠,隻將風箏硬塞給她,開口時卻尤為急促:“遊湖太過無趣,隨我去放風箏,小哭包。”


    楚聆雲:“……大蠢驢?”


    

    陸淵沉幼時,與隔壁楚家三姑娘極不對付。


    他說她聒噪好動、愛哭任性,隻會和他作對。


    她笑他六藝不精、貪玩調皮,不如別家公子。


    他們見麵就吵,從正月至臘月、自垂髫到總角。


    可惜兩家父輩是至交,他是躲也躲不過。


    十五歲離鄉入京,七年過後又逢卿。


    喧囂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笑容明媚,仿若不知愁、亦忘了他是誰。


    他麵色無波,隻偷偷回望一眼、暗下決心——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躲了罷。


    後來,陸淵沉年紀輕輕便已官至尚書,旁人向其討教為官之道。


    陸淵沉:唯有做個最大的官,才好叫夫人少拿我和別人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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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雅將軍追妻日常》


    陸遙枝貴為一朝公主,被帝後奉為掌上明珠,本該一生喜樂無憂。


    她一心愛慕鮮衣怒馬的狀元郎商祈,殊不知他包藏禍心。


    一腔真心,換來大婚之日硝煙四起。她國破家亡、墜入塵泥;他弑君叛國、春風得意。


    墜落高台時,她滿懷刻骨銘心的仇恨。終有一日,她要用他的血來祭奠亡魂。


    重來一世,她回到十五歲那年夏至,山河無恙、青山依舊,一切尚未有定數。


    文采斐然狀元郎?她輕啟朱唇:“商祈這等心術不正之人竟能高中,實乃國運不濟。”


    為圖苟活於世,從前高高在上的狀元郎長跪宮門求她回心轉意,她卻無動於衷。


    商家滿門抄斬,一貫仁慈嬌柔的三公主親臨法場看他人頭落地,與人談笑自若。


    她原以為此生應當再無波瀾,直到父皇再三敦促,讓她早些選駙馬,她才犯了難。


    她想:文人墨客隻知咬文嚼字,當真無趣,還不如嫁個用兵如神的將軍。


    文武雙全的沈辭昭:“公主有謫仙之姿、傾城之貌,令人見之忘俗。臣想起,古書有雲……”


    不愛文人的陸遙枝:“?”


    

    沈辭昭貴為將門之子,旁人說他嗜殺成癮、孤僻陰鷙,無父無母之人,果真難登大雅之堂。


    那年城破,人人都說大局已定。


    他率軍夜行千裏,斬盡亂臣賊子,卻換不回她的命。


    斯人血已冷,執念終成心魔。


    一朝醒來,又是那年夏至。他換上常服飄然入宮,不似武將,更像書生。


    他發誓,哪怕用盡一切手段,都要將她留在身邊。


    可他發現,他們之間像隔著萬水千山,永遠無法觸及分毫。


    後來,他一劍斬下賊人首級,狀如修羅浴血,望向肖想了兩世的姑娘時,眼神卻很溫柔。


    她逆光走來,他笑容清雋地道了句:“原來公主不喜歡讀書人啊,倒是叫我演得好辛苦。”


    這是一個預收分割線

    我要開始寫小作文了!首先感謝一路看到這裏的小可愛們TvT還有每天都在追更的小可愛,無論是交流劇情還是按爪撒花,都給了我極大的鼓勵和動力qaq

    尤其感謝燙手山芋!感謝阿白!感謝辭杳!還有所有給過我鼓勵說過我可愛的人!你們才是真正的小可愛qaq【這裏的排名不分先後】


    起初設定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單純想寫一個女主是閻羅王的故事!最初的靈光一閃是:女主因為地府工作太無趣,厭倦了永生不滅的生活,自願投胎轉世。


    至於男主,他的初代人設是【壞到掉渣的反派】,大腦中第一個cp互動的畫麵是這樣的:男主問女主,像他這樣的惡人到了地府,會被打入哪一層地獄。


    在逐漸完善大綱和人設的過程中,我放棄了反派+病嬌這個比較大眾化的設定,選擇了我相對比較喜歡的溫潤如玉+傲嬌白切黑人設hhh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直覺得謙謙君子風就是最帥的!【叉腰】


    至於槿月的人設,我傾向於讓她隨著劇情茁壯成長,可以看到她貫穿始終的那點沙雕屬性,也能看到她對於感情的態度是從【極度不信任】到【慢慢建立信任】。


    PS:原本的大boss並沒有現在看到的那麽弱,在起初建立大綱的時候,最終的大決戰會打得極其慘烈,但是誰讓我愛大團圓結局呢!咱們都是爽文了,不如爽到底,於是我就給大boss來了一刀。


    帝君:我星星你個星星。


    我真的超愛前世今生梗,尤其是三生三世我都非你不可,輪回轉世後我還是會愛上你等等doge,命定的緣分,妙不可言~

    在開文到完結的路上,我也有過比較抑鬱的時候,幸而一切都已經過去啦!帶不起預收沒關係,題材冷也沒關係,格局架得太大不迎合市場也沒關係!我就不砍大綱,我就要寫完,認真完結就是最帥的,w,


    現在我做到啦~雖然連載期偶爾也會懷疑人生,不知道是不是我真的寫得就有那麽拉胯【或許吧】,但是說實話,當我打出正文完的時候,我心裏還是有一點舍不得的TvT

    當筆下的角色在我心中有了生命之後,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有趣又妙不可言的事!


    那麽,就希望我的槿月和王爺在另一個世界開開心心地甜下去,手撕渣賤、腳踩鬼神【不是】,畢竟他們這一生真的會很長很長啦~

    今生大部分的後續還是留白啦,給大家留一些想象空間~

    本來打算在番外篇講講他們前幾世輪回轉世的故事,甚至已經擬好了好幾世的大綱,想了想也不是很想發刀子【不是】,還是留白吧!

    總之從前再虐都不要緊,他們甜回來了!也就是說,隻要堅持到底,就會守得雲開見月明!我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與諸君共勉!


    最後的最後,感謝大家的一路陪伴~咱們下一本書再見!麽麽啾!,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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