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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欲話因緣(五)

  第76章 欲話因緣(五)


    此後一連數日, 所有人都在為那一觸即發的大戰做準備,二人更是連案卷也不批了,每日都往東海跑, 與眾神君溝通近況。


    腳踏祥雲、手持法寶的神將神君來了一波又一波,有的試圖壓製風浪, 有的負責感知魔氣。


    不知道多少雙眼睛都死死盯著這扇大門, 生怕一不留神放跑了魔族,再攪和得蒼生雞犬不寧。


    左右也幫不上忙, 又是越看越心急,江槿月幹脆不去看他們,背過身去暗暗思索:“城隍說過,日月淩空之景持續了整整七日。這麽看來, 魔域之門最終還是開了。”


    她與帝君合力, 竟都無法再度封印此門?可見魔族實力莫測,或許遠甚於當年大戰之時。


    夢中那隻怪物是何等暴戾凶狠, 其餘魔族多半也好不到哪裏去, 有機會染指三界,它們又怎會甘願龜縮於小小魔域?

    它們既然敢來,定是做了萬全準備, 無怪乎此戰過後, 三界會死傷慘重,眾神更是再無心思踏足人界,想來定是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


    怪就怪在,千百年後,人間並無魔物作亂, 可見這一戰的結果應當是三界取勝、魔族戰敗才對。


    那麽,為何後來的她仍會被那隻魔物纏上?它是漏網之魚?還是說……


    “難道當年他們並未徹底消滅魔族, 甚至都沒有毀去這扇門?”江槿月心思沉重地抿著唇,忍不住長歎道,“以前沒法消滅它,現在的我就能行嗎?”


    魔族就好像打不死還越挫越勇的蒼蠅,每隔幾千年就來鬧騰一次,在耳邊嗡嗡嗡的,換誰受得了?


    也不知,她一個凡人,就算能僥幸取回全部的法力,對上那隻醜八怪又能有多少勝算。


    風浪盡散,眼前畫麵輪轉,轉瞬又至閻羅大殿。從前的她獨自立於青銅寶鏡前,與寶鏡另一頭的帝君沉聲交談。


    這一場災厄實在磋磨人,帝君雖周身淩厲威風不減,亦是滿臉疲憊,按著眉心詢問:“你懷疑殺他的妖獸是魔族,意在搶奪星盤?”


    他們談論的“他”是誰,不言而喻。


    “是。我雖未曾見過魔族,可那妖獸身上的氣息與門內散逸的魔氣很是相似。”她頓了頓,攤手問道,“帝君不覺得奇怪嗎?倘若早在數年前,魔族就能偷偷逃出魔域,緣何隱忍至今?就連凡間兵法上都說,唯有攻其不備,方可一擊製敵。”


    “嗯,如果早有魔族混跡於三界,一旦交戰,我們未免腹背受敵。此事,我會再派得力的神君去查。”帝君頷首,語氣嚴肅。


    倒也沒有旁的法子可選,她垂下視線,轉而蹙眉問道:“帝君,這一戰當真無法避免嗎?”


    見帝君滿目悲憫地搖頭微歎,她大抵也覺得這問題天真到有些可笑,自嘲般地“撲哧”一聲:“那麽,海邊的百姓們可離去了嗎?”


    “唉,他們看著海上風浪頻起,不願離去的仍占了半數之多。相邢神君盡力了,可凡人大多不信神明,托夢也好,說書也罷,都是收效甚微的。”帝君亦拿他們沒轍,總不好打斷了他們的腿,硬是把人抬走吧。


    不信奉神明倒是小事,可他們竟能對這日月淩空之怪象視若無睹,還真是心大得很。江槿月和小姑娘同時撇了撇嘴,都是一臉無奈。


    “凡人若要背井離鄉,又無一技之長,要何以為生?即便能勉強混個溫飽,又哪有在家中過得自在?”帝君看問題極其透徹,那雙眼睛似能洞悉世事。


    小姑娘點點頭,莞爾笑道:“也罷,這幾日我會派鬼差去凡間嚇唬人,再順勢放出鬧鬼的傳言,說得誇張些就是了。屆時,但凡惜命點的,他們也該走了。”


    誰能想到這種時候她竟會滿腦子裝神弄鬼,實在劍走偏鋒。帝君忍俊不禁,頷首答道:“那就有勞了,能多救一人性命已是功德無量,萬事不必強求。”


    她想也沒想便“嗯”了一聲,又笑眯眯地歪了歪頭:“我曾在書上讀到過一句話,‘在其位謀其政’。凡人信不信神都不重要,我們總得盡力庇護他們啊。您說對嗎?”


    少女嗓音清甜,語氣溫柔,卻說得擲地有聲。江槿月不自覺地皺眉沉思,靜靜看著眼前畫麵須臾間輪轉千百回。


    籠罩於門扉之上的陣法光芒愈來愈黯淡,金龍業已傷痕累累、奄奄一息,見此情形,天界眾神愁得長籲短歎。


    天空中始終日月高懸,再無晝夜交替,海邊風浪肆虐不止,想來凡間亦是無人得以安眠了。


    有人歡喜有人愁。一時間,民間的巫師道士抓準機會重出江湖,於街頭巷尾大肆宣揚神鬼之說。


    他們兩眼冒光,都道皆因世人不再供奉神明,這才引得天神降罪人間,要他們凡人拿命去抵,為自己的愚昧無知付出代價。


    “代價?”江槿月跟在眉頭緊鎖的小姑娘身畔,心裏隻覺得好笑。若隻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攪和得大家都不得安生,那哪裏還是什麽神?


    根深蒂固的思想極難轉變,起先還是不信的人占了大多數。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天上地下的怪象卻絲毫沒有終結的跡象,凡人們到底是急了。


    道士紛紛開壇做法,宛如故弄玄虛;帝王下旨大肆修建道觀寺廟,用以供奉神明,更是圜丘祀天、方丘祭地……


    凡人們看似又如多年前那般信奉神明了,他們目光虔誠、雙手合十地跪於蒲團之上,他們結結巴巴地念著不甚熟悉的經文與咒法,祈求上蒼垂憐。


    這場麵莫名叫江槿月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嘀咕:“明明是在拜神,我怎麽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仿佛是快要溺死於湍急水流中的人,將死未死之際僥幸抓住了一塊浮木,便隻得將一切希望都寄托於此。


    這是一種病態而癲狂的信仰。


    想到這裏,她的身子又止不住顫了顫,良久方聽到自己身畔的姑娘極盡嘲諷地嗤笑道:“嗬,有趣啊。”


    她不知這一句“有趣”是指的誰,隻知回憶中的時光匆匆而過,轉瞬便至第七日清晨。


    判官與星君擦身而過,負手踏入閻羅殿時,小姑娘正俯身喂狻猊吃著彼岸花,眉眼間盡是溫柔的光芒。


    雖說不知道神獸狻猊為什麽會是個吃素的,但它好歹吃下去了,看起來還挺開心的。


    “猊猊就不必去了。我和你保證,你的主人一定會平平安安回來的。”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豎起兩根手指發誓,甚至還饒有興致地示意狻猊和她擊掌。


    瞧她這雲淡風輕的樣子,今日倒不像是去赴生死之戰,而是出門踏青郊遊的。


    越看越覺得她不甚靠譜,判官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地問道:“慌了慌張地找本官來作甚?”


    “慌?也沒有。這不是要去人界走一趟嗎,尚且有些小事得交代您兩句。”小姑娘輕輕摸了摸狻猊的頭,抬手朝門外一指,溫聲哄它出去玩。


    見狻猊嘴裏叼著被啃得慘不忍睹的彼岸花跑遠了,判官收回視線,又疑惑地挑眉問她:“那小子說,天界極為看重此事,今日幾乎是傾巢而出,但凡還能喘氣的都往東海去了。如此,你還去作甚?多管閑事。”


    “星君大人不再隸屬天界,他還不是去了?”紅衣姑娘白了他一眼,趁他還沒反駁,又難得認真地解釋道,“這是大事,我能不去嗎?魔族來勢洶洶,一旦天界戰敗,我們又能偏安一隅嗎?”


    判官被她這番頗具豪情的話說得一時失語,良久才陰惻惻地笑了笑:“你到底是為了三界眾生,還是為了他,你比我清楚。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就好像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難啊。”


    判官大人慧眼如炬啊,還真是糾纏生生世世、沒完沒了的劫難——一遇上就要命的那種。


    “年紀大了就是愛嘮叨啊,總之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閑話少說,這個給你了。”小姑娘微微抬手,自掌紋中凝出一道血色光芒,隨手往判官麵前一遞。


    “魔族雖不至於敢分神攻打幽冥界,但事無絕對。我留一點法力給你,判官大人……你就替我守好幽冥界吧。”


    說完這句話,她自顧自推開殿門,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血月,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


    長風拂麵而過,她的身影消失於血月微光之中,唯剩托著血光靜默不語的判官。


    那日在蜉蝣島上,沈長明手中能斬殺怪物的紅光,原來隻是她的一丁點法力。知道的事越多,江槿月卻愈發看不透她了。


    她臨走前的那個眼神,滿含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憂愁與眷戀,似是在無聲道別。可連來世的她都猜不透她真實的心思,隻好作罷。


    靜靜地看著一紅一白兩道人影於疾風中前行,朝著在東海之上苦苦等候的眾神而去,江槿月竟生出了幾分期待來:“回憶快要行至盡頭了。若取回記憶真能讓我恢複前世的法力,那……”


    那也太棒了吧!誰會不想變強呢?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能讓仙神忌憚三分的法力啊,不要白不要嘛。


    迎著叫人難以直視的刺眼日光,受萬人矚目的少女漫不經心地催動九幽令。一如她從前所見那般,萬千修羅惡鬼於這道清瘦身影背後虔誠匍匐。


    東海之上,那扇叫仙神望而卻步的門扉已然大敞開,金龍與血色陣法都不知去向。魔氣自門內洶湧而出,混入周遭肆虐的狂風中,動輒卷起陣陣巨浪。


    今日的浪頭裹挾著森然魔氣,如有神智般,但凡見到活物就撲。不過須臾,便有兩個小神官一時大意,被自背後偷襲的浪頭拍入深海,甚至來不及留下隻言片語,就再無力浮出水麵。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望著腳下,才發覺大海中央竟莫名其妙長著一棵參天巨木,其上結滿了沉甸甸的七彩果實,於風浪中巋然屹立。


    這棵樹的樣貌還挺眼熟。她不由狐疑道:“神樹?怎麽長到海裏去了?”


    她分明記得,在前世回憶中的所謂“神樹”是長在一座海邊小島上的,他們兩個閑來無事還去樹上坐著賞月觀星。好端端的,莫不是風浪太大,神樹被衝走了吧?

    還是說,他們腳下的汪洋大海,有一部分其實曾也是陸地?她將鬢邊長發別至而後,深深蹙眉:“海水倒灌,魔族真是害人不淺。”


    那個醜八怪魔物肯定不會放過她,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既然這一架非打不可,不如借此機會好好看看魔族所用術法、作戰方式,將來也好有所防備。


    這可是千年難得一遇的、隻存在於話本裏的神魔大戰,她竟有機會親眼一觀。


    這麽一想,江槿月來了興趣,看著一隻隻自魔域之門內爬出來的醜陋魔物,又聽得那領頭的黑霧笑聲桀然地道了句:“神明?你們真該死啊!把我們困在暗無天日的魔域千年……千年了!”


    你不惹是生非,誰非要跟你過不去呢?更何況地府不也是暗無天日的,沒見像它們一樣瞎叫喚。


    有這團黑霧帶頭,其他的魔物也沒完沒了地連聲喊起“該死”來,喊得群情激奮,恨不得當場殺盡仙神、踩碎天道。


    果然是積怨已久了,一見麵就是要生死決戰的樣子。


    魔氣朝著四麵八方蔓延,那棵參天古木被魔氣熏染得果實幹癟,厚如傘蓋的樹葉紛紛凋零,為巨浪吞噬。自上古時期便長青不老的古木,被排山倒海的魔氣徹底吞沒,再看不見分毫。


    紫黑色魔氣如霧般縈繞盤旋,一雙雙散發著幽光的眼睛肆意地朝著仙神張望,魔族漸漸凝出軀幹、四肢與頭顱來。


    就這麽看,她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到處給她惹麻煩的怪物定是魔族,它們簡直是醜成一家了。


    可惜她仍是看不清魔物的五官,一眼望去,隻覺得它們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到底無法分辨夢中那隻怪物是否混跡其中。


    “這倒不要緊。是昔日仇敵也好,是它們的後代子孫也罷。”江槿月靜靜看著神與鬼同仇敵愾,個個虎視眈眈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魔族,冷冷一笑,“總之,你這醜八怪非死不可。”


    受到魔氣影響,有些神君捂著頭痛苦哀嚎,眼中布滿血絲,不知是看到了什麽幻覺。有些神君眼底已沾染上了魔氣,甚至開始對著同僚兵戎相向。


    看向被重重圍住的帝君與諸位神兵神將,江槿月若有所思地記下了這一點:“看起來,魔氣能影響人的心神,倒是和蜉蝣島上的迷霧很像。”


    此番魔族的確是有備而來,就這鋪天蓋地的魔物,多到幾乎數都數不清,險些叫她看花了眼。如此可見,以多欺少、車輪戰果真是上上策,就連魔族都愛用。


    哦,她本人大抵也是這麽認為的,畢竟出門帶了數十萬隻惡鬼,簡直就是以多欺少的典範。


    天穹之上,帝君領著眾神君與魔族交戰,他不費吹灰之力地一劍斬下眼前魔物的頭顱,又一把拉過身側體力不支的神將,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很快便一言不發地投入了戰鬥。


    觀戰許久,江槿月也算看明白了局勢,其餘神君本就至多隻能與魔族打成平手,如今深受魔氣影響,又是寡不敵眾,這才漸漸落了下風。


    可帝君一出手便是壓倒性的優勢,又有修羅惡鬼補全“人”數不足,這樣一來,這一戰怎麽可能贏不了?簡直都不知道怎麽輸。


    “這就怪了。”她疑惑地看向被另一簇神君神將圍在中心的紅衣少女,喃喃道,“那我是怎麽死的?”


    她與星君身邊圍著的神君大多都受了傷,一時無力回歸戰場,隻好個個伸長脖子朝著上頭看。


    眼見著魔族占盡上風,嘴上沒把門又臭脾氣的天和神君急了,捂著折斷的右手,紅著眼睛對她大吼道:“時候不等人啊!還請尊主快去幫忙吧,帝君他們的情況不樂觀。”


    是挺不樂觀的,尤其是他們這群傷兵的樣子,簡直淒慘到了極點。


    看來同樣是神明,彼此實力差距還是挺大的。紅衣姑娘斜睨他一眼,答也不答,隻是驀地伸手把他往左邊一推:“讓開!”


    倒黴的天和神君毫無防備。根本沒想到她會突然和自己動手,被推了個趔趄還扯裂了傷口,頓時疼得齜牙咧嘴、滿臉懊惱。


    還沒等他再扯著嗓子高聲質問她幾句,就見她眼底紅光一閃,他耳畔堪堪擦過一道凜冽魔氣,硬生生在他臉上烙下猙獰的血痕。


    手持巨鐮的魔物動彈不得,身影瞬間四分五裂,劈裏啪啦地墜入深海,看著像是死透了。


    江槿月看得很清楚,這隻魔物似能隱匿身形,方才是突然出現在他背後的。若不是她推這一把,如今的天和神君隻怕已經去地府報道,可以準備來世做豬了。


    見此情形,想到自己是如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貫得理不饒人的天和神君支支吾吾了半天,竟紅著臉不情不願地道:“謝謝。”


    夭壽了,這位神君竟然會說人話了,雖然隻是進步了一點點,多少也更像個人了。


    隻可惜,紅衣姑娘沒空搭理他,也懶得跟他客套,隻把縛夢硬塞到星君手裏,語氣淡然:“你和他一起。”


    聞言,正準備大顯身手的縛夢發出了一聲慘叫,當即拒絕:“我才不要!他又不會用!”


    “少廢話,你最好別叫他受傷。”她很不客氣地白了縛夢一眼,對他溫聲道了句,“我先去幫帝君,你千萬顧好自己。”


    星君本也想讓她留著縛夢防身,可她向來說一不二,隻好點頭應下,再三叮囑:“萬事小心,魔族與妖鬼不同,你不可輕敵冒進。”


    江槿月:“……”


    怎麽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你們兩個該說的話是不是反了?


    兩個人就此分別投身於戰鬥,看著她帶著九幽令和萬千惡鬼趕赴帝君身旁,縛夢雖然極不情願,還是隻能老老實實地跟星君共同迎戰。


    他一引蒼穹群星微芒,化作掌心幽藍光華,璀璨華光鋒利如寶劍出鞘。他獨自一人站在無力作戰的眾神君身前,替他們攔下撲麵而來的洶湧魔氣,威懾著百餘準備挑軟柿子捏的魔物。


    縛夢驕傲地躍至空中,如以天地為宣紙,一撇一捺盡顯風骨,如墨血光揮灑自如。但凡魔物稍有不慎,僅僅沾染上零星半點血色,都叫它們慘叫連連,如陰霾般的身形瞬間消融殆盡,化作四散奔逃的魔氣。


    連縛夢都如此強悍,幾乎都能以一敵十,魔族也不過爾爾嘛。江槿月立在一旁靜靜觀戰,很快便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


    這些魔族受到重創、乃至於消亡後,竟能不斷吞噬周遭魔氣,憑此再度凝出畸形人影。


    這也太不講道理了,隻要魔氣不斷,它們等同於不死不滅。可縱使是神鬼也會受傷身死,法力更會受到損耗,一旦打成拉鋸戰,天界哪裏還有贏的機會?

    如此,隻能依靠那位慣愛劍走偏鋒的姑娘了。江槿月抬起頭,迎著日光望向麵色從容的紅衣少女。


    她一邊催動九幽令驅使修羅惡鬼,一邊隻似是不經意地輕輕眨動雙眼,瞬間就叫數隻魔物身首分家。


    一心二用雖然省事,然而不過片刻,被斬成兩截的魔物又紛紛吸納魔氣、幻化出新的完整身軀。看著比方才多了一倍還不止的魔物又成群結隊地朝她撲去,誓要她命喪於此。


    “不僅打不死,還越砍越多?那就更不講道理了。”江槿月不免有些發愁,那一隻怪物已經讓她心力交瘁了,萬一被她砍出七八隻來,不是煩都要煩死了?

    無心與殺不死的魔物纏鬥,小姑娘抬手釋出一道淩厲血光,生生將想要近身的魔物扇飛出去,對沉著應戰的帝君道:“這樣下去不行,它們能一直重生,我們得毀去那扇門。”


    聞言,帝君抬眸凝視著近乎與日月並肩的魔域之門,肉眼可見的森然魔氣不斷四溢。


    他皺緊眉頭道:“縱使是你我,也無力毀去此門。這樣,我們試著將其重新鎮壓,縱然隻能維持片刻也好。隻要切斷魔氣來源,尚有一戰的可能。”


    小姑娘不假思索地點頭應允,兩道耀眼光芒裹挾著近乎不相上下的凜冽法力,迎著呼嘯狂風向著魔域之門疾馳而去。


    帝君雙手平舉,雙臂刹那被金光環繞,九天雷動鳳鳴間,他竟硬是將那扇敞開著的門扉重重合攏。


    此舉顯然也讓帝君承擔著無法想象的壓力,他額角青筋暴起,一時間也顧不得形象了,回頭催促道:“快!結陣!”


    小姑娘略一頷首,抬起右手作勢就要結陣,方輕輕虛空一劃,卻在下一瞬驟然轉變動作——


    她的掌心倏忽燃起可堪與烈日爭輝的明媚血光,耀眼的光華叫神魔均是動作一滯,無法控製地抬頭直勾勾地看著她。


    魔域之門被血光驟然劈作兩截,霎時間崩碎消亡。東海風浪漸息,海水退去、露出大片濕潤的土地。


    魔族失了魔氣來源,戰鬥力銳減;神鬼恰恰相反,個個鬥誌高昂,很快便將魔族打得潰不成軍。


    兵敗如山倒,魔族已是無力回天,淪為待宰的羔羊。饒是如此,在此次大戰中,天界仍是死傷慘重。而如此地動山搖、海浪滔天,不知又要叫人界造成多少傷亡。


    所謂的天災人禍,皆因貪欲與永不知足。


    天空中,紅衣小姑娘笑吟吟地托著掌心飛速轉動的九幽令,調動群鬼作戰,誓將以多欺少進行到底。


    帝君手持金龍盤繞的利劍,對著負隅頑抗的魔物揮出裹挾著雷電之威的劍光,將它們的頭顱斬下。


    他們本就是三界中遠超於任何人的、無人能敵的至高力量。


    最後消亡的是那領頭的魔物,它大抵是今日一戰的主心骨。這隻魔物臨死前不甘心的笑聲響徹天地,怨毒地瞪著紅衣小姑娘,似是要將她的身影死死記在腦海裏、永不忘懷。


    見狀,江槿月原以為這位就是現在上門挑事的怪物。可不過轉瞬,它的身軀便土崩瓦解,看著倒是死得透透的了。


    一場大戰,以魔族賠了夫人又折兵告終,失了魔域之門,它們大概是沒法再來三界搗亂了。


    她環顧四周,見眾神都激動萬分,都一把年紀了,高興起來亦是如同凡人一般歡呼雀躍,對著空中的兩個人揮手致意。


    劫後餘生、否極泰來總是叫人欣喜萬分的,受到他們的情緒感染,江槿月伸了個懶腰,長歎道:“真好呀,今後大概就能永遠……等等!”


    魔域之門被毀、魔族被盡數斬殺,那為何那隻怪物仍能在千年後找上自己?


    若是魔族早有逃出魔域的法子,為何不趁鬼神毫無覺察之際,傾盡全力搗毀三界?


    若是沒有,那意圖搶奪星盤、能力強悍到能弑神的妖獸,又是什麽東西?它——


    江槿月的瞳孔猛然緊縮,多日來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那種古怪的、不合乎邏輯的感覺變得明朗三分。


    前世的自己,自聽到東海出現異象之時,便開始心事重重。可她真是為了區區風浪而憂心嗎?


    眼前浮現出少女蹙眉凝望青銅鏡麵的模樣,她那對清澈烏黑的眼眸裏,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帝君。


    耳畔回響起她那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縱使是仙神,也不該在我麵前撒謊啊。”


    在她提議毀去魔域之門時,帝君曾說過,憑他們兩個是無力將其摧毀的。


    可事實又是如何?她當時如此果斷地動手毀門,足以證明她根本不信他說的話。


    身影墜落天穹、滿身淋漓鮮血……這世上,又還有誰能把她傷到這個地步?

    她再壓抑不住滿心驚恐無措,抬頭向上望去。少女一襲紅衣如修羅浴血,蒼白的麵龐靜靜俯視眾神。


    少女或許是在看其中的某一位神明,在此刻卻莫名像是在與千年後的另一個自己對視,她眼中毫無畏懼可言,灑脫自如。


    在她身後,利刃裹挾著比日光還要耀眼三分的凜冽光彩,颯遝如飛星驚雷。一劍穿心而過,染血劍鋒後又一點一點慢慢抽回。


    如此驚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一片驚恐的呼號聲中,帝君嘴角噙笑,眼中殺意升騰,笑得前所未有的肆意。


    他輕拭劍上血跡,望著極速下墜的身影,笑容溫潤如往昔:“這一劍能叫你魂飛魄散。幽冥尊主,如今竟連我都開始相信天道了,畢竟如此才算公平。你既於那一日救了他,今日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帝君?!你?”神仙們徹底傻了眼,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好端端的,帝君怎麽能做這等過河拆橋的事?


    果真如此。江槿月看著從來一塵不染、皎潔如天邊月的姑娘重重墜入塵泥,看著星君顫抖著抬手覆在她脊背猙獰的血洞上。


    他再是如何遮擋,亦無力阻擋鮮血流逝;他再是如何調轉周身法力為她療傷,亦是入不敷出,幽藍光華甚至無法融入她的血脈,便先一步散逸殆盡。


    無能為力啊,這真是世間最可悲可歎的情緒。


    “你們一個個都愣著幹什麽?快點救人啊!”天和神君如夢初醒地對著其餘神君們大吼,不顧自己臂上的傷勢,抬手施法。


    見狀,一眾被嚇傻了的仙神們忙不迭地調轉神力,萬千華光如斜風細雨般沒入她漸漸失去生機的身軀。


    她渙散的目光恢複了一瞬清明,眼底血光緩緩流轉,貫穿心脈的猙獰劍傷慢慢愈合,汨汨外湧的鮮血終於止住了。


    方才她順手救了天和神君一命,如今他便與眾神聯手,哪怕要因此與帝君為敵,都要拚盡全力保住她的命。


    你的每一次善意,終究都會有回音。


    “區區螻蟻,妄圖蚍蜉撼樹?”居高臨下的帝君眼中透著森然幽芒,嘴角勾起個諷刺的笑容。


    不須他多言,在座的都看得出來,帝君那一劍對她命魂造成的重創,並非他們有能力逆轉的。


    仙神之間實力的差距太過懸殊,他們所能為她做的,亦不過讓她在世上多停留片刻光景,至少還有機會與所珍視之人好好道別。


    江槿月神情複雜地望著前世的自己,分明已經重傷垂死,可她始終倔強地仰著頭,冷冷睨著從前高高在上、如今笑容扭曲的帝君。


    見她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看,帝君止住了笑,頗有些自作多情又假惺惺地對她笑道:“你是想問我討個緣由嗎?可世間並非事事都有其緣由啊。無非是——天道要你生、要你我兩相製衡,天道要萬事周而複始、要眾生順應自然,可我為何非要順應天道?”


    兩相製衡?江槿月想起初入三生石中的回憶時,那個溫潤如玉的聲音說:“你的誕生,本就是天道的抉擇。”


    若真是如此,她並不覺得天道做錯了。瞧帝君這個瘋癲樣子,若無人可堪與之戰成平手,那真是早晚天下大亂。


    自知無人能與他一戰,帝君說得不疾不徐:“什麽天界主宰、至高神明?這個位置,我早就坐累了。無人信奉的日子,我也過倦了。幽冥尊主,你看看那些自以為是的螻蟻鼠輩、碌碌無為的芸芸眾生。他們因七情六欲而糾纏不休、自甘墮落,他們何曾配在這世上苟延殘喘?”


    “凡人既不信神,我便要叫他們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神。可惜啊,現下他們是信了,可我又改變主意了。”帝君雙眼中蘊藏著如能吞噬萬物的黑暗,笑聲陰沉低啞,“人間既如此無趣,幹脆毀了、再造個新的,豈不更好?”


    眾仙神聽得瞠目結舌、小腿肚子直抽筋,他們做夢都想不到一貫慈悲溫和的帝君會講出這種鬼話。


    眼見著眾神或對他破口大罵,或氣得捶胸頓足,或至今尚未回神,江槿月亦覺得此事匪夷所思。


    可待她聽見帝君那令她十分耳熟的、陰沉沙啞的笑聲時,她立馬回想起了夢中那個怪物,禁不住攥緊了拳頭,冷笑道:“原來是你啊,醜八怪。”


    怪物初次出現時,也曾想尋求與她合作。當時它是怎麽說的來著?


    他說天道就不該存在於世間,他說凡人有七情六欲、總是殺戮不斷,妄想勸她動毀滅塵世的心思。


    當時她隻覺得怪物莫名其妙,還想叫她一個凡人毀天滅地。時至今日,她終於明白了,原來那隻被她冠以“醜八怪”名頭的怪物是帝君。


    開什麽玩笑,她就是再強,又哪裏打得過帝君?人家少說也比她多活了幾千年,數千年修為的差距如同鴻溝,哪裏是能輕易逾越的?

    從前想不通的事,如今又一件一件躍上心頭,紛紛找到了答案。


    難怪城隍會說一念墮魔,原是生怕她和帝君一樣走上歪路。


    難怪天界和幽冥界都沒有留下七日災劫的隻字記載,這誰敢說?這誰敢寫?一代帝君,一朝動了滅世的心思,要仙神把老臉往哪裏擱?

    難怪判官總叫她別多管閑事,難怪沈長明會將一切過錯攬到自己身上。他們定是以為,若她今日不來東海,便不會身隕。


    又難怪,戚正要將她娘親之死推到她頭上,要惹得他們父女反目,要引得他們去查巫蠱案。他們真是煞費苦心,隻盼著她如魔族一般厭惡世人,好心甘情願地和他們合作。


    “不,這是躲不過去的。恐怕從一開始,帝君想除掉的人就隻有我。”江槿月抬起雙手覆上冰涼的臉頰,搖頭長歎。


    “你……這個瘋子。”星君胸口染著大片觸目驚心的血跡,他懷裏的姑娘無力地閉上雙眼,任縛夢怎麽叫都再沒有動彈一下,很快便如夢中那般化作星星點點的光華,隨風而逝。


    江槿月靜默地凝望著這一幕,這一回她並未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故而得以看清眼前的場景。


    在漫天如細雨般四散的微弱光華中,有數道光芒顯得格外明亮。


    其中有三道鑽入地底消失不見,兩道背道而馳、一南一北地朝著天邊祥雲飛去,一道墜入海邊孤島的參天巨木之中,最後一道光芒溫柔繾綣地環繞在他身旁,照亮了他眼角淚光。


    “七道光芒……身死魂猶在,人有三魂與……七魄?”她心中曾數次一閃而過卻不及握住的念頭,終是在此刻脫口而出。


    記憶與法力,原來如此。難怪她每每恢複法力時總會想起前世之事,難怪那怪物非要費盡心思地推著她尋回記憶。


    明月珠、血淚、星盤、神樹種子,這一件件看似毫無關聯的東西上,大抵都寄托著她的一道魄。至於怪物最終的目標,或許是……


    “你說我是瘋子?你真就不知,究竟是誰害死她的嗎?”帝君涼颼颼地嗤笑一聲,掌心凝出一青銅圓盤,“可笑你司掌周天星辰百餘年,自詡能推演世間萬事。竟不知你那大凶之卦究竟算的是誰的命?你二人初遇那日,你又可曾想過,她會有今日之劫?”


    望著帝君掌心看似完好如初的星盤,江槿月隻恨自己沒多學上幾句簡單明了的罵人話。她真的很想對他破口大罵,哪怕他根本聽不到。


    合著差點讓星君魂飛魄散的怪物也是你這醜八怪,合著你日日裝出一副人模狗樣的聖人樣,背地裏卻是爛到骨子裏的瘋子?

    借星盤窺探天道、放出魔族擾亂三界、為一己私欲弑神、意圖毀滅三界與天道,還有什麽你不敢做的事?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隻怕帝君就是不想讓星君推演到今日變故,才特意提前數年奪去星盤。


    帝君深知星君與她私交甚篤,若放他前往地府輪回轉世,沒準會橫生變故,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連他的魂都不放過。


    至於嗎?好歹大家都是天界的神仙,這平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帝君就如此喪心病狂?


    其餘人的咒罵聲被盡數淹沒在帝君歇斯底裏的笑聲裏,從前處變不驚的神明,今日卻放肆地笑到幾乎要落下淚來:“承認吧,是你親手害死她的。她當真不錯啊,死到臨頭還毀了我的門。真是該死,你們一個個、都該死!”


    他說……他的門?什麽玩意兒?


    長袍廣袖飛舞間,帝君再不壓製眼底嗜血邪性與滔天殺意,能引動風雷的神劍上滲出魔氣。他翻手間便於掌心燃起紫色幽芒,嘴角陰冷笑意加深,似要就此焚盡眾生。


    帝君,他墮魔了。


    “……真是神經病。”江槿月遠遠望著他,他周身彌漫著如烏雲般的紫黑色濃霧,他說話的腔調漸漸轉變為那熟悉的、不男不女的、如同混合著多種腔調的沙啞怪聲。


    “沒有門便沒有罷,屠戮三界,憑我一人就夠了。你們要加入我嗎?與我一起,造出完美無缺的塵世吧。唯一能與我相抗衡的人已經死了,隻差一點,我就能毀了這一切、將天道踩在腳下。”


    一字一句都帶著極致的肆意快然,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充斥著他的整個身子。


    縱使眾神能同心協力,又可堪與帝君一戰呢?方才的大戰已然耗損了他們太多氣力,更何況對手還是帝君,是不可挑戰的至高權威。


    所謂的魔域之門不過是幌子,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帝君真實的意圖此刻終是昭然若揭。


    眾神君不免孑然長歎、痛心疾首,除了星君與縛夢,近乎人人都覺得要玩完了,無非是說與不說的區別罷了。


    眼見著眾神幾乎要放棄掙紮,帝君那張扭曲的臉龐上勾勒出嘲諷的笑容。他正要對著星君引動掌心幽芒、殺雞儆猴,江槿月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你說得不錯,他確實很可笑啊。”


    “是隻差一點呀,好可惜哦。”在那幾近瘋癲的帝君身後,有人柔聲輕歎,聲音清晰可聞地落入了每一個人耳中。


    帝君手上的動作微凝,不可置信地猛然轉頭。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身後之人是誰,下一瞬,暴虐的無邊血霧自地表破土而生,不過彈指間便瘋長至蒼穹之上,將他裹入其中。


    望著氣到渾身戰栗,舉劍拚命揮砍的帝君,紅衣少女巧笑嫣然:“忘了告訴你,我最擅長的便是結陣,尤其是禁錮陣法。上回,其實我是騙你的。”


    看到方才身隕之人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他們麵前,眾神不免又驚又喜。星君與縛夢幾乎想都沒想,便同時淩空而起,不管不顧地朝著她的方向趕去。


    “隻差一點,就要被你跑了呢,帝君。”小姑娘懶洋洋地斜睨著他,微微抬手輕聲念訣,還沒說上幾個字,卻硬是被帝君打斷。


    “我還當尊主有多厲害,原來不過就剩一道殘魂啊。你的命魂都傷成這樣了,還想怎樣?”帝君的臉色變得無比陰森,叫囂著快速揮動寶劍,“你再是囂張,再是目中無人,還不是落入圈套,還不是要死在我手裏?天地乾坤,終究是我為尊你為卑,你明白嗎?”


    “你真可憐。我不信尊卑,隻知邪不壓正。其實我早就懷疑你了,不過這不重要了,”紅衣姑娘冷不防地開口了,語氣冷清寡淡,麵無表情地搖搖頭,“但願無間地獄裏的血海,能滌清你身上數不清的罪孽。”


    “你想把我打入無間地獄?你怎麽敢?”聽到這四個字,帝君的麵容變得更為扭曲猙獰,見她掌心血光微微凝起,不甘心地質問,“你說你早就懷疑我了?是什麽時候——”


    細長白皙的十指輕輕按在隱隱有了裂痕的陣法之上,一道陰氣驚人的血光裹挾著徹底陷入癲狂的昔日神祇不斷下墜,硬生生砸穿了堅實的地麵,叫他永墜地獄。


    與此同時,紅衣少女的身後鑽出一道清瘦的身影,追隨著血光而去,鑽入暗不見天日的地底,就此消失不見。


    她隻當看不見眾神臉上迥然不同的神色,亦不覺得自己抬手便把帝君打入地獄有何不妥,隻輕笑一聲道:“你想拖延時間?可惜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和瘋子多說廢話。無間地獄裏歲月漫長,帝君有的是時間可以自己慢慢想。”


    世人或許不懂,可江槿月大概明白了。她在地府凝望血月的眼神、她隻對狻猊承諾會讓星君安全歸去、她刻意留給判官的那道血光、她答應同去東嶽山時那片刻猶疑……


    這一幕幕反常的畫麵,無不表明:其實自她決心親自前來時,她就沒想過要活著回去。


    四下不過靜了片刻,所有人都聽到一連串嘶啞的笑聲:“憑區區一道地魂,你以為你能鎮住我多久?我能甘心永遠留在這裏?我怎麽可能甘心!有朝一日,我定要攜地獄惡鬼歸來、踏平三界,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帝君喋喋不休的咒罵、難以壓抑的扭曲笑聲,最終還是被風聲吞沒,四下重歸寂靜、無風無浪,星月漸漸隱去,天空中唯剩金輪。


    魔族既死,海上風浪是停了,可日月淩空之景猶在,直至帝君被打入地獄,一切異象才算徹底終結,塵世終於真正重歸安寧。


    足以見得,這天空中的異象本就是帝君在搗鬼啊。江槿月抿唇望向欲言又止的白衣星君,輕輕歎了口氣:“雖說她的選擇是早有預兆,可一切都基於她能堪破帝君的心思。你又不能,你愧疚什麽?真是笨啊。”


    紅衣小姑娘略微收斂掌心血光,對星君微微一笑。雖說如今她失了地魂,命魂又受了不可逆轉的重創,可她笑起來仍如陽光明媚。


    “月兒,我……”他剛想說話,便被她忽地抬手製止。


    小姑娘拉著他飄然落到眾神君麵前,扳著手指飛快地說道:“時間不多了,長話短說。我的命魂快要散了,帝君法力太強,我殺不死他,地魂也不知能封印他多久。萬一封印鬆動,你們就得自己想辦法了。哎呀,怎麽都愁眉苦臉的?往好了想,沒準那時會有新的神明出世呢?總之,我盡力了,以後就麻煩諸位了。”


    她一口氣說完這一大堆話,終於抓住時機喘了口氣,對眾神擺擺手,又對著麵色複雜的星君輕聲道:“唯有我死,帝君才會放下戒備,我才能將他打入地獄。這是唯一的辦法,也是唯一的機會。對不起啊,我要失約了。”


    哪怕她當時言笑晏晏,溫聲細語地說“好”,可她早已抱著必死的決心,早知道這是一場無法趕赴的約定。


    或許早在她透過青銅鏡看穿帝君那肮髒的靈魂時,早在她明白帝君費心籌劃這一切的險惡居心時,她便再無法回頭了。


    傾盡全力毀去魔域之門,以舍棄地魂、重創命魂作為代價,將這個無法戰勝的魔頭封入地獄,已經是她能為塵世做到的最好的了。


    縛夢緊緊貼在她的衣袖上,嗚咽著直罵她是個瘋子,比那狗屁帝君也好不了多少。


    “月兒,可我不在乎別的啊。”星君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仍是止不住哽咽,眼淚簌簌落下,看著前所未有的狼狽,“你不能死、你不能……命魂若散了,從此再無輪回的指望,你要我去哪裏尋你?”


    這一刻,江槿月忽而想起,沈長明曾對她說過,人有來世便有期盼。她當時隻當他隨口一提,如今卻不知他是否是想起往事,才生出了幾分感慨。


    “好啦,我要走啦。星君大人,你別難過了,畢竟人各有命嘛。”她抬起掌心輕輕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冰涼如雪、再無半分溫度。


    她的身影變得越來越虛幻、黯淡,如長夜將盡時的天邊月。


    她靜靜垂眸望向地麵,似在尋覓回家的道路,最後用唯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認認真真道了句:“我願以此身守人間太平盛世、四季輪轉如初,無論多少年。隻因為,這裏是我們喜歡的人間啊。”


    江槿月:“……”


    懂了,就是這句話惹的禍,這不是明擺著往他心口捅刀子嗎?她從前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害他耿耿於懷至今、將一切罪責都歸在自己頭上的,竟是她身死前隨口說的一句話。


    本意大概是要他別難過,但這話落到他耳朵裏,無異於殺人誅心。他難免會想,倘若他未曾帶她踏足人間,會不會一切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隨著那抹鮮紅的身影煙消雲散,江槿月眼前的畫麵又開始飛速輪轉。她理應看到的、她不該知曉的,剩下的記憶大多都與他有關。


    她看著他以自身命魂為引、借萬千星辰之力為她修補幾乎碎成渣的命魂,他那滿臉近乎瘋魔的神色,甚至不亞於她在帝君眼中所見。


    難怪啊,縛夢會說他們的命魂之間有感應聯結。初遇那日、魂遊地府,判官分明說他已經安然渡劫,想來他的命魂是被她生生拖去地府,這才有了之後許多事。


    她看著他與幽冥血月定下契約,隻為短暫運用血月神力。那個從來一襲白衣、如書生般溫和善良、循規蹈矩之人,一朝持三尺青鋒闖入天界,隻為尋她那道入了天牢的天魂。


    周天神明心中感念著她的付出,雖未曾阻撓,卻仍忍不住問他豈敢妄圖逆轉生死、挑戰天道,個個都要他想清楚如此行事是否值得。


    可一貫彬彬有禮的他,甚至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隻執拗地懷抱著她虛弱茫然的天魂轉身而去。


    唯有命魂者,是無法入輪回的。他沒得選,他也不想選。


    不過轉瞬,他便獨自一人、墜入無間地獄。這片顛倒的世界,果然是她曾在夢中看過無數次的血海。


    那如蒼穹般高懸的血海之下,那片她永遠看不分明的陰影,原是她鎮守於此、陷入長眠的地魂。


    他抬手間,將熠熠星辰灑落血海,星光溫柔璀璨地環繞在她身旁,寸步不離地護著她雙眼緊閉的身影。


    自此,地獄惡鬼再不敢靠近血海半步,隻敢在與血海相對的漆黑夜幕之上行走。


    望向她時,他的目光熱忱而堅決:“雖不能帶走你的地魂,但我的大半法力亦能護你不受厲鬼侵擾。你生,我陪你生。你入地獄,我也相陪。”


    說完這句話,他留戀地最後回望她一眼,隻當聽不見惡鬼肆意的詛咒,隻當感受不到身上每走一步都會綻開的傷痕,就這麽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這裏。哪怕傷痕累累,亦是傲骨猶在。


    “這樣真的值得嗎?”無論是人是鬼還是魔,都在問他同一個問題,或是幸災樂禍,或覺不可思議,亦或是扼腕歎息。


    “違拗天道的人,本就要受天道懲罰。你又身負惡鬼詛咒,你……唉!瘋子啊!”判官無可奈何,最終隻能微闔雙眼,再不知如何評判。


    “我既要和她同去輪回,死生何所畏懼?飄零無依、盛年而亡,又有何可怕?她做事隨心而為,我也永不後悔。”他那對如朗星般明亮的眼眸裏唯有她的身影,語氣平靜。


    縱使如今的她缺少地魂,命魂亦不如從前那般穩固,可她還活生生站在這裏。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一切就都有意義。


    這一世記憶的盡頭,是他們兩人並肩站在奈何橋頭。


    她回眸望了一眼身後熟悉的麵孔與高懸的血月,佯裝輕鬆地對他一笑:“或許這一切要到千年後才會徹底了結,到時候我一個凡人,也不知能不能打過帝君。也罷,隻盼著屆時我的命魂能恢複如初吧。”


    “每次投胎轉世,命魂都會在新的肉身上重獲新生,我相信漫長歲月過後,一切都會變好的。”他側過身牽起她的手,目光繾綣,滿麵笑容,“在這之前,就讓我們先去凡間,做一對世間最為相熟的陌生人吧。”


    “那麽星君大人,我們來世再見。”她微微歪頭,笑容款款,一如那年宴上初見。


    “好,我在來世等你。這回,千萬不要再失約了。”他拱手作別,溫潤如玉,將她笑顏刻入心扉。


    前世記憶盡消、分別墜入輪回前,他微微睜開雙眼,如自言自語般細語呢喃:“眾生皆有私心,其實我也不能免俗。當年我之所以給你取名為‘月’,是因為星月總會共同照亮無邊長夜。”


    “我們是寂夜中的微光,我們注定要永遠相守。如此,哪怕隔得再遠,我們都不算孤獨。”


    千載輪回、生生死死,幾回相逢一笑,幾世生死相依。幾多歡喜幾多愁,看遍滄海桑田,卻是矢誌不渝。


    看著眼前變幻莫測的畫麵,瞬息萬變的人與事,永恒不變的他與她,最終一切都停滯在一座熟悉的城池之上。


    城外青山正值煙雨綿綿時,她獨步於山野間,正朝著那座破敗的城隍廟前行。


    他們的故事仿佛是又開始了,又仿佛從未停下來過。萬千記憶湧入腦海的刹那,江槿月突然很想笑。


    她不懷疑自己究竟是誰,她未曾迷失在千載記憶裏,哪怕看到生離死別、大起大落時,她亦沒有太多感慨,心中思緒僅僅化作一句:“我是人間等閑客,萬千悲喜皆因你。”


    千百年間,人間滄桑變幻,世間萬事萬物紛至遝來。可若不是你,又還有什麽意義?

    江槿月的十指微微蜷縮,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啞聲自言自語:“我終於明白,它到底想做什麽了。必須盡快找到剩下的魄,可是還剩幾個呢?”


    怪物,哦不,帝君要她取回所有的魂魄記憶,本意便是叫她找齊前世的七魄。屆時,她恢複的那部分法力便足以支撐她動用招魂之法,強行喚醒她鎮壓無間地獄的那道地魂。


    地魂歸位對她而言是好事一樁,對帝君和那些十惡不赦的惡鬼而言也是。沒了她的地魂束縛,他們便有機會逃出生天了。


    想來大抵是過了千年,地魂封印略有鬆動,才給了帝君可乘之機,天天沒事就往別人夢裏鑽、蠱惑他人的心神。


    丞相、戚正,誰又不是帝君棋盤上的棄子?若不是她哪怕失去記憶,都不願聽信帝君那些鬼話,一旦她真與帝君合作,待帝君逃出無間地獄,她亦會淪為棄子一枚。


    他想得倒是美,算盤打得劈裏啪啦的。江槿月冷哼一聲,愁眉苦臉地板起手指喃喃自語道:“七魄承載著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哪怕算上鎮守三生石的那道魄,也還剩兩道魄沒有找到。最後一日光景,真的還來得及嗎?”


    “錯了,隻剩最後一個了。”身後又傳來那個悲憫溫潤的聲音,江槿月雖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但本能地覺得他並無惡意。


    可是,真的隻剩一個了嗎?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垂眸數了一遍。


    明月珠、血淚幻境、神樹之種、星盤、三生石,這不才五個嗎?怎麽數都分明還差兩個才對。


    也罷,能少找一個還能少費點心。江槿月收起雜亂無章的思緒,對著空氣沉聲問道:“打個商量,我可以走了嗎?找到最後一魄後,我還要去和帝君打一架呢,挺急的。”


    “你是個聰明孩子,好好想一想,那些人尋覓多年卻毫無頭緒、永遠都找不到的,究竟是哪一個吧。”


    眼前血光彌漫,最終凝為一輪熟悉而晦暗的血月,她聽到那個聲音對她道了句“去吧,你一定會贏”,而後便仿佛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似的,冷不防墜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一陣天旋地轉後,她下意識抬起眼眸,正對上一張熟悉的麵孔。


    看到她回來,他眼中笑意正沉,微微揚眉似要開口說些什麽,剛想抬手摸摸她的頭,卻猝不及防被她撲了個滿懷。


    對沈長明而言,隻是站在三生石畔等了她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都讓他覺得如坐針氈,恨自己不能陪在她身邊。


    一想到她要經曆千年悲歡離合,又見她如今這般模樣,他隻當她是情緒崩潰了說不出話,連忙抱著她輕聲安撫道:“沒事了,那都是過去的事,我們往前看就好。如果你實在難受也別忍著,哭一場就好了,我陪你。”


    然而,江槿月隻把頭埋在他胸口,枕著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嫣然笑道:“這還用猜嗎?怪物永遠也別想找到它。”


    這回輪到沈長明說不出話了,他半晌才疑惑地張了張口:“啊?猜什麽?”


    “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出發。”江槿月微微抬起頭,與他對視良久,俏皮一笑,“時隔千年,我便要再好好教教他,什麽叫邪不壓正。”


    ,


    作者有話要說:

    江·暴躁·槿月:我現在就想打死他!


    沈長明:……你就沒點別的想說?

    江槿月【確信】:他真是個瘋子!

    沈長明:……我真的太難了。


    又到了愉快的打怪時間,目前月月子恢複電量:6/7,還請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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