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十一
金色的浮塵在空氣中起伏,陽光穿過畫廊的水晶頂, 照在經歷百年, 色彩依舊鮮明的畫作上, 照在廊柱的聖賢半身浮雕上。
侍從走過地上柔軟的波斯地毯,嗅到空氣中隱隱綽綽地殘留著一絲香氣, 絲縷不絕, 如夏日的玫瑰。
香風一路不絕, 沿著畫廊, 香風越來越濃郁,似乎早已預見美人面。
廊柱到頭,巨大的拱形窗門朝著花園,上面鑲嵌著十七面鏡子,天花板上畫著名家的油畫, 一幅幅都是盧士特波瀾壯闊的百年歷史故事。
而鏡子里則倒映著一個開頂的皇家溫室花園。建在昂貴的地熱上, 四季如春。
侍從走出畫廊的剎那, 藍得沒有一點雜色的天撲面而來, 微風拂過,芳草碧絲搖曳成海。
綠茵上,精緻的下午茶桌椅旁,環佩叮咚的貴婦人們正簇擁著皇后說笑。
這位年輕的皇后正拿著摺扇, 似乎被逗笑得厲害,以至於晃得與陽光同色的髮髻微微偏了, 碧得天然如寶石的眼睛里水光浮現, 奪人心魄;衣裳滑落小半, 露了半邊肩膀上比雪脂還膩的肌膚,飽滿豐潤的胸脯起伏,直直刺入人的眼。
她不知自己之美,大方地展現人前。
侍從卻一眼就看得酥倒了,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位目睹了皇室婚禮的貴族詩人,曾感慨地形容這位皇后:
陽光織就了金髮,
綠眼睛里藏了所有多情,
玫瑰花想要吻她同色的唇。
神國遺落了一朵玫瑰花兒,
輕輕地,輕輕地
落在了盧士特的王冠上。
難怪當年艾倫陛下大婚時,民眾為少女皇后的光艷絕倫所傾倒,狂熱地在馬車後面一直跟到了皇宮。
一位貴婦人發現了侍從,派侍女來詢問。
侍從連忙收斂了遐想,不敢多看皇后一眼,生怕教人告了狀,惹了陛下不高興。恭順地回道:
「布朗夫人進宮了。正來看望皇后的路上。」
侍女傳達了這一消息。
皇后便拿摺扇一敲手,興高采烈地對左右笑道:「海瑟薇總算來了,我可要無聊死了。」
一位貴婦假意不滿:「您這話可算是傷到我們了。難道我們日日的陪伴便不作數嗎?」
「大家都好」,年僅十九歲的皇后托著腮,嘆了一口氣,「只是安妮和海瑟薇都很久沒來了.……」
另一位貴婦羽毛扇掩面而笑:「您要是之前答應了我們一齊去看戲,保准有樂子,怕是一時連惦記布朗夫人和安妮女士都忘了。您身居宮廷,卻不知近日波拿沸沸揚揚的兩齣戲呢。」
皇后一向愛好戲劇、繪畫、音樂、文學等諸多藝術,聽了,忙不迭地問:「哦?那真是我少見識了。不知是哪兩出?」
「一出叫做,一出叫做。這兩齣戲最近在波拿橫掃各大劇院,有無數的文人雅士各為其傾倒,甚至各自在報紙上爭論不休到底哪一出更勝一籌。」
「?」皇后首先對前一出表示了興趣,「我聽過家庭教師提起過,說是遙遠的東方,推崇一種有雍容華貴之美的名花,叫做牡丹。東方人認為花中以牡丹為尊。牡丹夫人.……這是一位東方貴女子嗎?」
不待貴婦人回答,一個笑吟吟的聲音解了皇后的疑問,「您真是聰慧過人,確實如此。牡丹夫人是東方歷史上一位大皇帝的心愛妃子,是東方的一位傳奇美人兒。」
「海瑟薇!」皇后一聽這聲音,便驚喜地望了過去。
海瑟薇春風含笑地走到了皇後面前,屈膝行禮:「殿下,久違了。」
皇后活潑地朝她蹦了一步,隨即被胸衣一勒,想起多年的教養,忙又小步地端莊地急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教她起來,嗔怪地:「你真是!離開七月之都,也不與我打招呼;回返都城,也不第一時間來見我。叫我想念非常,你該當何罪?」
美人嬌嗔,原本就妖艷絕倫的容貌更添一絲天真。海瑟薇瞧了自己的皇嫂一眼,心下道:妖艷出天然,綽約但天真。難怪皇兄看的比眼珠子都還重。
「您萬萬要寬恕我。待來日,一定獻上禮物以償罪孽。」說著,海瑟薇微微笑:「現在,我先為您解惑,來贖一點兒罪吧。您之前不是說牡丹夫人嗎?」
「你也知道這齣戲?」皇后被這麼一提,便忘了追究,轉眼又想起了之前的話題。
「這齣戲講的是東方妃子和皇帝的愛情悲劇。雖則美,卻含悲意甚重。我倒是更欣賞另一出《錯姻緣》哦。」另一個清脆乾淨如女童的聲音突兀地插入。
貴婦們的臉色一變,竊竊私語起來。
海瑟薇的笑容弧度一絲一毫沒有變化,只是眼色冷了三分。
唯獨皇后全然不察,興緻越高:「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你們倆要不一個不來,一來就湊齊了。」
安妮輕快地走到皇後跟前,隨即踮起腳尖,在皇后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歪著頭打量了皇后一下,無邪地說:「你這麼漂亮,我要是天天來,以後就要再也不能照鏡子啦:鏡子里那個丑東西是誰?」
皇后被逗笑得花枝亂顫,擔當皇後跟前侍女總管的貴婦人卻微微沉下臉:這個不要臉的安妮,還是這麼沒規矩!
殿下雖然出身大家閨秀,一向知禮懂禮,受著正統的神教教育,一向對她們這些御前女官言聽計從。卻唯獨和先皇一樣,對這個妖精百般縱容,別開一面。
艾倫陛下甚至也縱容這樣的現象。
但是看皇后高興的樣子,她只得咬牙按捺,給了海瑟薇一個眼神。
海瑟薇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溫和地向安妮打招呼:「安妮女士。久不見了。」身形一動,恰好將安妮和皇后隔開了。
打著圈的紅色捲髮,襯得那張桃心形的小臉蛋格外紅潤甜蜜,安妮眨著如大海一樣的藍眼睛,嬌嫩的小嘴嘟起來了:「您的笑容太虛偽啦!我知道您不樂意見我!」
「安妮。」皇后不贊同地搖搖頭。
安妮縮瑟了一下:「好罷,是我不對。你、你別計較。」她似乎躲避自己的錯誤一樣,繞開了海瑟薇,繞到到了皇後身旁另一側,抱著皇后的手臂,低著頭委屈吧吧地不吭氣了。
沒有隔絕成功。
其他貴婦聞言險些啐了出來:都二十三歲了,前後做過兩個老頭子的情婦,還裝得跟個小丫頭似的,跟十九歲的皇后撒嬌,臭不要臉!
海瑟薇平靜道:「您二十三了,卻依舊性情耿直如孩童,我怎麼能和您計較呢?」
「二十三」咬字清晰。
安妮臉動作一頓,臉上天真甜蜜的笑容絲毫不變,只當做沒有聽見這個重音,笑嘻嘻地對皇后說:「莉蓮,這兩齣戲在民間可真是火爆啦。在貴族和第三等級的紳士中,都受熱捧呢。只是牡丹夫人是公認的經典悲劇,錯姻緣卻是喜劇。」
喜劇?皇后莉蓮愣了一愣。
宮廷侍女總管,伯爵夫人昆德拉太太輕蔑地一笑:「喜劇也值得在此提起么?」
安妮搖搖手指,露出酒窩:「不對哦,這是老觀念啦。大作家奧科特先生就在觀劇之後寫了:喜劇不是卑賤種,悲劇也有下流戲。難得《錯姻緣》另闢蹊徑,艷而不俗,喜中藏悲,意味深長。」
奧科特?那個出身大貴族和第三等級下賤女子的私生子,靠父親偏愛,另闢蹊徑得了爵位,整日瘋瘋癲癲的作家?
聽說他是安妮開的文學沙龍里的座上賓。
貴婦人們面露鄙夷:這樣的人,倒是和這個安妮相得益彰。
皇后卻驚喜萬分:「奧科特先生也喜歡么?」她生平循規蹈矩,卻唯有一個無傷大雅的愛好:浪漫文學。
奧科特早年的作品恰恰是她的珍藏之一。
伯爵夫人忙又示意海瑟薇。
海瑟薇接到眼神,便笑道:「我和安妮女士的眼光略有差異,卻更鐘情。」
安妮望了過來,海瑟薇在眾人的眼神中,不緊不慢地拋出一個消息:「不過,我也贊同奧科特先生的意見,的確不是凡俗喜劇。」
坊間正為這兩齣戲打擂台。
支持《牡丹夫人》的,說這齣戲曲詞華貴優美,又不失清新。以聖君作為主角,格調不俗。故事警醒世人,悲劇結局引人動容。
支持《錯姻緣》的,則說此劇艷而不俗,喜而不淺,喜中藏悲,意味深長。開幾十年來喜劇之全新境界與格調,足以與諸多悲劇分庭抗禮。
雙方互相攻擊對方是「□□劇情」、「男女淫奔定情」,為此在報紙上口誅筆伐,險些人頭打出狗腦子。
海瑟薇想到這,笑道:「只是,諸位卻不知。這兩齣戲,是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
場內一陣低低的驚呼。有兩齣戲都看過的貴婦,頗覺不敢置信:「這兩齣戲題材、類別,風格,都天差地別,竟然是同一個作者寫的?」
安妮也怔了怔。
「確實如此。這兩齣戲是我從阿巴特帶來的,系出一人之手。」
倘若真是這樣,恐怕戲劇界要出一個年輕輩的新秀了。
皇后已經被她們三言兩語中透露的信息勾起了好奇心,又十分為難:
「唉,我真想親眼見見。只是女子出嫁之後出行,沒有丈夫許可,隨意出門是違反戒律的。陛下沒有應允,我怎能擅自出宮?」
海瑟薇笑道:「如果是您的願望,想必玫瑰花劇院的老萊斯利,很願意教演員進宮表演。這對於他,是一種殊榮。」
安妮看了她一眼,少見地附和道:「對呀,陛下這麼寵愛您,召演員演幾齣戲,不成問題。莉蓮你嫁到皇室后,還沒有行使過女主人的半點權利呢!」
皇后怦然心動,遲疑了一會:「等我問問陛下。」
*
「皇後下了第一條懿旨,你說沒有?」
自從傳出皇室下令讓兩出阿巴特來的戲劇直入宮廷之後,玫瑰劇院的休息大廳更是日日爆滿。正在等待入場的貴族青年耳語,交流著皇室八卦。
自那位妖資艷逸,貌動波拿的皇后入主宮廷之後,第一條以皇後為名的懿旨頒下:
召演員進宮,出演戲劇《牡丹夫人》、《錯姻緣》。
「你們說皇後會更喜歡哪一出呢?聽說貴族們支持牡丹夫人,奧科特和第三等級的那些人,大多支持錯姻緣。克雷夢特,你和奧科特聽說關係不錯,你說呢?」
坐在稍微偏僻一點的位置上的克雷夢特,正雙手交叉,規規矩矩地放在腿上,目光迷濛,在出神。
貴族女眷們紛紛半遮著羞紅的臉,悄悄瞟他。青年們妒忌已久,不放過任何一個扯他入話題,惡意攻擊的機會。
聞言,克雷夢特「啊」了一聲,似乎才從深邃的思考中回過神來,抬眼去看眾人。
他黑色的長發微微帶卷,波浪一樣流下來,只一根綢緞輕輕一系。襯得他肌膚越發白皙,甚至在陽光下,白得有點透明;綠眼眼睛越發夢幻,像春風吹過的湖水。
「多美好,應當都喜歡。」
這位美少年溫溫柔柔地回答。
他的氣質與語調,總是高雅柔軟的,毫無攻擊力,卻又總是帶著一點兒夢遊似的囈語。
「和稀泥!你這個.……」一位貴族青年不滿,想口出惡語,卻險些被女人們的眼刀紮成篩子。
咚——咚——咚——一
一旁玫瑰花劇院的管事連忙拉響了鍾,清清嗓子,阻止了這些惹不起的少爺小姐們之間的眼風:「新一場開始了!看牡丹夫人的,請往右邊走!看錯姻緣的,請往左邊走!」
克雷夢特走向了左邊。
左右兩邊涇渭分明,右邊以頭戴羽毛的漂亮帽子、披著捲曲濃密的捲髮,塗脂抹粉,全身的緞帶、褶皺、蝴蝶結密不勝數,穿長背心,蹬著高跟鞋的貴族子弟為主,左邊則以以打扮簡樸得多,更少陰柔之氣,戴著黑色禮帽,生機勃勃的第三等級富庶子弟為主。
其中,克雷夢特鶴立雞群。
他的穿著比那些富庶的第三等級紳士還要簡樸,但靜謐澄澈,顧盼之間的天然之美,叫包括貴族子弟在內的所有外在的錦衣華服、珠光寶氣,都在他跟前做了庸脂俗粉。
人們便悄悄議論他:「這是王后的遠房表弟,他的母親,就是下嫁第三等級大商人的著名美人,可惜了。聽說他前些年在外國學習古典文學,晚宴逆流后才返回盧士特的。」
鐘聲一聲接一聲催促,人們走入室內,議論聲漸漸小了下去。
克雷夢特落入座位,專註地看《錯姻緣》的第一場開演。
幕布垂下,大海上一艘叫做百合號的上流人物的旅行船,正在舉行晚宴。
舞會上,觥籌交錯。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位貴家族的千金小姐,夜鶯。
自從晚宴逆流之後,女人不能上船的規矩就漸漸湮滅了。
夜鶯尚且未婚,是當地有名的貴族美人兒,只是家族為了繼續往上爬,有心為她擇一乘龍快婿。狂蜂浪蝶得到消息,便在舞會上緊緊包圍著她。
只是這位光彩照人的美女,雖然聲音婉轉,容貌美麗,卻不是慣常的千金花瓶。
金碧輝煌,脂粉堆里,貴族子弟們裝扮華麗,阿諛奉承,夜鶯拿扇子擋著臉,表面儀態絲毫不亂,內心獨白,譏諷地唱道:
看他們簌簌的脂粉落在地,
啊,勝過我雪膚花貌天然色!
看他們千篇一律的詠嘆調,
啊,勝過我妙語連珠書百卷!
看他們追腥逐臭,見富貴眼珠兒紅,
啊,勝過我蔑視門庭、心底一線傲氣存!
連用三個「勝過」,實則輕蔑之情全出,妙!
觀眾們在下面低叫好,克雷夢特品味著三個「勝過」里躍然而出的人物性格,微微笑了起來。
場上的浮浪子弟全都被夜鶯不動聲色地打發了,沒有一個,能邀請到這位小姐跳舞。
男士們蜂擁於夜鶯身邊,一一敗退之時,女士們中的視線卻逐漸凝聚在場內一位異軍突起的男士身上。
他帶著半邊面具,穿著禮服,英俊非凡,舞步翩躚。襯得全場男士都灰頭土臉。
女士們紛紛暈生兩臉,擺出姿態,希望得到邀舞。
只是這位紳士未免傲慢,尋常女士,竟然得不到他一青眼。
女士們齊聲唱道:
西奧多,西奧多,阿波羅!你自何處來?
你神秘莫測,
你貌若天神,
你當為我傾心!
你卻視我不見!
傲慢!
傲慢!
你璀璨如星,
將為哪處停留?
夜鶯旋轉,羽毛扇掩藏輕蔑,推拒,推拒,漸漸入舞台中心。
西奧多旋轉,嘴角一抹神秘微笑,錯身,錯身,漸漸入舞台中心。
兩人的背碰到了一起。
聚光燈下驟然打下。抬眼,對視。
兩顆明亮的星星在此相逢。
眾人屏住呼吸,以為一見鍾情將發生了。
「這個女人是誰?瞧她故作清高,呵,一個空有模樣兒,枉自膨脹的貴小姐!」
「這個男人是誰?瞧他目空一切,啐,一個繡花草包兒,自高自大的花孔雀!」
誰料得兩位出眾之上的人兒,因為過於自信,一見和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方,只相看兩厭。
他們在舞會上針鋒相對,言辭幽默中帶著諷刺,互不相讓。
台下觀眾時不時看得發出一陣輕笑。
兩人的交鋒里,最終還是夜鶯略輸一籌。
等舞會結束,積了一肚子氣的夜鶯,派自己貼身侍女紅妹去打聽這個人。
紅妹迴轉過來,告訴夜鶯:西奧多是第三等級的一個商人,不知道花了什麼手段,混入了船上。
紅妹憤憤不平:「他身份卑微,尚敢作弄您!我這就、趁勢風雷去,稟告主家,叫他游回岸去!」
夜鶯愣了一愣,沒有想到氣度非凡,英俊過人,和她互相諷刺了一整個晚會,甚至壓過她一頭的西奧多竟然份屬第三等級。
觀眾聽到夜鶯內心獨白,唱道:
他可憎,
他可厭,
他自高自大惹人恨,
有意告爹媽,雪我今朝恨。
唱罷,夜鶯做起身的動作。
觀眾心裡一緊的時候,忽然見夜鶯又坐了回去,對著鏡子陷入了沉思,唱道:
我平生不喜門庭論,豈為私恨弄權勢?
呀!險些妄作下流輩!
便叫住了紅妹:「罷了。你也不許出去張揚。倘若再遇,我一定憑自家本事,叫他恭恭敬敬地道歉。」
紅妹一下子笑了出來,再不見裝出來的憤憤,拿手掩著嘴唇,獨白:「撒嬌使性藏善良,芙蓉笑面掩傲氣。我紅娘沒有跟錯人。」
舞台上,幕布拉下,夜鶯、紅妹暫退。
忽然轉到了商人西奧多的視角。
商人西奧多正獨白,自陳身世:
「看厭趨炎附勢,見膩愛慕虛榮。我改頭換面變姓氏,男爵且做行商人。」
原來西奧多本系男爵身份,他是家族中的叛逆子弟,遊學歸來,不屑於與那些沖著他繼承人身份人來的愛慕虛榮的女子敷衍,厭煩了無止境的觥籌交錯、晚宴舞會,因此跟夥伴打賭,以第三等級的身份混入一艘貴族旅行船。
觀眾為這一變故驚了一下。商人西奧多原來是男爵?
便聽西奧多唱道:「見侍女,探身份。那小姐,難道心胸狹窄難容人,倒叫我,賭約破滅?」
他冷笑道:「我且試她一試!」
此後,果然,夜鶯與西奧多在船上各種場合碰到時,你來我往,互相試探,希冀壓下對方一頭。
卻有輸有贏,恰恰棋逢對手。
隨著一系列的啼笑誤會,兩人對彼此了解漸深,在多次交鋒之後,發現兩人內心一樣的傲氣,一樣地厭惡虛偽而一切往門庭看的風氣。
夜鶯看似傲慢,實則多情善良,憤世嫉俗。
西奧看似自高自大,實則才華橫溢,內心細膩。
「原來他本知心人。」
「竟然她是真心人。」
兩人間不由卻情愫漸生。
冤家頓作知音侶。
在整個場內,都瀰漫起一種甜蜜的氛圍。連觀眾都看得會心一笑。
正這當口,他們之間頻繁的往來、漸生的情愫,卻被夜鶯的母親知道了。
這是一個一心想把女兒嫁個好門第的貴婦,得知女兒竟然私下和一個第三等級的商人來往,怒火中燒,憤而軟禁了夜鶯。
夜鶯全然不懼,委託了紅妹,為她傳遞書信,穿針引線,與西奧多私下相見,海誓山盟。
兩人私下見面日益頻繁,紙包不住火,終於叫夜鶯的母親和家族知道了。
男女私下定情,實在是一樁醜聞,何況還是貴族女兒和商人小子。
在月黑風高的一個夜晚,西奧多懷揣著甜蜜,被以夜鶯的名義約了出來。說是要商量私奔。
西奧多猶自在甲板上思忖著:我雖愛她不論門庭事,卻不能誤了她。今夜但將表名姓,從此與佳人訂婚盟,兩家永結鸞鳳好。
卻遭當頭一悶棍。早就埋伏在一旁的夜鶯家族的僕人一擁而上,在夜鶯母親的命令下,將這個暈過去的「商人小子」,丟下了茫茫大海。
「太殘忍了!」克雷夢特聽見身邊的青年們一片憤怒的低語。
*
「太殘忍了!」皇后莉蓮看到這裡,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在胸前劃了個手勢祈禱,「神啊,保佑這位可憐的男爵罷!」
皇后的祈禱似乎發生了作用。
台上,第二日,夜鶯得知了母親輕描淡寫的通知,悲憤欲絕,在被軟禁的房內自絕飲食,以淚洗面,日夜呼喚西奧多的名字。
神大概聽到了這位信女日夜不絕的呼喚祈禱,舞台上的幕布再一次落下,顯示七日過去了,
西奧多再次出現在舞台!
他還活著。
西奧多文武雙全,體質強健,挨了一擊,落水不久,就很快蘇醒了過來,只是船已經開走了。他靠著自己,硬是游到了港口,找到了自己的好友,海上護衛隊長沙爾,得到了救助。
他頭一次如此迫不及待地恢複姓氏,回去宣告自己的身份,給那些愛慕榮華富貴的小人一記現實的耳光,好迎娶他心愛的姑娘。
沙爾卻告訴了他一個不幸的消息:
就在他飄浮在海上的時候,海上護衛隊得到了一個可靠的情報:有海盜盯上了富裕、滿是貴族的旅行船百合號。
*
舞台上再一次轉換場景。
「這也轉換得太快了吧。不符合一地一天一事啊。」一個有些戲劇鑒賞素養的青年嘀咕著,卻聽到身邊傳來一聲「噓」。
他看到一雙如春日湖泊的綠眼睛不贊同地眨了眨,示意他安靜,便不由漲紅了臉,不敢再出聲。
舞台上,夜鶯驚恐而虛弱地縮在房間的角落,聽到門外傳來砍殺聲、驚叫聲、哭聲。
她們遭遇了海盜。
她蜷縮成一團祈禱之時,大門被踹開了。
夜鶯鼓起勇氣,準備拿起尖尖的燭台自盡,不叫海盜侮辱之時,眼前出現的卻是手持槍械,渾身浴血,宛如天神的西奧多。
西奧多的眼睛里有星星,他抱住受盡驚嚇的夜鶯,極盡溫柔地吻她:
「我來了。應神之名,應你之呼。」
*
「我來了。應神之名,應你之呼。」
皇后交握著雙手,看著這一幕,隨著舞台上的夜鶯一起,祈禱聲停止了,怔怔地,紅著眼眶,鬆了一口氣。隨機身子一晃,似乎有些發暈。
海瑟薇連忙扶住她:「殿下,您全神貫注地看一天了。先歇息一下吧。下一場明天再看也不遲。您這樣,陛下會心疼的。」
一旁有幸陪同觀看宮廷演出的貴婦們也在不斷低擦拭著眼淚,似乎想起了什麼甜蜜感人的事情。
「噢,噢。」皇后聽到陛下的名字,回過神來,有些不舍地望了上面的舞台一眼,還是溫順地剋制住了自己。卻忽然低聲問海瑟薇:「你知道,這位作者叫什麼名字嗎?」
海瑟薇倒的確知道。
只是,她挺欣賞這位作者,因此並沒有在人前怎麼透露過這位作者的名字。
「安娜。」她說,「這位作者的筆名,叫做安娜。」
頓了頓,她補充道:「一位女作家。」
*
「一位女作家?」奧科特揚起濃眉,揮了揮報紙,「這就是你搞到的情報,確定嗎,丹尼爾?」
丹尼爾摸了摸鼻子,有點兒尷尬:「我聽從阿巴特來的友人說,他們那的小報上是這麼寫的。不過,我個人認為,叫『安娜』的也不一定是女作家。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有過筆名起做某夫人,其實卻鬍鬚拉碴,一身腱子肉的作家呢!」
「我覺得,這些靠胡言亂語度日的小報,倒有可能說中了一次。」奧科特說,「這兩齣戲雖然看似題材、類別,風格迥異,其實卻有一致的東西在,是一種細膩深入的感情,是一種細緻入微的體察能力,動人心神的感人手段。」
他不在意地將稿子推開,站起來:「我要去阿巴特一趟。」
「去阿巴特一趟?」丹尼爾愣了一下。
「我要見見這位劇作家。」奧科特說,「我欣賞這些有才能的文學創作者。這樣的才能,不能僅僅蝸居於阿巴特這樣的地方。」
丹尼爾眨眨眼:「好罷。我和你一起去。不過,想去見見這位作者的,可能不僅你一個。」
奧科特擰了一下眉,看到門口站著的來客,隨即舒展開濃眉,朗聲笑道:「克雷夢特,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