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二十七

  春雷激蕩之後, 綿綿的雨,沉沉的雲, 都散開了。春色漫波拿, 粉紅深紅淺紅,各色花卉爭先嗅著春意。


  連續狂歡了大約一周,外省或者剛剛開始, 或者正在經歷狂暴的風雨,波拿人的生活卻好似蕩平了的湖面, 雖有漣漪餘波,卻平靜下來了。


  人們有太多深沉的喜悅, 埋在心底, 要與家人在寧靜夜晚, 算著將有餘祿的賬本, 享用著難得豐盛的晚餐,靠著溫暖的爐火旁,細細地私語。


  這是一種仰望未來有了亮色的心態。


  唯一能泄露出這在平靜湖面下持久的震蕩的, 是街頭巷尾的報紙。


  彷彿解了封嘴的禁錮,一夜之間,這些小報上的新聞, 勁爆了許多,以至於近乎肆無忌憚。


  雷霆停歇,雨後的芬芳里, 波拿人也終於有了閒情逸緻去劇院了。


  皇家劇院的牆上除去《社會修道院》外, 便


  貼著《海港之都》的大幅海報。


  三三兩兩的觀眾, 從劇院散出來,嘀嘀咕咕:「我怎麼覺得沒這麼好看啊?講一群水手、小市民、暴發戶,通過遠航發家,與當地的強盜戰鬥,趕走野獸,辛勤建設了一座海邊城鎮的故事,很好看嗎?」


  報紙上也誇得勉強。


  林黛玉對此卻不大在意。


  她走到哪裡,都有人尊敬地叫道:「安娜女士!」在阿巴特寫過的所有戲劇,都被熱情的戲迷搬到了波拿。包括她專門為阿巴特寫的《海港之都》。


  她早已知道這齣戲在波拿的結局。


  《海港之都》,雖然系她為一座城市專門寫成,寄託了感激之情。但要論水準,是不如前面幾部雜糅百家,取中原之精華的作品的。更不必提故事上的趣味,對於阿巴特以外的人來說,不是很高。


  所以,待人們開始嘗鮮的興緻過去之後,這齣戲必定會冷落下去。


  但是,她寫這齣戲,本來為的也不是名利。


  歐內斯特找上門來的時候,她正依在窗前托腮靜靜地眺望遠處。


  「安娜,你在看什麼?」


  她卻沒有回頭,只是怔怔地,眼睛有一點兒濕潤。


  歐內斯特伸長了脖子,順著她看的方向,只看到一片片尖尖的屋頂,高遠的天雲。


  那是東方的方向。


  「你想家了?」歐內斯特撓著頭,「也是,你孤身一人來了這裡這麼久,你家人肯定很想你……」


  「我沒有家。」林黛玉說,「我家中七人,祖父祖母,爹媽叔伯兄弟,而今在世的,只我一人了。」


  歐內斯特一驚,連忙道歉:「呸,我這臭嘴,你.……」


  「沒關係。」她笑了笑,顯得很平靜,「人世無常,我父母、兄弟,祖父母,早在我童年時代,就一一去世了。十多年了,心湖早平,只道是生來親緣淺罷了。」


  她這樣的平靜,反而教歐內斯特更加愧疚,之前只聽巴德他們說過安娜的叔叔是個奇人,但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竟不知道她如此身世堪憐:「那就沒有什麼旁的親戚了嗎?」
……

  旁的親戚?林黛玉想起了賈家,不答反問:「你今天怎麼找我來了?只閑談么?」


  「倒不是,是我家名下的那家出版社的主編,死乞白賴地,非讓我來問你,願不願意再投稿一篇小說。」


  「小說?」


  「嘿嘿,你不知道,你那篇《社會修道院》可算是徹底賣脫了,連續著印了五六回,都還供不應求。從審判日之後,就更不得了。這老菜頭,賺錢賺得眼都綠了,生怕你再有稿子投了別家,竟然找到我這說情來了。你要是願意寫,我就叫人去告訴他一聲,不願意,也不用勉強。」


  林黛玉應了,歐內斯特一向心底憋不住話,忍不住好奇,還是問出了嘴:「你到底是為什麼西渡?我聽巴德說過,你叔叔似乎不是東方的普通人家出身.……」


  林黛玉不語。睫毛上下輕忽地閃動了一下。


  「罷了,那我不問了。」歐內斯特也有善解人意的一面,

  歐內斯特才走了沒多久,門鈴響了。


  樓下的女僕遲疑的聲音:「您……是?」


  *

  玫瑰花劇院已經有足足三周,沒有收到一個劇作家的稿子了。


  「觀眾們已經頻頻來問:為什麼這幾周都沒有別的新戲了。安娜小姐的戲雖然好看,也不能總是演呀。」


  老萊斯利把一張報紙頹廢地推開,示意手下人:「你自己看。」


  *

  「呼籲波拿的劇作家,抵制違反三一律的作品?」


  林黛玉蹙眉。


  她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時間的一致,動作的一致,地點的一致,是從古代時候的悲劇中總結出來的最偉大的條律,沒有之一。


  對理性,要服從它的規範,我們要求藝術地布置劇情的發展,;要用一地,一天,內完成的一個故事,從開頭直到末尾維持著舞台充實。


  這不是對一齣戲劇的普通要求,我認為,應當將它視作對所有戲劇的鐵律,就像違反法律的犯人要受到嚴懲一樣,違反鐵律者,也應當受到譴責。


  而這位女作家,顯然,她是個不遵守藝術的法律的犯人,她從第一部的牡丹夫人開始,就採用了大量不符合三一律的手法。


  她的戲劇里,人物上一刻還在天上,下一刻,卻變換到了人間。故事的時間,這一場還在早上,下一場,輕輕地,就閃過了十年。


  我對安娜女士的故事內容很欣賞,但我對她的藝術創作手法做了法官那樣的審判:她一日不回歸正道,便一日要做藝術的犯人,受到整個戲劇界的譴責。」


  她念出了報紙最後的落款:「宮廷劇作家――布羅瓦。」


  從前在阿巴特也看到過類似的說辭,說她違反了三一律之類,卻沒有這麼嚴格的抵制過。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女士,這位作家是新古典主義的掌門人,他們都是貴族出身,與宮廷往來密切,整個波拿,不,半個盧士特的劇作家,都是這些新古典主義的門徒。」


  老萊斯利派來的主管賠笑道:「我們也是沒辦法。女士,他們只是堅持三一律,倒不是說反對您的作品的內容,就是告到陛下那――咳,何況現在陛下忙著處理外省的神教的事……何況這些劇作家,也一向是宮廷紅人。您看,要不然.……改一改?」


  報紙上開始發文抵制她的時間點,差不多是最近。


  她屢次三番被艾倫一世召進宮的時候。


  沉吟。


  「且容我考慮幾日。」


  主管被打發走了。


  第二天,歐內斯特收到了一封信,林黛玉寄來的,托他投稿。


  稿子題目,叫做《千年錯解――論三一律》。


  *

  「我初來貴地之時,曾經為了鑽研戲劇的創作,拜讀過泰西千年前一位聖賢關於戲劇的大作――《詩學》。


  也曾研究過當代的各位大家關於戲劇的觀點。


  倘若諸位不以我是個外來的小女子而看不起我的話,我這裡倒有一言,要訴與諸君一聽。


  時間距離這位聖賢的時代已然久遠,他從悲劇當中總結的規律仍舊有用。


  但千年演變中,不少人深深地誤解了原意。


  據我所知,閣下所說的三一律,是幾百年前一位外國學者根據《詩學》中的理論所制定出來的。


  他規定所中提取出了三一律,也是好意。但後世將這一條三一律奉為金科玉律,卻不能解其真意,只是照貓畫虎,悲哉!

  所謂三一律:動作的一致,或者說情節的一致。時間的一致,地點的一致。


  但事實上,這位千年前的聖賢真正在著作里提到的,只有情節的一致。而時間的一致,其實只是根據情節的一致而衍生出來的一種考慮,這位聖賢的原話是『就以太陽的一周為限,或者不起什麼變化,史詩則不受時間的限制』,他並沒有明確提出時間的一致。


  至於地點的一致,聖賢更是一個字也沒有提過,是幾百年後的後人自己加進去的。


  時間的限制在聖賢那,是全然出於為情節的一致考慮才提出的。概因一出完整的戲劇,須有一定的長度和廣度,一般的片段,是斷斷稱不上戲的。


  一出完整的戲劇本身有頭有身有尾,自成一體。


  而根據普通人的智慧與體力,通常演一、兩個時辰最為適宜,過長的時間,無論是演員還是觀眾,都是忍不下去的。


  有的劇作家喜歡寫長戲,一寫就是一整天,捨不得刪減半點,以至於表演的時候劇院不得不刪減,損害了整齣戲的完整。還有的作家太過於拖沓,明明一出可以講完,非要托成兩出,橫生枝節,更損害了戲劇之美。


  至於地點的一致,我曾經查閱過貴國關於戲劇的資料,泰西之地在古時候,是露天在廣場上表演的,沒有幕布,沒有燈光,沒有布景,條件十分之粗陋,以至於一齣戲只能從頭演到尾,因此時間只能連續,地點只能一處。可以說,地點的一致,有相當一部分,是條件的簡陋所限制的。


  即使如此,貴國的古劇里任有相當多的故事中途更換過情節發生地。
……

  總地來說,所謂三一律的『時間的一致』,其實質,不過是要求在情節一致的基礎下,盡量將時間縮短,使得情節緊湊,矛盾疊起,以免拖沓;


  而『地點的一致』,盡量將情節發生的地點縮小到一兩個地方,則是第一古時候條件所限,沒有布景,沒有幕布。第二則是為了避免故事的地點反覆跳躍,損害情節的連貫,更讓觀眾目不暇接,跟不上過於複雜的變換,轉移了心神。


  時間與地點的集中,全為戲劇整體完整,情節的緊湊連貫而慮。


  諸位貶損我的幾部戲劇,那我倒是要發問了:


  我的戲劇情節,是不連貫呢,還是拖沓呢?

  如果諸位進過劇院,認認真真地坐下看過幾齣小女的戲,便會知道,有相當多的觀眾曾寫信在報紙上抱怨:

  『唉,我都捨不得眨眼,更捨不得更衣。一直憋到了散場,才發現全心全意都看戲去了,手心都捏出了汗』。


  牡丹夫人中,升天入地,百萬大軍,馳騁出京,都是順情節的自然而然移動,並不曾刻意變換跳躍,以至於損害故事的連貫。


  既然如此,諸位何必以時間的一致與地點的一致來責難於我?


  我對於詩作,在故國之時,有一些心得:譬如,不以詞害意。


  戲劇的道理,也當如是。


  如果畫地為牢,硬是要規定必須時間與地點一致,以至於損害了情節,這也正是以詞害意呵!

  諸位如此行事,恰恰違背了聖賢真意。豈非不美?」


  砰。看完文章,一位作家拍案而起:「伶牙俐齒,胡攪蠻纏!她一個小女孩子,懂得什麼!倒是指責我們違背賢人真意了!」


  皇宮的戲苑裡正散坐著幾位大名鼎鼎,享譽文壇的老牌劇作家。


  這一場茶話會,堪稱是盧士特當代戲劇界的頂尖集會。


  為首的布羅瓦抬抬頭:「激動什麼?人家也說了,自己是『外來的小女子』,你這樣順著就叫她小女孩子了,叫人家看我們笑話。」


  「哼,不過是一個孤女,在我國無根無憑。我這就寫信去,叫其他劇院,看在我的面子上,別收她的稿子。」另一位作家道。


  「愚鈍。這位安娜小姐是陛下跟前最近的新寵,皇後殿下也分外鐘意她。特別叮囑了,要我們不得為難。打打嘴仗也就罷了。你要是明面上整這出,人家一狀告到陛下跟前,雖然於我們也沒什麼大礙,但以大欺小的名頭,好聽不好聽?」


  布羅瓦捋著鬍子,一一分析下來。


  眾人聽了,不免更加憤憤不平,卻也只得作罷。


  先頭的那位性情容易激動的作家問:「這不行,那不行,你待如何?」


  布羅瓦笑道:「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先想辦法駁斥這篇文章罷。既然從三一律上走不通,就從具體的情節上著手。呵呵,安娜小姐你們可以從理性上來評議她的作品。她年輕人家家,不懂事。」


  他暗示似的眨眨眼。


  *

  「什麼?安娜,你不寫戲了?」


  「不是不寫。」林黛玉糾正吃驚的歐內斯特,「只是從此我的重心,將放到小說創作上來,至於戲劇,有空的時候,我可以再寫一點。」


  她笑道:「你說的主編這下可是如願了。」


  歐內斯特納悶:「我也看了報紙,難道是那幾個嫉賢妒能的老古板.……?你何必在意他們。要知道,我們都喜歡看你寫的戲,在大學的時候,學生們都經常排練演出呢。休伯特就最喜歡演牡丹夫人里的女主角……唔唔唔.……」


  高大的休伯特立刻捂住了他的嘴,臉上難得有點兒發紅:「我很喜歡演你牡丹夫人里女主角的哥哥的那個角色。」


  嗚嗚嗚,歐內斯特唔唔了幾聲,明明是女主角!


  林黛玉向他們一笑:「沒關係,我們東方的傳統戲劇,一向是全男子的,女子也由男子反串。」


  休伯特一時面露神往,手上一松,歐內斯特解脫出來,不敢再招惹好朋友,只得向林黛玉笑道:「嘿嘿,我們有幾個出身貴族的同學,知道布羅瓦這些作家的住址,包準給你出氣!」


  「不必費這力氣。我下定決心,除了不想高調之外,更重要的是為我自己的心意,小說才是我過去在故國的舊業。戲劇雖好,體裁所致,限制太大。小說可上而天庭,下而地府,都一一纖毫畢現,達神幽之處。


  歐內斯特與休伯特對視一眼。


  沒個正形的歐內斯特難得正容,向她說:「作為朋友,你要是真下決定了,我們都支持。出版的途徑,我們幾個這裡多得是,你只管憑心意寫就是了。」


  「我的福氣。」林黛玉舒展眉間,也正色起來,「唯有佳作酬知交。」


  聊了一會,看天色不早了,天光昏黃,林黛玉便起身送兩位朋友出去。


  歐內斯特倆再次告辭,坐上了馬車。


  「少爺,回學校嗎?」


  「去咖啡館。」


  咖啡館的地下室今天只有一個人在。


  他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垂著眼,正看一本書。


  歐內斯特遠遠瞧見,跟休伯特咬耳朵:「嘿,這麼些年了,他還是老樣子,好像是會閃閃發光一樣。我就是失心瘋,也不會叫他跟我一起去和女士們搭訕的。」


  休伯特溫厚又犀利地指出:「盧斯恩根本不會,也不用去和女士搭訕。」


  歐內斯特恨恨地哼了一聲:「也是,每次都是女士們想去跟他搭訕,最後又被嚇回來!誰叫他是光亮!」


  坐著的青年卻耳力超群,遠遠地便似聽見了倆人放輕壓低的耳語,已經將目光抬了起來。


  歐內斯特一個激靈,連忙揮著手,熱情地笑道:「「啊,盧斯恩,盧斯恩!」


  青年合上書,輕輕地放回原位,起身,回首一望。


  金髮在燈光下,宛如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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