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晨霧
第18章 晨霧
和大哥一起回到別墅主屋,駱橙在自己的房間躺下,來回輾轉翻了半宿。
倒不盡然是因為那一場恐怖的漆黑夜雨——她的確很畏懼黑咕隆咚的地方,從小就怕得不行。要是四周一片漆黑,整個人都會嚇得僵在原地,兩條腿根本挪都挪不動。
隻不過這也是三四歲時候的事,大人們都這麽說,她自己的印象倒是不深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這種畏懼雖然還在,卻也總比小時候那種徹徹底底六神無主的情形好得多。
剛才送飯時見到那嚇人的一幕,駱橙現在已經差不多緩過來,隻是還稍有些餘悸。
……
比起這些,駱橙睡不著,其實更多還是在為今天白天的事發愁。
她急著要找駱枳,又因為這些天的事賭著口氣,非要證明自己的本事,沒去找大哥和簡懷逸幫忙。
聯係李蔚明的粉絲,也是在刷微博時看到有人發了偶遇駱枳的帖子,靈機一動冒出的主意。
她隻是想著借那些人找到駱枳,問出了地點就急匆匆趕過來。根本不知道酒店外竟然還有那麽多人,甚至還有不少人拿著手機就這麽光明正大的直播……
駱橙越想越滿腔煩悶,抱著枕頭,鬱鬱歎了口氣。
那麽多個鏡頭,都拍到了她一邊叫著“二哥”,一邊從酒店裏追出來。
駱橙腦子裏一片空白,生怕這些人知道了她是駱枳的妹妹,連她也一起鄙夷厭惡。隻好順著那些人和駱枳劃清了立場,又替駱枳給李蔚明當眾道了歉。
她被圍得實在脫不開身,又難堪又窘迫,說那些話其實也是不得已。
但駱枳恐怕是因為這個記恨上她了。
當時的情形很混亂,可慌張中看過去的那一眼,駱橙卻還記得格外清楚。
駱枳的身體又不知出了什麽問題,一動不動地斜倚在路邊。
那些人也知道些輕重,生怕把人弄傷了沾上什麽責任,沒人再敢去隨便碰他,反而隱隱像是避之不及地躲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圈。
駱枳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很多東西。
沒人敢管他,於是他的身體就那麽一點點力竭地歪倒下去,安靜的黑眼睛徹底渙散開前,忽然短暫清明閃爍了一瞬。
就是那一個瞬間,駱橙看到他垂下眼睛,乏力地輕輕笑了一笑。
駱枳既不痛苦也不悲傷,又或許這些情緒對他來說,實在太過奢侈了。
他隻是有一些難過,而這種難過隻是沿著某條緩慢碎開的裂隙,不受控地溢出了一瞬,就險些將全無防備的駱橙溺斃在當場。
……
從那個狀態裏醒神,駱橙才發覺有月光從窗外落了進來。
肆虐的暴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雲開霧散,風平浪靜。
月光灑在花園裏那些精心修剪的植株上,在地麵的積水裏返出倒影,是這幾天夜裏都沒有的明亮安靜。
像是駱枳眼睛裏最終渙開的光。
駱橙忽然被莫名的心虛填滿了胸口。
她不知道被那些直播鏡頭抓住會有些什麽影響,卻至少清楚,這下網上一定又會有不少跟駱家有關的閑話。
她闖了禍,根本不敢跟父親和大哥說,也莫名不想告訴簡懷逸。隻好火急火燎地把駱枳帶回望海別墅藏起來,想要等他醒了跟他商量,讓他拿主意。
……駱橙心裏其實也不清楚,在這種時候,自己為什麽會本能地想要去問駱枳。
明明駱枳受這件事的牽扯更深,明明駱枳根本不願意理她了……明明在車上,駱枳還有最後一點意識的時候,不斷低聲反反複複說著不要去任家。
駱橙在窗前踟躕了一會兒,還是披上衣服,拿上手電悄悄出了門。
她隻是想去讓駱枳幫她拿個主意。
就算駱枳真生了她的氣,和龔寒柔導演的約定多半也難再有什麽希望……她不再強求就是了。
隻是動動腦動動嘴,幫她想一想怎麽辦,駱枳總會同意的吧?
等駱枳出完主意,就安排車送他離開任家。這樣明天駱枳就用不著因為和他們一家人碰麵而難過,也不會被父親和大哥訓斥。
看,她還是能把事情處理周全的。
駱橙邊走邊打著腹稿,想了一路要怎麽開口。她從沒和駱枳道過任何一句歉,這會兒好容易做足了心理建設,人也已經走到了那間小屋的窗前。
駱橙借著月光,探身進去叫了一聲,卻忽然怔住。
駱枳沒在屋裏了。
房間空著,不像她把人帶回來時那樣覆滿了灰塵。每一處都被收拾得很仔細黴菌被盡數清除,那些早已朽腐破敗的家具也被最大限度地整理過。
這樣看進去,小屋空蕩又幹淨,甚至顯出了幾分詭異的整潔。
和整個屋子格格不入的,就隻有那份被她送過來的飯。
雨夜漆黑瘮人,駱橙也不知道,原來她拎來的袋子髒到了這種地步。
保溫袋外麵沾滿了泥水,還有些沿著沒有密封的袋口滲了進去,裏麵的湯汁也灑出來了一點。
它沒被打開過,原樣放在窗口落進來的淡白月色裏,和最後一場雨一起慢慢冷透,再摸不出一絲溫度。
……
駱橙定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幾秒。
駱枳真的去別的房間住了?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畢竟這個不知道是拿來幹什麽的破屋子,就算收拾得再幹淨,也是不適合住人的。
……她怎麽早沒發現這種事?
駱橙下意識向四處看了看,想要找到駱枳去了哪個房間,卻在腳下的地麵上發現了些痕跡。
剛下過雨,花園的土壤被積水泡得鬆軟,很容易就會留下腳印。
在她眼前的腳印是從小屋出去的,左邊的痕跡正常,右邊卻帶了些不算明顯的拖曳。
痕跡並不通向別墅主屋,而是沿著花園一直往深處走,最後沒進了樹影深處。
駱橙驀地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她沿著腳印追上去,頂著劈裏啪啦砸下來的殘雨一路撥開茂盛枝葉,終於在幾十米外看見了那個正靠著樹休息的影子:“駱枳!”
“駱枳!”駱橙氣喘籲籲地提高聲音,“你要去哪兒?!”
那個人影沒有回應她,隻是垂著頭靜靜休息一陣,就又慢慢站直,一步一步繼續朝樹林深處走。
枝葉間的積水不斷落在他身上,他卻像是沒有任何知覺,也不知道冷。
駱橙臉上窘得發燙,忍不住咬了咬牙。
……她就知道,駱枳一定是因為酒店外的事記恨上她了。
這些年來,她從沒對駱枳低過任何一次頭。現在被對方拿這樣鮮明的冷淡對待,隱疚之餘,不忿卻又壓不住地冒上來。
駱枳要是生了她的氣,就當麵好好告訴她,又能怎麽樣?
為什麽非得拿出這個態度來對待她?
林子裏影影幢幢,越深光線越暗,那點被月色驅散的恐懼又悄然追上來。
駱橙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停在一片月光的邊緣,看著那個越走越遠的影子。
“駱枳!跟我回去,爸爸都讓人給你收拾房間了!”
她瞪著那道不為所動的固執人影,泄憤一般恨恨放著狠話:“你要是不跟我回去,以後就永遠不要再來找我們!”
這些話幾乎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把喉嚨都喊得生疼,駱橙不信駱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可人影依然沒有停下。
不光沒有停的打算,甚至連最細微的反應也欠奉。
林子深處地麵高低不平,光線又幽暗。他走得艱難,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卻一直在向裏慢慢地走。
駱橙被他氣得要命。她篤定了駱枳一定是拿這種冷暴力的方式懲罰她,再想想自己火急火燎一路追過來的狼狽,簡直蠢得可笑。
……
偏偏不論怎麽說,她又畢竟算是做了一件對不起駱枳的事。
兩股情緒疊加拉扯,駱橙在原地站了半晌,泄憤地用力捏了捏衣角。
算了。
駱枳要走就讓他走吧。
反正這些天駱枳誰的電話也不接,躲了又躲,還不就是不想被駱家和塵白哥找到。
她假裝沒看到,幫忙瞞過這一晚看見的事,放駱枳離開,就當是為當時的事道歉了。
駱橙這樣泄氣地想著,攥著手電轉回身,沿來時的路離開了樹林。
……
……
雨後的空氣很新鮮。
接連的暴雨打掉了多餘的落葉,它們濕透了堆在樹下,等著被埋進土裏腐蝕分解,等著消失的那天。
駱枳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真正呼吸過了。似乎是有人在他的胸口架起鍋生火,熬煮了滿滿一鍋的海水,最後一滴水汽蒸幹,隻剩下厚重的粗礪的生硬鹽殼。
他的肺裏盡是斑斑鏽跡。
這些血紅色的鏽跡蔓延生長,鏽住他的四肢腰背,讓身體也開始不聽使喚。
驟然灌進這樣冰涼新鮮的空氣,他的身體立刻有了反應,胸口悸栗著痙攣了下,立刻激起一陣嗆咳。
駱枳等著這陣咳嗽過去。
他扶著右腿重新站穩,在視野裏的白斑消失後,就繼續沿著記憶向前走。
穿過花園會見到一扇小門,從小門裏出去,就可以抄近路到海邊,那裏離港口很近。
郵輪什麽時候來?
駱枳抬起手,指尖在頸間摸索著,找到那個碎玻璃吊墜,把它握在掌心。
他有時候會想,自己的右腿或許根本就沒有問題。
之所以會突然失去力氣不聽使喚,軟得動不了,隻是因為太想任姨了。
重新練習走路的時候,每次他耗盡力氣,右腿一軟跌下去,都會被任姨及時伸手穩穩抱住。
他的身體不經由他同意,自作主張,模擬出了記憶中的狀態。
其實要是提前問問他,就該知道,這樣是沒有用的。
怎麽會有用呢?
任姨不會再來抱他。
郵輪什麽時候來?
駱枳推開那扇記憶裏的小門。
門外的土質已經開始向砂礫轉化,駱枳提不起右腿,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摔下去。
他攥著那個碎玻璃吊墜,因為來不及鬆手,寸勁下細繩竟然生生掙斷了,在頸間留下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駱枳跪在地上,看著斷掉的細細紅繩。
在收拾小屋的那段時間裏,他又找回了一段記憶,是他從醫院逃出去那天發生的事。
他的吊墜掉了,他彎腰去撿,然後玻璃忽然變成了任塵白的眼睛。
他應該是掉入了一場荒誕而令人窒息的幻覺。幻覺裏任塵白冷笑著看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什麽話,他的寶貝玻璃就嵌在任塵白的眼睛裏,一並被染上冷嘲的諷意。
駱枳的視線像是被那塊玻璃定住。
他握著那塊剛洗淨的抹布,忘記了自己收拾到哪裏,也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麽。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被閃電照得通明的房間角落,影子被刺眼的光打得隻剩一小片。
“駱枳,你怎麽能忘了呢?”
病房裏,任塵白眯起眼睛看他,黑沉瞳色冷得像是能鑽透他的腦仁:“是你害死媽媽的。”
……
那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伴隨著這句話的,是一陣駱枳從未聽過的尖銳到極點的耳鳴。像是電視徹底壞掉前的噪點,緊接著一切聲音就全部消失,隻剩下安靜到極點的空白。
他終於得到了“任塵白究竟為什麽恨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可這個答案甚至比題目本身更叫他茫然。
怎麽會是他害了任姨?
他完全沒有印象,也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
任姨是怎麽過世的?當時發生了什麽?事實是什麽?
他完全不記得了。
……那他怎麽敢保證,的確沒有做過這件事?
既然不記得了,又怎麽能完全確認,他不是犯了什麽嚴重的錯,然後自欺欺人地忘了一切?
更何況這怎麽看都十分合理。
由結果逆推,如果他真的做了許多十惡不赦的事,倒是恰好能給他眼下的境遇做出最說得通的注腳。
郵輪什麽時候來?
駱枳跪在灰黑色的砂礫上,他發現它們中有的被染了一點淡紅色,無聲地道了句歉,伸手慢慢地仔細抹去。
他試著把腦子裏的聲音也關掉。
他的記憶已經隻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茫然,他什麽都不記得,但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就再不會有人相信他。
聲音關不掉。
因為外界絕對安靜,所以腦海裏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吵。
鏽跡斑斑的盔甲終於開始崩解,刀匕再無阻攔地刺進來,慢慢割去他的血肉,剔出森白的骨骼,來償所有人對他的恨。
駱枳撐著地麵,慢慢起身。
他把吊墜放進小門外那個早被鏽死的信箱,失去知覺的手指一點點鬆開,碎玻璃扯著斷掉的紅線落進看不見的角落。
月亮慢慢走到了頭。
天快亮了,又因為晨光還沒探頭,綴著稀疏點星的夜穹反而愈發冰寒漆黑。
駱枳沿著海風走。
這段路離海邊非常近,小時候的駱枳即使拖著剛摔斷的腿,都能拄著拐用十分鍾蹦到沙灘。
可今天它好遠。
遠到像是一場冗長的、醒不過來的綿延的噩夢。
駱枳在噩夢的縫隙裏慢慢挑選翻檢,他的時間很充裕,終於找到了一個碎片。
不知前因後果,影像也很模糊,對麵的人甚至隻是個看不清麵目的影子。
影子伸出手,把寫了字的便簽紙遞給他。
他那時思維遲滯得厲害,根本連不起那些字的意思,但這一會兒,卻忽然又全都認得出來了。
“……在海上等你。”
駱枳看著那張便簽,跟著輕聲念出來。
他決定去看看,反正也沒有什麽一定要做的事。
駱枳把手交給等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在幻覺裏,但這場幻覺比那些喋喋不休的質問好,所以他跟著影子往海上走。
腳下的觸感由砂礫變成柔軟的沙灘,慢慢沁上潮濕,再變成漫湧上來的海浪。
影子忽然停下來。
駱枳也跟著停下。
幻覺裏的影子回過身看著他。
影子仍握著他的手,對他輕輕搖頭,似乎在糾正他理解有誤的部分。
影子抬起手,朝天邊指了指。
駱枳跟著抬起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熹微的霧氣裏看見了郵輪的龐大輪廓。
原來不是這個“海上”。
駱枳被幻覺握著的手忽然鬆開。
他像是被影子在胸口推了一把,向後踉蹌退了一段距離,濕淋淋跌在沙灘上。
重新接觸到空氣的胸腹痙攣著縮緊,駱枳仰躺在沙灘上,側過頭,嗆出了幾口鹹澀的海水。
郵輪迎著晨霧進港。
新生的太陽跟在它後麵,不亮也不熱,還隻是個橙色的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