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聲音

  第32章 聲音

    駱熾沒有聲音。


    他看起來甚至被這些忽然從自己身體裏湧出來的液體嚇到了, 溫熱的水滴落在僵硬蜷起的手指上,整隻手都跟著一抖。


    明危亭牽住那隻手,坐在他眼前, 用衣袖替他擦淚。


    “火苗。”明危亭看著他的眼睛, “我回來了, 我會一直回來。”


    明危亭慢慢揉著他的頭發,仔細擦拭那些水色:“我以後會一直回來, 能讓我看著你彈吉他嗎?我還想買你的畫。”


    “我想買你很多張畫,我想看著你畫。”明危亭說,“什麽價格我都付。”


    駱熾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漉濕的淚水沾滿臉頰, 摸起來比初醒時更蒼白失溫。


    他理解不了這些液體是什麽, 它們剛被擦淨, 轉眼卻又比之前更洶湧地溢出來。滾落下來的時候燙得像是岩漿在灼燒,可沒過多久就又凍得仿佛是沒有盡頭的冰海。


    駱熾靠在明危亭的胸口,他的身體軟而冰冷, 胸口起伏著,身體止不住地細細打顫。


    明危亭盡己所能放輕力道,他發現駱熾的狀況依然不好, 呼吸也越來越急促斷續,蹙緊眉抬頭:“祿叔。”


    明祿點了點頭, 快步去叫醫生。


    明危亭摘下床頭的氧氣麵罩,調好流速,側坐在床頭。


    這幾天都是他在照顧駱熾, 所以做起來也格外熟練。他一手攬過駱熾靠在自己胸口, 另一隻手扶著麵罩,讓駱熾能呼吸到補充上來的氧氣。


    駱熾在氧氣麵罩下嗆咳。


    眼睛裏湧出的液體實在太多太急, 不論怎麽再去尋找可落的焦點,視野裏依然隻剩下大片朦朧模糊的色塊。


    齒輪卡在腦中的神經上,邊緣蔓延出大片紅色的鐵鏽,混亂破碎的畫麵全絞在一起。那隻是些早已經鏽死的齒輪,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駱熾不肯昏過去,他不甘心。


    他感覺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有人扶著自己躺下去,有人往他身上貼冰冷的電極片。


    他不想在醫院,他不想生病,他有要緊的事。


    駱熾無意識地掙紮著,他一點點蹙起眉,睜大眼睛去找影子的輪廓。


    眼前隻有一片淡紅色的霧。


    他閉上眼睛,想要找到被身體熟悉和適應的觸感,可按住他的手太多,分辨不清。


    ……還有別的辦法。


    還有別的辦法,他記得的,他原本可以做到。


    耳鳴聲毫無預兆地穿透腦海,電視徹底壞掉前的大片噪點,扭曲破碎的混著電流聲的喇叭……裏麵偶爾會跳出沒頭沒尾的隻字片句,但連不成意思,隻記得似乎是因為那句話,他沒有辦法再去聽外麵的聲音。


    但世界上一定不會隻有這一句話。


    不會隻有這一句話,他一定因為這個還錯過了很多重要的聲音。


    怎麽能重新聽見?是不是要把那些齒輪重新轉起來?


    他去推那些鏽死的齒輪,鈍痛瞬間吞沒了他的全部意識。這不是什麽問題,他早已經習慣這種疼了,他應當是找錯了齒輪,還有別的……


    尖銳的針頭刺進他的皮膚,冰冷的藥水淌進血管裏,從最深處返出身不由己的極度疲乏。


    他知道這是鎮靜劑。


    他對這種感覺很熟悉,任塵白沒少讓人給他打過這種東西。


    任塵白是什麽?

    不知道,不重要。


    他終於做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角落裏最不起眼的齒輪忽然被推動,向前“哢噠”一聲挪了一小格。


    一片寂靜的世界被開了個極不起眼的窗口。


    那隻耳朵的聽力原本就比常人弱,不論聽什麽都像是隔了遙遠的濃霧,但至少已經有聲音進來。


    他似乎真的聽見有聲音進來,他聽見有人在叫他“火苗”。


    駱熾平躺在床上,循著聲音,吃力地挪動著頭頸。


    他的身體在鎮靜劑的作用下開始放鬆,困倦潮水一樣湧上來,所以他猜這個過程大概用了很久。


    但還好,那個聲音一直都沒有停過,所以他一直都有足夠參考來辨認方向。


    駱熾覺得自己應當沒找錯,他找到了那個聲音的方向,在那片紅霧裏嚐試著描出影子先生的輪廓。


    最後一次,哪怕是場自欺欺人的幻覺也好,讓他說出那句話吧。


    “再,留一下。”駱熾慢慢地說,“五分鍾。”


    駱熾的聲音很輕,他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畫出的影子先生:“好嗎?”


    ……


    明危亭安頓好昏睡過去的駱熾。


    他看過了所有儀器的監測數據,把還不完全理解的地方都問了一遍,才回到床邊,陪在駱熾身旁。


    駱熾的右手被繃帶鬆鬆固定在床邊,輸著液,戴著輔助呼吸的氧氣麵罩,臉色似乎比剛才不見一絲血色的狀態好了些。


    “是顱內高壓導致的……駱先生應該從醒來就在頭疼,隻是說不出來。”


    醫生低聲說:“已經用了脫水的藥,不要緊了。”


    醫生稍一猶豫,還是補充:“今天最好留在醫院觀察一下。”


    顱內高壓是最常見的並發症,駱熾應當也不是第一次出現。隻是他身體太弱,本身血壓就一直偏低,所以也一直沒有太過明顯的表現。


    今天忽然發作得這樣厲害,應該是病人本身的情緒出現了劇烈波動。已經及時用藥降壓脫水,隻要接下來能保持心緒平穩,就不會有什麽危險。


    明危亭坐在床邊,他替駱熾仔細調整了下麵罩,道了聲謝。


    醫生連忙擺手,又轉而找到明祿,簡單解釋了駱熾目前的身體狀況,交待了些照顧病人的注意事項。


    明祿記下對方說的,送了醫生出門,轉回床邊:“先生。”


    明危亭正在把駱熾被冷汗浸濕的額發撥開,聞言收回手,抬起視線。


    “我完全沒有發現。”明祿想起明危亭之前的擔憂,有些內疚,“當時的情形看起來……”


    “看起來很正常。”明危亭搖了搖頭,“我也沒有發現。”


    駱熾一旦想起來要怎麽笑,就不會再把難受那麽輕易地暴露出來。這是他的過失,他教錯了,所以接下來他會負責,會更仔細地查看駱熾的情況。


    明危亭用手背碰了碰駱熾的額頭,他輕輕地揉著那些汗濕的短發,把它們撥到駱熾的耳後。


    駱熾左耳後有一片很猙獰的疤痕。


    醫生說過,駱熾的病影響的聽力是右側。如果隻是病的緣故,左邊那隻耳朵的聽力還應當保留有很弱的一部分。


    這一側的聽力問題是心因性的,器官的機能依然在。但要想恢複,恐怕比手術治療這種隻要技術足夠精湛就能解決的病症,還要更難解決許多。


    ……


    會診的結果,即使聽力在手術後恢複正常,病人大概也要幾年的時間慢慢走出來,重新聽得見外界的聲音。


    “祿叔。”明危亭說,“他好像能聽見一點聲音了。”


    明祿微愕:“什麽時候?”


    “搶救的時候。我一直在對他說話,他忽然向我這邊看過來,我覺得他那時應該看不清。”


    明危亭低聲開口:“他讓我再留下五分鍾。”


    明危亭不清楚自己究竟說了多少個“好”,說了多少個“不止五分鍾”。他同樣不知道駱熾是不是聽見了、相信了這些回答。


    但在他給出回答時,的確看見那雙眼睛的深處,慢慢生出一點模糊的笑的影子。


    駱熾含著那一點滿足的笑影,沉進新的睡夢裏。


    ……這讓他想不通,為什麽還要讓那些人心安理得地醒著。


    “是。”明祿瞬間明悟了他的意思,“先生,我去辦。”


    明危亭垂著眼睛,駱熾的嘴唇蒼白幹涸,他就按照醫生說的用棉簽沾了水,一點點把它們潤濕。


    他做完這些,抬手輕輕碰了下駱熾的唇角,確認過已經變得濕潤柔軟,把棉簽和水放在一旁。


    明祿輕手輕腳離開,悄然合上門,快步去了碼頭。


    ……


    駱熾做了場很漫長的夢。


    在夢裏,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誰,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但這些事好像也沒多重要。


    他隻是在一條路上慢慢地走,因為走得太久,身體的一部分好像已經消失了。


    其實如果隻是這樣消失也很好,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忘了什麽事。


    他看著自己手臂上的針眼。


    他很不喜歡鎮靜劑,那是種叫他抗拒到幾乎本能地惡心反胃的感受。力氣一點點流逝,不論怎麽努力都沒辦法控製身體,隻能被迫沉進沒有邊際的混沌。


    他走得累了,所以就坐下,在某個事不關己的視角,看著一個人被另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從車裏抱出來。


    被抱出來的人曾經短暫地清醒過,用全部力氣掙紮著要去保護自己的車,但那些力氣很快就被冰冷的藥水吃掉了。抱著他的人看起來很滿意,想去摸他的頭,那具身體卻忽然在劇烈的頭痛下痙攣,吐了那個人一身。


    他隨手把這些畫麵填進齒輪的縫隙,讓慢慢轉動的齒輪把他們碾成粉,被風吹散。


    他坐在路旁,看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氣喘籲籲衝進小巷。


    他下意識伸手去攔,那個男孩的影子穿過他的手,撲過去抱住了正嚎啕大哭的妹妹。


    男孩拖著妹妹想跑,發現拖不動,又蹲下去想要把妹妹背起來。這個時候,角落裏已經不緊不慢走出幾個被路燈拉長的漆黑人影。


    男孩把手機和妹妹藏在背後,不斷地打著電話。直到有人過來摁住他,草草紮上一針鎮靜劑,把他扛起來隨便扔在車上,又去拉那個小女孩。


    那個手機掉在草叢裏,屏幕的光亮了一陣才暗下去。


    ……


    他不清楚這些都是什麽,或許等他腦子清楚一點就有能力想明白,但他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去思考,隻是很想睡。


    於是他決定給自己再找一段好一些的睡前故事。


    他想去找任姨,但他不敢去,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麽不敢去了。好像是因為車丟了,好像是因為自己違反了承諾,還是沒有保護好自己。


    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一定會讓任姨傷心的事。


    所以他不能去見任姨,要麽他好起來,要麽他永遠都不去,他可以永遠沉在冰水裏。


    所以他回過頭,去找影子先生。


    他發現自己的膽子越來越大,想象力也越來越天馬行空。他甚至給自己編了個很完整的故事,影子先生又回來了。


    他在酒店的床上,頻繁找上門的頭痛雖然已經適應得差不多,但每次發作的時候依然不那麽好熬過去。他躺在自己的冷汗裏數著心跳,然後驚訝地看到了忽然回來的影子先生。


    他忽然就好了。


    頭一點也不疼了,身上也沒有地方不舒服了,背著吉他拔腿就能跑十公裏。


    他精精神神地跳起來,他好高興,怎麽都忍不住得意,嘴角的弧度一直都藏不住,追問對方自己的劇本是不是超級值錢。


    影子先生笑著點頭,摸摸他的頭發,又取出一張船票遞給他。


    他們一起上了船,郵輪果然和他想的一樣好玩。他們在船上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他給他們畫像,參加他們的聚會,他和影子先生一起欣賞了日出,雲彩裏的太陽像個特別好吃的鹹鴨蛋黃。


    晚上放煙火的時候海水裏也都是絢爛的光,他興高采烈地趴在船舷邊上看,他想去摸一摸那些光是不是熱的,所以他就追著光跳下去。


    他跳下去,發現光是暖的,海水溫柔地抱著他。


    他一直向下沉,暖洋洋的黑暗裹住他,他舒服地伸展開身體,讓自己一點一點融化進水裏。他玩得很開心,謝謝影子先生的五分鍾,他想留在這裏,他不回去了。


    他胸口的某個地方忽然劇烈抽搐了一下,眼淚全湧出來,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可難過的,他看著四周絕對的暗沉和寂靜。


    這裏很適合他,他留在這裏就好。


    他回想著自己見過的人,回想著自己走過的路,他想要找出來自己究竟為什麽還難過,他想知道這樣的結局還有什麽不夠好。


    到處都是霧,漫天蓋地的霧。


    他在這片霧裏很久,一直覺得輕鬆。


    他覺得很輕鬆,這種輕鬆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冰冷鹹澀的水望不到頭,極度的疲倦終於有了可落下去的地方。


    他想著這裏不好玩,以後不要來了,但又好像依然有某個地方在極度的寒冷裏掙紮著不肯甘心。


    他做過那麽好的夢,他夢見過自己活得自由,夢見過自己在清晨柔和的風裏走,夢見過深夜跳進海水裏的漫天寒星。他在被時間封印住的小屋裏看海,他想去履約,想去海上找那個影子。


    他遇見過任姨,遇見過影子先生,他遇見過那麽好的人

    他頭疼得眼前全是血色。這樣的疼已經持續了相當久,每次都會吞掉他的記憶和邏輯,隻給他留下大片空白,他遇見過那麽好的人。


    一個人在什麽時候,會回看自己的一生?

    駱熾看著那些不再混亂的畫麵,數不清的記憶像是轟然碎裂成了無數尖銳的冰碴,它們刺破他的皮膚鑽進去,紮進他的耳朵裏。


    他聽見數不清的聲音在數他根本不知道的自己的罪,他沒做過這些事,所以他才不會認,他大聲地一件一件反駁,直到嗓子裏溢出的隻剩下冰冷鹹澀的海水。


    他沒有弄丟妹妹,他沒有害死任姨。


    他沒有做一個囂張跋扈的二世祖,他打架都是有原因的。他沒有仗勢壓人,沒有做過不光彩的事,他的歌就是好聽,他就是憑自己的本事才一路走到現在。


    駱熾沉在冰海裏,他猜自己大概是已經在海裏溺亡了,但沒關係,他能和這些聲音吵到把它們全吵贏為止。


    他的身體越來越沉,熟悉的病痛好像又全都找回來了,連張口說話都變得艱難……這有一點影響他的發揮。


    但也沒關係,他可以再用一點力氣。


    “我沒有。”駱熾一開口就帶出一連串嗆咳,但他還是死死咬著牙,把剩下的話說出來,“我沒有,做過壞事。”


    然後他聽見耳邊的聲音。


    他確認自己又能聽見一點聲音了,很小,很模糊,像是隔著海水,但又的確聽得很清楚。


    那隻耳朵在飽含著惡意的指控和詛咒裏失去了聽力,他其實也曾經在無聊時一閃念想過,如果還能聽見,第一句想要聽什麽。


    他醒不了多久,昏過去再醒來大概又是茫然的空白……但他還是抓緊這一點時間,努力讓自己去分辨出那個聲音,分辨出對方說的話。


    他吃力地掀開一點眼皮,在淡紅色的模糊視野裏,看見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握住他的手,回答他,嗯。


    “第一百三十五個嗯。”影子先生說,“火苗,你還欠我一百三十四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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