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張一宵八歲時的某天,放學回家,家裡就憑空多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他見過這少年,叫江儂,是父親同事的兒子,長得倒是周正好看,唇紅齒白的,但嚇人得很,沉著臉往那裡一坐,莫名地就讓小張一宵想起一句話——
會咬人的狗不叫。
老爸一直坐在他的身邊,一點沒了往日活潑愛笑的樣子,大手壓在江儂的頭上輕輕摩挲著,見張一宵站在門口一臉懵,就站起來沖他招手:「小宵,過來,你見過的,江儂哥哥。從今天起他就是你親哥!」
張一宵:「……」
因為這句話,連續好幾天他都沒睡好覺,在床上翻來翻去的不安生,看到江儂就一個白眼翻過去,江儂也不理會他,看到他就把臉扭開,自動屏蔽。
這讓小張一宵感覺自己像一拳揍進了棉花里。
三天後的夜晚,張一宵實在按捺不住了,才登登登抱著被子跑到了江儂的屋裡,爬上床把江儂搖醒,一臉嚴肅地問:「你和我爸到底什麼關係?你是我爸爸的私生子是不是?」
那時的張一宵傻乎乎的,媽媽去世得早,父親是消防員,工作忙得很,沒人管他,他的啟蒙雜誌是《讀者》和《知音》,直接導致張一宵滿腦袋都是倫理小故事,一聽到父親那句沒頭沒尾的「從今天起他就是你親哥」,他就自動把自己代入了苦情小白菜的角色,江儂就是父親從外面不知道哪裡抱來的惡毒小白蓮。
江儂的臉在夜色里看上去更冷了,仰躺在看騎在自己身上、故意裝出一副兇悍模樣的張一宵,平靜道:「我爸不在了,張叔叔收養我。就這樣。」
張一宵眨眨眼,腦海中閃過了那個戴眼鏡、據說是爸爸最好朋友的江義叔叔,問:「……他去哪裡了?什麼時候接你走?」
江儂捏住了他的手。
張一宵肉肉的小拳頭捏起來軟乎乎的,江儂一發力,張一宵就軟了勁,栽在了江儂的懷裡。
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要挨揍了:「你幹嘛!你……」
江儂的手護住了他的頭,聲音從斜上方傳來:「沒事兒,陪我躺會兒。」說到這兒,他近乎囁嚅著低聲道,「……我有點怕。」
張一宵雖然懵懂,但既然江儂說自己不是爸爸的私生子,他對江儂的惡感頓時就淡了九分,責任感也冒了頭。
他環住了江儂的腰,低頭看看自己還長著肉的小腰身,有點嫉妒那纖細的感覺:「好好好,我陪你,嗯?不怕不怕啦。」
在張一宵對父親記憶的最後幾年裡,他變得溫柔了許多,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江儂都是一視同仁。自己被父親冷落的預想沒有成為現實,這更削弱了小張一宵對江儂的反感,沒過一周,他就愛纏著江儂了,一口一個江哥哥,和他一起買菜、路過小賣部新出的扭蛋機器旁時,他總要江儂花一塊錢給他抽個扭蛋。
江儂的手氣好到嚇人,每次都能讓張一宵抽到不同的小玩意兒,這讓張一宵簡直是對他死心塌地,江儂在他心中的地位坐火箭一般上升,甚至一度取代了父親,因為父親在家的時間更少。
直到那天到來。
他和江儂兩個人正在家裡偷偷玩紅白機,聽到突兀響起的敲門聲,他嚇得三魂去了七魄,抱著遊戲手柄不知怎麼是好,還是江儂冷靜地幫他處理善後,有條不紊又迅速地把一切收拾好之後,才去開門。
在看見來人後,江儂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回頭看了一眼張一宵。
小張一宵看不懂江儂眼裡的悲傷,但他很快就懂了。
父親在救援事故里犧牲了。
當夜,他躲在了父親的衣櫃里,貪婪地呼吸著衣櫃內父親的氣味,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在櫃門從外被拉開的時候,他慌亂地伸手要關閉櫃門,不想讓那氣味消失,手腕卻被狠狠捉住,整個人被拎了出去。
江儂的臉色蒼白,眼圈一周隱隱透著紅色,看得張一宵內心酸楚委屈一併涌了上來,勾住江儂的脖子,顫抖著低吟:「哥哥,我怕,我怕。你不要離開我。」
他終於懂了那天江儂說「我有點怕」時的心情了。
江儂抱著他在床沿坐下,狠狠擦去了眼角湧出的淚花。
在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張一宵都愛待在衣櫃里不出來,有幾次甚至呆到缺氧頭昏,迷糊中感覺被人抱起,就熟練地勾住那人的脖子,依偎在他懷裡,安心地睡過去。
那時候,張一宵十歲,江儂十四歲。
有了撫恤金和父親同事的照拂,張一宵和江儂的日子也勉強是過了下去。
不久后,小張一宵在學校和同學打架了,對方吃了虧,臉一抹,哭哭啼啼地告到了老師那裡,張一宵被拎到了辦公室,被班主任指著鼻子罵了一通。
他說,張一宵,你爸要是知道你現在是這個樣子,他得多失望。
這句話讓張一宵捏緊了拳頭,可是沒哭出來,他才不要當著外人哭。
最後是江儂把張一宵領回家的。
黃昏中,張一宵鼻青臉腫,跟在江儂身後,悶不吭聲,但他發現江儂走得太快,自己越來越跟不上,一股即將被拋棄的恐慌籠罩了他,他幾步衝上前,攥緊了江儂的衣角,江儂卻回過身,一把推開了他,那雙冷淡的眼睛刺得張一宵生疼:「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以為張叔叔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
張一宵一聽,氣得渾身簌簌發抖,腮幫子都在顫,他跺了跺腳,帶著尖銳的哭腔大叫起來:「他罵你!……你說你是……說你……他媽的他才是災星呢!誰都不能說你!誰都不可以!」
當聽到那傢伙說江儂就是天生的克人的命,說你要小心,早晚有一天說不定也能剋死你時,張一宵腦袋一熱,二話不說就一拳頭揮了過去。
他死也想不到,江儂不但不護著自己,還跟外人說一樣的話。
他的淚撲簌簌落下來,越掉越多,越想越委屈,索性蹲下來抱著膝蓋嚎啕大哭起來:「江儂你混蛋……我幫你你還罵我,你欺負人……嗚啊——」
哭泣中,他感覺自己被輕輕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臉頰被軟軟的東西啄了一口。
有點濕潤溫暖的觸感讓他略略止住了哭泣,一噎一噎的,身體沒了力氣,只能任由那個人把自己背起來。
他趴在江儂的背上,咬著嘴唇悶悶地賭氣。
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江儂才說:「蠢死你算了。」
張一宵頓時氣急了,去捶他的後背,卻被江儂捏住了手腕,續上了下半句話:「……下次記得蒙頭打。」
張一宵:「……」
……
在張一宵的記憶里,江儂是在上了高中后,才變得刻薄毒舌起來的,以前他沉默寡言得讓張一宵生氣,現在是一開口就讓張一宵生氣。
但是他就是愛和江儂待在一起。
江儂的菜,江儂的懷抱,江儂的背,江儂的聲音,他都喜歡。
他唯一不喜歡的,是江儂的不確定性。
他不知道江儂在想什麼。
江儂珍藏著他父親和他的留影,珍藏著江義叔叔的那份一等功證書,張一宵不止一次看他發獃,也不止一次想問他對於未來有什麼想法。
他知道江儂崇拜自己的父親,他小學時的作文里就有寫,他要做消防員,和父親一樣的職業,因為父親是他的英雄。
張一宵也崇拜英雄,崇拜自己的父親,但他不想讓江儂做英雄。
現在他只有江儂了。
可江儂總是在他開口發問前把證書收起來,嘴角一挑,問:「怎麼?餓了?」
張一宵不服氣:「我來找你就不能是正事嗎?」
江儂一本正經:「今天想吃紅燒肉是不可能的。」
……我去你大爺的江儂在你看來我的正事只和吃有關是么!
張一宵多少次都因為這個放棄了和江儂的交流,然而他心裡始終存著一層擔憂,而自從上了高中之後,兩個人之間的交集更少,江儂似乎是課業很忙的樣子,很晚才會回家,他的這份刻苦,更讓張一宵難受。
他懷疑江儂是想考軍校,然後像他和自己的父親那樣去做英雄。
某個周六,江儂像以往一樣,在冰箱里預備好菜就消失無蹤,張一宵在家呆得煩了,約同學去郊區玩兒,卻在那裡的一家便利店門口意外碰上了江儂。
他穿著便利店店員的衣服,正在從運貨車上往下搬啤酒,那麼重的東西,他一次能抱三箱手不抖。
放下啤酒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張一宵。
張一宵的同學還沒見過江儂,好奇地碰碰他:「那個搬運工認識你啊?」
張一宵還沒答話,江儂就注意到了同學那好奇的探詢眼神,極其自然地扭過臉去,一副根本不認識張一宵的模樣。
張一宵突然就很難受,不管不顧地上去要問清江儂為什麼在這兒,可激動過頭了,剛一邁步就被地上凸起的井蓋給絆倒了,極其丟人地臉朝下摔倒在地。
讓他慶幸的是,江儂總算不再裝作不認識他,丟下貨物幾步衝上來把他抱了起來,他自然膩在了江儂的懷裡,也不顧同學的眼光了,抓著他的衣服小聲哼哼:「老江我腳好疼……」
江儂請了假,背著張一宵去醫院,還好只是扭傷,情況不算太嚴重,折騰到傍晚兩人才回家。
張一宵腳疼得厲害,只能叫江儂背著,像小時候那樣趴在江儂的背上,他格外安心,話也多了起來:「老江,你幹嘛要去打工?」
江儂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張一宵把手伸進去,發現那裡有本小冊子,他翻出來,借著路燈看了一會兒,訝然。
上面是當年為張一宵和江儂募捐的名單,一共二十七筆,還有一些借款記錄,多到三千,少到兩百,林林總總的,記滿了小半個冊子。
江儂輕描淡寫地概括:「可以賺錢了,人情都是要還的。」
張一宵有點心疼他,三箱啤酒,他就那麼輕易地抱起來了,一看就是干慣了這類重活。
他甚至不知道江儂是什麼時候開始干這些的。
他悶悶地:「那我也來。」
江儂口吻平靜:「給我好好上課。」
「為什麼?!」
「你成績爛成那樣,別給我瞎造。」
……張一宵竟然不知道怎麼反駁。
他只能不開心地摸摸鼻子,小聲道:「那就換個輕鬆一點的吧……」
江儂穩穩地背著他,聞言扭頭瞥了他一眼:「如果幹輕鬆的活,我現在就背不動你了。」
張一宵:「……」
……他感覺很微妙,這一方面聽起來有點曖昧,一方面又像是在黑自己的體重。
張一宵圈住他的脖子,猶豫了再猶豫,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了自己早就想問的問題:「老江你以後打算幹嗎?」
沒想到,江儂直接就給了答案,那叫一個乾脆利落:「做老師吧,或者公務員。」
張一宵愣愣,心情突然就大好起來,連聲音都不自覺地帶了喜悅:「為什麼為什麼?」
江儂頭也不回:「踏實,穩定,可以陪著你,不會離開你。」
還沒等甜蜜在張一宵心口翻湧開來,江儂就繼續做出了欠揍的補充:「……免得你以後哭的時候找不到人,還得躲到衣櫃里去。」
被提到黑歷史,張一宵惱羞成怒地去掐他的脖子:「老江你這個人太狗了!我跟你說你千萬不要去當老師!會誤人子弟的我跟你說!!」
「呵呵。」
「你笑個鬼啊!」
張一宵在江儂背上張牙舞爪,心裡卻安穩得很。
他甚至想,如果是這樣的江儂,一輩子陪在他身邊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