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回到府裏第二天,展南屏是被弟弟吵醒的。
昨晚回府,他身為護衛首領,與孔連驍的貼身隨從一起到正院。老伯爺和二爺孔連捷的隨身護衛、隨從、府裏三位大管家、有頭有臉的幕僚都來相陪,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展定疆。
父子並肩而坐,甚是喜悅。
老伯爺父子三人帶著男客一桌,中間用山水屏風隔開,老夫人、趙氏、馬麗娘並女客一桌,外間展氏父子等人坐滿三桌,不多時,一道道菜:
八鮮果八蜜餞八冷盤,之後荔枝裏脊肉,宮保雞丁,油燜大蝦,芙蓉魚片,八寶肥鴨,香辣膳段,桂花鴨,紅燒排骨,香菇菜心,砂鍋魚翅,金腿燴白菜,羊肉鍋子,一甕香噴噴的佛跳牆,又上了八樣細巧點心,比不上皇宮內院,也是難得的山珍美味。
上好的金華酒,老伯爺每桌勸酒,到了展南屏這裏,拍著他的肩膀,對展定疆感慨:“你有個好兒子!”
展定疆父子雙雙站起,父親連聲道“不敢當!”兒子更機敏些,“伯爺、世子爺對屬下家的關照,屬下一家記在心裏,隻能拚了這條命,報答伯爺世子爺!”
論起阿諛奉承,展家父子再說一百句,也比不上在座的幕僚文人。
老伯爺被感動了,紅光滿麵地給父子兩人斟滿一杯,自己也喝了。孔連驍已經醉醺醺,奔過來指著展南屏說,“父親,大展要成親了,您可得賞他個大大的紅包!”
老伯爺和展定疆相伴數十載,對他這兩個兒子相知甚多:大的沉穩機敏,小的粗心豪爽,人品、武藝沒的說,眼孔也很高,老伯爺幾次想把老夫人和趙氏身邊的丫鬟配過去,都被婉言拒絕了。
老伯爺嗬嗬大笑,欣慰地對展定疆說“定疆也要抱孫子了”又問“誰家的閨女?”
孔連驍一指自己席麵,噴著酒氣:“弟妹身邊的丫鬟,說是去年跟著去上香,這小子一眼就看上了。”
展南屏不由窘然,老伯爺是真高興,連聲說“好,好啊!”
於是展南屏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和父親回到院裏,一覺睡到天明,皇帝給了孔連驍假期,孔連驍這幾日在府裏,他自然也閑了下來。
迷迷糊糊地,弟弟的聲音嘰嘰呱呱,他打個哈欠,正想罵兩句,一句“小嫂子回家來了”就睜大眼睛。
果然,紅河等在院子裏,略帶焦急地喊一聲“展大哥”,就說“我姐姐回家來了。”
展南屏從院子裏的大缸舀一瓢水洗把臉,“什麽時候的事?一個人?”
紅河年紀輕,沒經過事,滿臉忐忑:“就剛才,二夫人身邊的徐媽媽把我姐姐送回來,說,說我姐姐年紀大了,該成親了,就放出來了,轉身就走了。”
展南屏仔細聽了,追問“還說什麽了?”
紅河想了又想,“說既然我們家拿了主意,就該怎麽辦怎麽辦吧。我姐姐說,我爹娘還有我還有差事,不要緊的,讓我跟你說一聲。”
展南屏把毛巾扔進銅盆,回屋換一件石青色衣服,拎一個石青色包袱大步走出來:“走吧。”
片刻之後,紅葉見到了展南屏。
兩家定了親,就是未婚夫妻,按常理,是不該隨便見麵的。
呂大海幹活去了,馮春梅還沒走,剛剛打回早餐,不外小米粥和饅頭鹹菜。紅葉待在屋裏,開著房門,展南屏便站在台階下麵。
他先把手裏的包袱遞給馮春梅:“帶回來的吃食。”
馮春梅對未來女婿滿意得不能再滿意,連連答應著收下。
通過開著的屋門,展南屏能看見未來妻子:青緞鑲杏紅芽邊比甲,魚肚白碎花小襖,白裙子,鬢邊一朵杏紅色絹花。不知天熱還是焦心,人瘦了些,也憔悴了,顯得眼睛更大了。
“昨天晚上,夫人聽了二爺的話,問了我和你的事。”紅葉斟酌著詞語,“我便說了,夫人沒說什麽,今天早上便讓我出來了。”
隻這一句話,展南屏便明白了:昨晚世子爺向二爺說了自己的婚事,二爺轉告二夫人。
他在府中二十餘年,雖然隻在外院行走,不曾踏足內院,可身邊同伴成親的占了多半,娶的大多是府裏的丫鬟,見過不少了。
按照慣例,他在世子爺身邊有體麵,紅葉是二夫人的陪房、家生子,日日隨著二小姐做活,做到二等丫鬟;如今兩人定親,馬麗娘應該歡歡喜喜給紅葉添妝、發嫁,全了世子爺和二爺的麵子。
可二夫人呢,二話不說就把紅葉從二房送了出來,說得好聽點是回父母身邊備嫁,說得難聽些,便是撒手不管了。
展南屏想起五月初,去湖廣之前,紅葉對自己說的“二夫人想把我給二爺做姨娘”,又大聲說“我不願!”
不用說,昨晚馬麗娘和紅葉攤牌,後者堅持與自己的婚事,便被打發出來了。
一時之間,他胸口熱騰騰的,像燒開的水咕嘟嘟冒著泡泡,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慨,又有一種被別人信任、依賴乃至托付的幸福。
“我知道了。”他一眨不眨地望著紅葉,提高聲音:“你歇一歇,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你不用擔心,都交給我。”
這個時候,徐媽媽已經回到長春院。
馬麗娘笑容滿麵地,絲毫看不出昨晚的憤怒,嫻姐兒昭哥兒也在,一個個紅漆食盒捧上來,粥就有三種:燕窩粥,紅棗桂圓粥,梅菜排骨粥,還有什錦豆腐腦,金銀小饅頭,豌豆黃,小油條,小籠包子,連帶八種小菜。
馬麗娘胃口小,吃兩口燕窩粥,就把豆腐腦上麵的木耳、花生、黃花、香菇和蔥花攪成一團糊糊,昭哥兒一瞧,也跟著扭手扭腳地玩耍。
嫻姐兒立刻拍了弟弟一下,昭哥兒不滿意地撅起嘴巴,“娘,姐姐欺負我。”
馬麗娘板起臉,“娘是怎麽教你的?食不言寢不語。”
自從昭哥兒被粽子噎到,看這兒子“吃東西”這件事,對馬麗娘來說簡直是種折磨。
昭哥兒隻好老老實實咬一口包子。
和平日一樣,嫻姐兒放下筷子去找趙氏和丹姐,昭哥兒有奶娘和玩伴陪著,到涼爽的地方玩耍去了。
兩個丫鬟把炕桌端走,馬麗娘指指隔壁:“放那邊吧。”
桌上的菜隻動了動,主子們的飯食,地位再高的媽媽也是吃不到的。
徐媽媽忙屈膝道謝,使眼色把小丫鬟打發出去,方壓低聲音:“送到呂大海那裏了。”
馬麗娘哼了一聲,“可震懾幾句?”
徐媽媽連忙說“那是自然。”
馬麗娘盯著自己染著大紅蔻丹的指甲,胸膛不住起伏:“若不是看在世子爺的顏麵,看在二爺的麵子,我非把這家豬油蒙了心的奴婢發賣出去不可!”
徐媽媽小心翼翼地勸:“您消消氣,為了個丫頭,不值當的。”
馬麗娘不但沒消氣,反而更怒了,“一個個的,看我身子骨不行了,起不來了,就蹬鼻子上臉,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在馬麗娘心裏,丫鬟們私下看中外院的小子並不是什麽大事:得寵的配成婚,算是她的恩典,不得寵的雙雙發賣出去。
做夢也想不到,紅葉攀了長房的高枝,明明一句“我已經把紅葉配了人”就能打發了的事,礙著世子爺的顏麵,不得不答應,實在令人窩火。
這回徐媽媽話也不敢說了,木頭樁子似的戳在原地,等她發泄好一會兒才端過一碗溫茶。
馬麗娘接在手裏,兀自滔滔不絕“枉我抬舉她,讓她幫嫻姐兒繡嫁妝”,徐媽媽趁這個空兒,插一句“夫人,話趕話說到這兒,二小姐那邊,找誰頂上去?”
馬麗娘頓住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繡娘。“你去和大嫂說說,把府裏針線房的管事派過來,算了,丹姐兒那邊也要用人。”
她想了想,“你去和大嫂說,大小姐二小姐眼看就要嫁了,三小姐四小姐也大了,一位丁娘子不夠,再從內務府請一位針線上的人吧。”
徐媽媽恭恭敬敬應了。
馬麗娘靠在玫瑰椅中沉思,眉宇間豎起硬幣似的豎紋,“把秀蓮叫過來吧。”
徐媽媽一愣,低聲說“夫人,您是打算?”
馬麗娘哼了一聲,用譏諷的語氣說:“沒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二爺身邊不能沒人呐?萬一二爺在外麵拈花惹草,立個外室,我那賢惠的大嫂,不得笑掉大牙?”
事關主子,徐媽媽不敢多說。
“按理說,該給二爺納房良妾。”馬麗娘撇撇嘴,“可這麽多年,就算我身子骨好的時候,二爺也沒消停,我這心,早就淡了。秀蓮再不爭氣,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就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