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二十五

  高大的穹頂下, 神的羽翼張開,雙手伸出,目光憐憫,似乎垂憐世人。


  四周五彩的畫窗開了小半, 陽光穿過昏暗的教堂, 照亮了神前的聖座。


  靜靜地跪在神前,樞機大主教, 想起了自己還沒有被冠上教姓以前的名字:吉伯。


  他爹媽只是一對卑微的農奴,穿著用稻草、木片補綴的破衣爛衫, 只因半夜青蛙吵到了貴族睡眠, 便被勒令通夜在田裡驅趕青蛙。


  老爺們養的雞鴨吃光了他們的莊稼, 也只能忍氣吞聲。


  貧窮與饑寒,驅使著他們到處尋找食物。因為不小心擋了領主馬車的道,被貴族拿著鞭子抽得血痕淋漓。沒多久, 就因為傷口惡化,雙雙蒙神召喚。


  他生著病的瞎眼老祖母, 摸到了兒子兒媳腐爛的屍首, 嚎啕大哭,漸漸沒有聲息了。


  那時候, 他才五歲。


  沒有一個人在乎這個佃戶的小崽子。


  這樣失去了親人的窮人家兒童, 無論在鄉下還是在城裡, 都是活不長久的。


  只有負責他們這一村莊的年老執事來做法事的時候, 吃驚地望到依靠在墳包旁的他, 憐憫地抱起他, 說:可憐的孤兒,神將是你的父親。我們都將是你的兄弟姊妹。


  蓬蓬鬆軟的白鬍子,帶著發霉的松木味道的黑袍,溫暖的懷抱,他都記了大半輩子。


  後來,他從神學院畢業,剛剛爬到主教位置的時候,曾回去過這個教區,試圖尋訪這位執事,卻早已尋不到了。


  咯吱——教堂的門打開了,輕手輕腳進來了幾個白袍主教。


  大主教的回憶被打斷了。他望向進來的主教們,語氣和藹親切,就像是一個看著自己得意後輩的老人:「怎麼了?」


  他一生未婚,一心奉神,對他來說,神教的後輩們,就跟他的子孫沒有太大的區別。


  為首的白袍主教年約四十左右,面目嚴肅,行止古板謹慎,是他最疼愛,視作接班人的後輩,叫做阿爾文。


  「情況不太好。」阿爾文低聲道,躊躇片刻,他終於忍不住向大主教道:「王黨提出,只要我們願意承認國法高於神法,並適當地做一點小小的讓步、改革.……」


  「阿爾文。」大主教的聲音嚴厲了起來,「誰對你說了什麼?」


  阿爾文的眼圈有點兒發紅:「沒有人對我說什麼。可是,我們的教兵……死得太多了.……他們也都是,也都是神的子女,是教中的姊妹兄弟.……」


  「之前,約瑟夫也因為對安娜.林實施火刑,被人殺死在了祭台上.……」


  教堂外,硝煙中,不停地有年輕的教兵在自焚或者被槍擊后抬回來,他們痛苦的年輕稚嫩的面龐,充滿光彩地望著神像,相信自己為神而戰,死後將去往神——父親的身邊。


  「大人,我是親眼看著不少孩子長大的.……我把這些可憐的孩子收容到濟貧院中,孤兒院里,一點點教著他們神典,撫養他們長大。」


  阿爾文出身小貴族家庭,父母都是正直虔誠的神教徒,一生篤信教義,樂善好施。他自小深受父母影響。因為並非長子,也無法繼承家業,阿爾文便在少年時代自願出家,成為了修士。


  他謹言慎行,守著教規,半生虔誠,在神教傳統的布施,救濟窮苦的教民方面十分用心。年來,往教會的孤兒院里收養了無數孤兒。


  這些孩子沒有父母,便將撫養他們的溫柔的修女當做人世的母親,將教育他們的修士當做凡間的父親,把所有的教士當做兄弟姊妹。將神看作真正的,永恆的父親。


  他親手送這些孩子去死了!

  每看到一張失去溫度,戴著聖物的熟悉的年輕面孔,阿爾文便感到一陣陣極大的痛苦,古板的面容上竟然淌下了眼淚:「大人,我愛神,我愛神教,也愛教會的兄弟姊妹們。可是,自晚宴逆流開始,有太多的兄弟姊妹為之犧牲了……新任的教宗大人都已經遠走海外了.……我們也不能總是泥古不化,非要執行每一條教規。如果稍作改變.……」


  「住口!」大主教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怒容:「阿爾文,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被自己的私人感情裹挾了!」


  年邁的盧士特神教掌門人,從蒲團上站了起來,顫顫巍巍。臉上的堅定虔誠之色,使這張早已老去的面容,如同一塊冷硬的大理石:「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比你多得多。約瑟夫也是我帶大的。」


  他走到阿爾文身邊:「孩子,如果我們退讓了一步,承認人可以不通過神的使者而被審判,被救贖。那從此之後,將不再是神的天下。」


  阿爾文猛然抬頭,卻聽得一陣「啪啪啪」的掌聲。


  海瑟薇逆光站在教堂門口,正對著高大的神像。她放下手,彎著的眉眼,似乎在笑:「真精彩。好一個鐵石心腸的大主教,」


  阿爾文接到大主教的示意,收斂了失態,悄悄地後退了一步。


  大主教盯著她,渾濁的眼中迸出精光:「不知布朗夫人有何貴幹?」


  「您真是固執。」聽到這稱呼,海瑟薇微微地笑了,「連這種時候,都要守著神典上每一條規矩。」


  「婦女理應在丈夫的羽翼之下。即使閣下貴為女大公,也應當首先是布朗夫人。」


  「好了。我不是來聽你們這一套陳詞濫調的。」海瑟薇理了理自己的手套,「大主教,我今天是替陛下來下最後通牒的。」


  「反正晚宴逆流之後,貴教也早已退了一席之地。何不再退一步,下旨承認國法高於神法的既定事實,承認人可以不通過神的使者而被審判,被救贖。或者,我們不介意再換一位大主教。」


  「換了誰來坐我的位置,神的使者們都不會放棄神的榮光的。」


  「您,真是一位可敬的老先生呢。只是,您下面的主教們,就沒有這麼高尚的情操了。」


  見他如此固執,海瑟薇笑了笑下,下了猛葯:「已經有超過一半的白袍主教向我們投誠了。至於底層的那些教士們,更是主動喊改革的,多的是呢。」


  大主教的白髮晃了晃。


  阿爾文連忙扶住他。


  大主教一把揮開他的手:「阿爾文,你告訴我,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阿爾文主教垂下了頭。


  大主教便退了一步,跌坐在地。


  海瑟薇卻流露了一絲快意:

  陛下早已下令,從此高階神職者由朝廷指定,各級俸祿不變,這群明面上禁慾,實際上極盡奢華,人面獸心的神職者,只要能繼續得享上等人的地位,又怎麼能不變節呢?

  倒是叫人出乎意料的是這位盧士特樞機大主教,和最底下的那群出身神教孤兒院的教兵,還有那些貧苦出身的狂教徒。即使晚宴逆流之後,規模小了很多,也仍然竟敢真刀真槍,和軍隊、衛隊、警察,對峙了整整一周。可謂悍不畏死。


  見大主教失神,一時半晌給不出回答,海瑟薇不甚在意道:「您還是好好想想吧。」


  便帶著侍從離去了。


  阿爾文張嘴想要開口,大主教卻揮揮手,叫他也退下了。


  教堂內,只剩下了大主教一個人。


  神依舊悲憫地垂眼看著人間,看著最後留在自己膝前的使者。


  大主教顫抖著爬到了神前,將蒼蒼白髮,深深地低了下去,直到抵住地面。


  在這一剎那,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生平,他卑微死去的父母、祖母。


  人世多苦楚,飢餓,寒冷,疾病,貧窮。


  輪番在人間肆虐。


  他一生走遍了多少鄉野,見過了多少苦難。


  他堅定地踐行神教施貧濟苦的主張,收養了無數家破人亡的窮苦孩子。


  為此,他堅信,只有恢復到前一個世紀的神權天下,然後再清理那些神教中的蛀蟲,用最嚴苛的神典戒律,規整世間的亂象,世人都以神的兄弟姊妹共稱,這樣,才能使那些恍若地獄一樣的人間苦楚,從此消失。


  為此,他不肯隨現任教宗渡海,遠離爆發了晚宴逆流、砸毀了大批修道院的盧士特。


  窗外,教兵已經越來越少。


  世俗皇室的旗幟漸漸取代了神的旗幟。


  白袍的主教們,大半站在皇室的旗幟下。


  為什麼?

  他難道錯了嗎?


  這個神的忠實信徒,一生篤信教義者,開始了他虔誠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祈禱。


  一整個下午,教堂中,都沒有人走出來。


  阿爾文擔心極了,他走來走去,終於決定寧可違背大主教的命令被懲罰,也要進去看看年老的大主教是否出了事。


  剛推開門,便一陣濃煙滾滾而來,教堂的帷幔都著了火,火勢洶洶。地上則流著油,更助長了烈焰。


  「咳咳」,阿爾文嚇呆了,「大人!大人!」


  他一邊喊著人來滅火,一邊奮不顧身,闖進了內堂去尋找大主教。


  最終,他在內堂的神像前,見到了一團還在燃燒的火焰。


  火焰中的人形已經是焦炭了,卻還始終保持著祈禱的姿勢。


  大理石的潔白神像被熏得黧黑,蠟做的眼睛被燒化了,沿著眼角緩緩流下。


  似乎,神流下了眼淚。


  窗外,最後一面神的旗幟也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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