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五

  位於城市西北角的庫克劇院已經門前車馬冷落很久了。


  庫克劇院在阿巴特這座海港城市紮根的時間算不得長。劇院的主人庫克爵士是在晚宴逆流之後才搬來阿巴特的。


  他搬來之時, 阿巴特的演員資源早就被幾家大劇院霸佔了。就連數得上的劇作家,也都是人家的座上賓。


  他家的幾場戲劇只能演一些陳舊的老戲。只有一些家住西北一角的紳士會貪圖方便而去光顧, 並在台下睡眼朦朧,教演員在台上兀自尷尬。


  甚至庫克爵士旗下的市民劇院,也因門庭冷落,都開始兼職最下流的「第四等劇院」了。


  這一天,難得的, 庫克劇院門口的老得邊緣發黃脫落,人物失色的海報, 被換成了一張新海報。


  報上繪製著一位穿著國王長袍, 戴著皇冠, 樣式卻俱與盧士特有所差異的君主,另一位背對著君主, 盛裝華服, 只側著臉,露出半張面容、豐腴美艷的貴婦人。背景則是一片幽幽的暗色。


  上面寫著一行字:


  《牡丹夫人》


  肯特先生是庫克劇院的少有的老主顧之一了, 從前卻從沒有見過庫克劇院有這齣戲。他不由眯著眼:「這是一出新戲?」


  門子忙說是:「今天才開演第一場。」


  最近幾大劇院的戲,都叫他厭倦了。那些庸俗少才能的劇作家筆下的新戲也不過千篇一律。不是宗教道德說教劇, 以「教誨「凡人的, 便是艾倫一世重返盧士特后,劇院里拍馬屁,歌功頌德偉大君主, 無聊的古代老套路。


  但庫克劇院門庭冷落, 更不受投稿者的歡迎, 連這樣的新戲也排不到幾齣。這次竟然出了新戲?


  難得有新戲,看看也好。就當支持老庫克了。


  肯特先生懷著這樣的心情,拄著步行杖,步入了庫克紳士劇院,準備看第一場的戲。


  *

  「今天有沒有刺激的戲啊?」穿著長褲的男人們吵吵嚷嚷,一屁股坐下。


  煙草味、茶水橫流倒在桌子上,牆上都是黃色、黑色的穢跡。


  他們肆意地與演員眉來眼去。


  「今天的戲是我們老爺安排的,全天演《牡丹夫人》的第一場。」負責人賠笑。


  「《牡丹夫人》?這是什麼戲?一看就知道是無聊的絮絮叨叨的說教劇。怎麼連市民劇院,都要上這些戲了?」


  另一些潑辣的婦女則問:「之前講一位主婦與男子偷情的故事還演不演了?」


  「什麼?全天?昨天的小曲不繼續了?沒有叫我渾身發熱的,我下一次就不來了。」


  另一些百無聊賴,則坐下來吃茶大聲嚷嚷,反正在哪個市民劇院,不也是這樣么。演什麼,有什麼所謂。


  負責人只好繼續賠笑臉,賭咒發誓:「有的,有的。刺激有的,偷情有的。什麼叫人發熱的都有的。」


  *

  「杜邦.庫克。你邀請我來看第一場,難道是什麼宗教劇?」霍克男爵是當年與庫克爵士在戰場上有過命之交的戰友,也是阿巴特里少有的幾位本地勛爵之一。但是對於庫克爵士與第三等級交好,甚至開了紳士劇院、市民劇院這件事,一直頗有微詞。


  霍克男爵濃密的眉毛打成了一個結:「我可不喜歡看那些瘋子的說教。」


  庫克爵士擺擺手:「不是,不是。」


  「那是什麼?不是瘋子的說教,難道是那些詆毀國王,嚷嚷著什麼共和的的唧唧歪歪的第三等級的下流戲?」


  「好了,霍克,你給我個面子,好不好?」為了宣傳這出新戲,庫克爵士還是不得不找這位在阿巴特影響力不低的老朋友幫忙,急的滿頭是汗,「我保證,這齣戲與共和無關。」


  脾氣爆裂,一直尊崇艾倫一世的霍克男爵才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劇場。


  *

  燈光照在華麗的房間中,婚禮前夕,豐腴美艷的貴族少女坐在鏡子前,左右打量鏡子中的自己:「啊,你真美,你真美。」唱道:

  「我的夫婿,我的將來,你當是什麼樣的人?


  我的愛人,我的依靠,你當有怎樣的年輕英俊?」


  她戴上花環,翩翩起舞,


  女僕們蜂擁而上,為她披戴婚紗,

  「美人兒,你豐滿雪白的手臂,將挽住哪位俊才?

  你紅潤的嘴唇,將對誰許下真摯的諾言?


  你青春的年華,將與誰共度?」


  場景轉眼變換,婚車緩緩地駛過,人們竊竊私語:「這位美人兒,將與皇室的王子完婚!」


  皇室婚約?肯特先生稍稍坐直,捋捋小鬍子:有點意思。


  婚禮上,這位以美貌聞名整個「唐」帝國的貴族小姐,見到了她的未婚夫,兩人在盛大的婚禮中,步入殿堂。


  王子的父親,唐帝國最偉大的一位皇帝登場了,雄壯的音樂響起。


  在人們的議論中,觀眾得知了這位皇帝平定外患,挫敗陰謀、除掉奸臣,唐帝國在他手下欣欣向榮。人們見到他,便歡呼雀躍,高呼這位皇帝的理智之火永遠高懸聖座。


  這是一位蓋世的明君。也是一位慈愛的父親。他兒子的婚禮上,他紆尊降貴,親自到場祝福。


  婚禮上,穿著婚紗的美貌小姐談吐文雅,翩翩起舞時,連高居尊坐的君王,眼裡也只能看得到她。


  她抬頭的一剎那,高踞聖座的君主的理智之火,剎那動搖了。


  回到宮中,皇帝無心政務,茶飯不思。漸漸病倒了。


  大臣便問皇帝,「陛下,是歌舞不和你的心思嗎?」


  皇帝搖搖頭。


  皇妃問皇帝:「陛下,是茶飯不和您的胃口嗎?」


  皇帝沉默不語。


  一位最受寵愛的閹人,則悄悄得知了君主的心思:

  「我的黑髮已經變白。我的容貌,失卻英武。


  我行將老邁。


  愛情,卻不會挑揀降臨的歲月。


  神靈啊,你多麼的殘忍。」


  這位蓋世的明君,愛上了自己的兒媳。


  理智之火仍在聖座熊熊燃燒,愛情的烈焰卻比之更為炙熱。


  理智與愛情艱難地搏鬥之後,似乎是理智佔了上風,這位一世英明的皇帝下令:


  將這位兒媳送入修道院。


  貴族小姐——王妃與自己年輕英俊的丈夫,成婚沒有多久,正是伉儷情深之際,驚得噩耗:皇帝認為她的美貌太過輕佻,不符合王妃的要求。要讓兒子與她分開,為兒子重選淑女。


  儘管王子幾番懇求,皇帝還是硬下心腸,將王妃送入修道院苦修。


  在腥風苦雨的夜晚,王妃凄凄惶惶被送到了修道院。


  隨之而來的,還有皇帝派來的侍從,侍從捧著□□,告訴她:皇帝要賜死她。


  狂風大作,風雨凄然,侍從步步緊逼。貌美絕倫的王妃被逼無奈,飲下□□,倒了下去。


  紳士劇院里,所有人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肯特先生全神投入,面露憤慨。霍克爵士忘了品評人物,眼睛都只盯著舞台。


  市民劇院里,還沒有這樣安靜過。打牌吃茶的,百無聊賴的,早已都停下自己手中的雜事,滿心心神,俱付舞台,大氣也不敢出。


  難道這位年輕無辜的王妃,真的就被鐵血的皇帝賜死了?


  所有人的注視下,王妃悠悠地醒了過來。


  大家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之時,場上的驟然場景變換,


  悠悠醒轉之際,王妃卻驚呼出聲。


  「哇——」無論是紳士劇院里,還是市民劇院里,台下都跟著王妃一起,驚呼聲一片。連肯特先生一時忘懷,也驚呼出聲。


  原來,年輕的王妃醒來之際,卻見修道院里走出了只有一面之緣的皇帝,正握著她的手,溫柔地吻著她:


  「你作為他的妻子死去了。現在,你是我的妻子了。」


  這是發生了什麼?

  人們的心神俱被戲所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刷,黑幕落下來了。


  「諸位,今天的這一場,到此結束。」


  「可惡!」人們喊道。


  庫克笑眯眯地出現在舞台上:「第一出:王妃與修道院,到此結束。下午重演一遍,歡迎諸位再來光顧。」


  「難道故事就這樣結束了?」肯特先生不敢置信地問道,帶著一些急切。


  「當然不是。下午只是重演這一場,第二場故事明天繼續進行。」


  「什麼時候售票?」人們急切地問。


  「明早八點。」庫克聽出這種急切,心下知道演出已經成功,不由激動萬分。


  同樣的場景在市民劇院重演了一次。


  得到了劇院負責人的許諾之後,人們才熱烈地向演員表示祝賀后散去。


  散去的同時,意猶未盡,議論紛紛:

  「聽說在,這是根據真實的故事改編的,是發生在異國的真實的歷史。」


  「呵!真是精彩,我有很多年沒見過這麼有意思的劇了。比那種枯燥無聊的台詞念一大堆,故事如一潭死水的戲好看多了。」


  「侄子去另一家劇院看戲了。嗨,照我說,去看那種道德說教劇,不如來看這一齣戲。」


  唯一共同的是:他們都決定,明天無論如何,也要來看下一場。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去重看一遍,跑去買了下午重演的票。


  霍克男爵則是走出來的時候,若有所思地瞪著杜邦.庫克:「確實與共和無關。不過,我仍覺得,有的詆毀君主制的傾向。」


  庫克爵士嚇了一跳,他卻壞笑著拍了拍庫克的肩膀:「不過,我要看看接下來的故事再做判斷。所以,給我留一張明天的票吧。」


  不消一會,連下午重演的票都賣光了。


  許多人都訂了重看的票。


  等庫克紳士劇院里的人都走光了,林黛玉才最後從庫克爵士特意為她留著的隱蔽的雅座走出來。


  第一場便得了熱烈的反應。她笑著對滿面紅光的庫克爵士說:「先生,那麼,我便先提前說罷——合作愉快。」


  庫克爵士喜不自禁,卻還要擺擺手:「第一場,第一場,有些劇,前面幾場觀眾喜歡,後面不喜歡了,也有的。」


  林黛玉卻鬆開了一直攥著的手,微微一笑。


  從劇院出來的時候,天邊陰沉沉地,似乎要下雨。她的心情卻雲散雨霽。


  「會火的。」她說。篤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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