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三十二
巴頓.亨特是一家小麵包店的店主兼職廚師, 出身農民家庭,曾在教會的讀經學校里上過學, 讀過一些書,認得一些字。
他為人勤儉, 只有兩個略顯奢侈的愛好:看戲和閱讀小說。因此是市民劇院和書店的老朋友。
一段時間的辛苦勞作之後, 他照例來到熟悉的書店, 書店正在推出新的小說:《決鬥》, 作者安娜.林。
「老闆, 沒有別的新小說嗎?」
「先生,現在賣的最火的就是這一本了。」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女才子, 女作家。」
老闆面露為難, 賠笑:「最近確實沒什麼新的小說,您知道,大多暢銷的小說作家, 都是第二等級的座上賓,或者乾脆就是第二等級中人。您懂, 您懂, 沸沸揚揚的現在。」
波拿人喜歡談論政治。
當一個人表現得很懂政治的時候, 總是受人尊敬的。
巴頓裝作毫不意外的樣子,嚴肅地答道:「噢!我當然懂!」
「您真是一位懂政治的紳士。那您更應該看看這本了,」老闆說, 「雖然, 這是一位女作家, 但是我覺得,最近沒有比她寫得更能戳中人的了。」
巴頓飄飄然。掏錢。
在路上,他回過神來,開始懊悔,嘟嘟地抱怨自己:「這個軟耳朵。這個軟耳朵。」
近日麵粉漲得厲害,手頭實在不寬裕,買書更得精挑細撿。
買了這一本,他喜歡的作家出新作的時候,他可就買不起了。
回到低矮的小麵包店裡,那扇發霉的木門一推開,潮濕的難聞味混著麵包的香味撲來,他老婆在狹窄陰暗的過道盡頭尖著嗓子罵他,聲音像爪子撓在牆上一樣:「狗東西!你又跑去買那些啥用沒有的玩意了!」
咯吱咯吱,蹬蹬蹬。大腳板重重踩過木質地板,氣勢洶洶。
他想到這個出身殺豬匠家庭,體重足以媲美母豬的婆娘,提著菜刀氣勢洶洶奔來的樣子,嚇破了膽,連忙躥進麵包房,趕走學徒:「走走走,我來。」
等他婆娘拎著菜刀衝進來,看到他正兒八經揉著麵粉,才從鼻腔里「哼」了一聲,上上下下像打量一塊豬肉那樣:「別叫我搜出來什麼沒用的東西。」
砰。門關上門了。
他停下了揉麵粉的動作。
「你懂什麼.……」聲音漸漸低下。
麵粉間只有一個方形的小窗戶,外邊是時常懸挂著的幾條臘肉,昏暗的光線一如既往帶著風乾的肉味熏進來。
一如既往。
他神色麻木著揉麵粉的動作漸漸停下了。他嗅到了懷裡那本小說《決鬥》,它是新印出的,還散發著墨香。
和麵粉,熏乾的肉味,略有發霉的老房子味,都截然不同。
再怎麼樣。這也是一本小說。他想。
他翻開第一頁,臉上的肌肉從僵硬,呆板,世俗的梗著,而悄然柔軟了下來。變得純潔,放鬆,天真。
借著昏暗的光線,似乎隔絕了老婆、學徒吵吵嚷嚷聲音的一扇門板,他悄然讀著:「這一年,有兩個一起長大的兄弟成年了。他們的父親不是同一位父親,母親不是同一位母親,但他們的心,總是挨在一塊.……」
他的老婆瑪麗衝進來的時候,他還猶自沉浸在小說當中,沒有覺察天色漸漸暗下來,而他閱讀小說的時候需要越來越靠近字。
「當家的!」瑪麗嚷嚷:「出事了!」
她衝進來之後忽然頓住腳步,狐疑地瞪著丈夫:「你幹嘛子?」
巴頓揉了柔紅眼睛,驚慌失措地解釋:「面、麵粉進眼睛了。」
瑪麗不大相信,圍著他轉了一圈,決定稍後再收拾他:「快快快,我爹來了,出大事了!」
「岳、岳父?」巴頓溜圓了眼,嘴巴微張,緊張得搓了搓手,兩腳戰戰,縮著脖子,跟在妻子身後,見到了老丈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老丈人一如當年的體格粗壯,站在那,臉上的橫肉一抖一抖,疤痕斜過半邊臉,聲如雷吼。
巴頓見了他,似見了貓的小鼠:「您、您來了……」
「女婿!把店門關上!」老丈人一開口,卻不是雷霆,而是極低的,在他彪悍一生里從未有過的顫抖的老人軟弱的氣聲:「我的店遭了殃.……」
妻子如遭雷劈:「爹,你的店不是在最繁華的那一段嗎!」
下一刻,她說不出話來了。
踏踏踏。
踏踏踏。
夕陽徹底沉下去了,夜色籠下。馬蹄聲,震得街道兩邊的房子都在微微顫動。
一家人聳立在門后,聽著這聲音,面目悚然。
巴頓咽下一口唾沫:「爹,這是……」
一輩子在波拿,歷經了多年首都生活,走過晚宴逆流前後風雲驚變,見多識廣的老丈人壓低聲音:「蠢才!看不出來嗎?有人造反了!」
*
「今夜鎖緊門窗!」這是海瑟薇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對她的最後一句囑咐。
林黛玉驚走起,披起外衣,追了下樓,來不及多問一句話,她已經騎上馬,一位侍衛舉著火把跟著她,匆匆地離開了。
夜色之中,林黛玉倚著窗戶,看見滿城亮起火把,一陣陣嘈雜的聲音四下傳來,混著震動大地的馬蹄聲。
她凝眉,久久望著。
使女慌慌張張地問她:「小姐,您說這是怎麼了?殿下今夜……難道……」
女大公今夜褪去萬般嫵媚,眉目里只剩蕭條肅殺。
而女子一般是不會獨自騎馬的。
她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童年時代經歷過的晚宴逆流,還有前段時間的神教之亂。
「安靜。」林黛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
「放心。」她望著窗外火把的數量,在火光里隱隱看到了一些旗幟,輕輕一哂,「火燒不到我們這裡來。」
使女不知道她做出判斷的緣由,被她的鎮定所感染,也漸漸平靜下來。
她平日里看去總是弱不禁風,此刻,卻奇異地能安撫人心。
不像是一位只知道寫作的女作家,更像是……更像是什麼,使女一時也說不出來。
下意識想更靠近一點這位小姐,好汲取某種力量。
林黛玉卻已收回目光,解下外衣,坐回床上:「去睡吧。」
見使女仍有一些惶惶,似乎不肯走,林黛玉只得道:「想這麼多也沒用。睡一覺,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好了。」
一言既出,卻似千鈞重,使女的肩膀漸漸垂了下來,不再綳著:「是。」
第二天,蒙蒙亮的時候,聖鍾再一次被提前敲響了。
波拿人翻來覆去,提心弔膽了一個晚上,相顧無言地爬起來,伸出頭,小心翼翼地查探情況。
而穿著皇家護衛制服的衛兵,已經開始沿街巡邏,敲著鼓,通知:
「已逮捕叛黨,已逮捕叛黨!中午處決!」
叛黨?
叛黨!
叛黨是誰?
人們耳語。
中午,刑場上一早被圍了水泄不通。在最前方的,竟然是一眾面色惶惶,衣冠華麗的貴族。
士兵分開一條路,押上了一串犯人。
有眼見的,善於鑽營,對波拿本地上流社會有所了解之人,驚叫起來:「艾瑞克大公!埃德伯爵!」
一連串的犯人,竟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貴族以及他們的家眷。
刑台高處,設了一個審判席,艾倫一世沉著臉坐在其上,女大公海瑟薇侍立一邊。
艾瑞克等人望著皇帝,滿臉不甘。
為首的艾瑞克目光惡毒,想開口咒罵,海瑟薇便示意了一下劊子手。
手起,刀落,頭身分離。
乾脆利落。
黑壓壓的人群一時都僵住了。風嗚嗚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這位一向以嫵媚,玲瓏八面著稱的女大公冷聲:「逼宮謀反者,當如此。」
她回身向皇帝跪下:「餘孽具已處決。」
皇帝站了起來,向她點點頭,緩步到人群前,逼視那一眾貴族:「今日起,擄奪此等犯人爵位,以平民下葬。但願朕心換卿們之心,莫要再辜負朕分封土地的好意。」
這個提心弔膽的夜,終以有限的幾顆人頭而收尾。
年輕的皇帝展示了他的獠牙,所有的漣漪都悄悄沉入水底。
看了砍頭回來,瑪麗羨慕地望著列馬得意地走在街上的新任事務官出城。
異想天開地抱怨自己的丈夫:「沒用的東西,要是你當初也多讀一點書就好了。如果你多讀一點書,通過了陛下的要求,說不定你也能當上官……」
自從那一夜的皇城驚變之後,皇帝開始通過公開考試,招募大量識文斷字,有一定能力的年輕人去各貴族封地擔任各級事務官,不拘束於是哪個等級。
巴頓難堪地低下頭。
老丈人替他解了圍,嗡聲嗡氣道:「得了,他一個窮小子出身的,能管得了那些事?好好開麵包店就是了。」
瑪麗數落了他一頓,也就不再發作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喊道:「你是不是又拿錢買新的小說了!」
被嚇了一跳,巴頓結結巴巴:「啊?我沒有……」
「騙鬼呢?我都聞到書味了!」
瑪麗東嗅西嗅,果然在他身上翻出了一下本書。得意洋洋又怒不可遏:「這是什麼?啊?」
她在巴頓極度心疼的眼神里把書一卷,準備拿回家去燒掉。
轉身沒走幾步,卻被圍觀年輕事務官出城而擁擠奔來的人群擠得七倒八歪。
臃腫的身軀不易保持平衡。
砰,她被擠得撲倒。書被拋了出去,落在馬蹄下。
年輕俊美的事務官之一「咦」了一聲,忽然停下了馬,他的同伴問他:「怎麼了?」
事務官下馬,將那本被捏得皺巴巴的書撿起:「是,我都沒買到最後一批印刷的存貨。」
瑪麗正兀自在地上掙扎,巴頓趕過來扶她,年輕的事務官卻已伸手將她拉起,笑著問她:「夫人,這本書是你的嗎?」
瑪麗被他俊美的容貌,紳士的舉止,得體的服裝所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唉,」事務官嘆了一聲,「那我就不能奪人所愛了。您真是一位有文學品味的女子。」便向臃腫的她客氣地行了一個禮,輕快而遺憾地騎上馬,和同僚一起走遠了。
「唉,可惜,我沒有買到安娜小姐的新作,外地又不知道幾時才能出……」
「瑪麗,瑪麗,」巴頓揮揮手,試探著叫她,瑪麗這才回過神來,她竟然沒有對著遲來一步的丈夫發脾氣,而是問道:「這一本書上寫的是什麼字?」
*
「。」
皇后一世翻閱著手中的小說,略帶疑惑地問伴婦們:「似乎大部分內容都與決鬥無關啊?」
安妮甜甜地笑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莉蓮。」
皇后翻了一會,不明白丈夫為什麼要把這本小說送來給自己看。還說這篇小說將是最近最暢銷的一本。
雖然她喜歡安娜的戲劇,可是這篇小說的題材對她來說實在是無聊。撐著讀了幾頁,便將小說放到一旁去了,托腮嘆道:「唉,陛下忙著,海瑟薇也總不來見我。」
一位貴婦人笑道:「您還不知道吧?布朗夫人――哦不,以後不能叫布朗夫人了,只能叫大公殿下。可非同往常了呢。」
皇後有點發愣,「為什麼不能叫布朗夫人?」
一眾貴婦都沉默了:
海瑟薇以往雖然貴為女大公,卻是一個空頭女大公,而她下嫁的那個丈夫,更是一個笑話。
表面尊重她,私底下,誰不把她和安妮拿來相提並論。
雖則出嫁的女子,旁的身份之前首先是一位妻子,所以大都以丈夫的名姓稱呼,略去其本身的爵位。除非丈夫去世。
但海瑟薇……
安妮看一眾都不敢接話了,便笑眯眯地說:「因為海瑟薇的丈夫死了啊。」
她的眼睛似乎因為笑意眯得更厲害:「陛下還下了一道旨意,翟封她為御前大臣呢。她以後啊,就要忙得沒空在宮裡待了哦。」
皇后更呆了:「啊?可是.……」
「布朗伯爵怎麼會突然去世?」
「而且,海瑟薇,她……她是女子啊,怎麼能擔任實務官職呢?」
皇后求助的目光掃過人群,卻沒有一個人為她解答。
她們都只顧著兀自低語。面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嫉妒。
但是又興奮。
皇后忽然感到了一種的迷惘:
到底,到底都是怎麼啦?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她低頭瞄到那本丈夫送來的,據說是最近暢銷的小說:
就像……就像那篇小說《決鬥 》一樣,總是有哪裡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