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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春寒(五)

  馬過沾霜草。


  少年的男女們靠在馬匹溫暖的身上, 圍著篝火,伸著脖子數星星。


  「一顆、兩顆、三顆……」


  數不清了, 數不清了。他們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軍帳不夠。一些年輕的士兵和軍官,就主動地讓出了帳篷給體弱者,自己露宿在天幕之下。


  這些士兵、軍官, 有男有女,有商賈的愛子,有小店鋪主人的女兒, 也有紡織廠的女工, 磚廠的男工。有木匠的獨女,也有秀才家庭出身的叛逆子弟。


  他們當中,有的人, 家裡辛辛苦苦地開著鋪子, 卻因為一個紈絝衙內的一句話,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有的人,親眼見過自己的父親因為交不出官爺勒索的賦稅,不得不變賣家產, 自己一根繩子上吊了事。


  有的人,背上壓著宗族, 頂著烈日,在田地里苦苦耕作, 回到家, 對父親、丈夫、兄弟卑躬屈膝, 做牛做馬。


  朝廷如一座大山,壓在這些青年們年輕的脊背上。她至今記得,招兵的時候,她叫人在門口唱《李香蘭做工記》改編的南音,


  一唱到「天下無路尋樂土,人間何處覓自由」,招兵處的門口哭成一片淚海。


  年輕的布商抱著自己僅剩的財產——準備上吊自殺用的白綾,其他的,全都賠給了那個碰瓷的紈絝衙內,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相依為命的姐姐,被拉去重做官妓而抵債的商家的小家碧玉兩眼通紅地哽咽。


  從夫家逃出來,被丈夫打瞎了一隻眼睛的年輕婦人拉著招兵的她的衣服哀哀懇求入伍。


  這才成就了這支隊伍。


  世人都說男女有別,彷彿男人與女人之間,只要沾上邊,就沒有了任何除卻生兒育女之間的關係。


  此刻,這些兵士們卻如至親的兄弟姊妹一般,裹緊棉衣,擠在溫暖的火堆旁小憩。開始,還有一些男孩子女孩子因靠的太近而面紅耳赤,似乎有羞意。慢慢地,年輕的戰士們輕聲低語交談調笑,有些人數著星星,數著數著,睡去了。於是交談的聲音便越來越低。漸漸地,你的脖子擱在我腿上,我靠在你肩頭,甜甜地、沉沉地睡做一堆。


  火光照在他們的臉上,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歷,此刻,青年們的臉都柔柔的,安寧的,紅彤彤的近乎的純潔。那尚未被偏見和俗世染深的色彩,染了上去,令這些擠在一齊安睡的臉,一時間,辨不出男女。


  銀河如緞帶,流淌夜空。


  夜空下,旋律悠揚。有人在吹著葉子。斷斷續續,連成曲子。這曲調,嚴肅而高揚,卻沒有什麼沉重,只有一派激昂與瀟洒,正是《自由歌》。


  最終,歸於靜謐與安詳。


  黎青青輕輕地放下葉子,望著這些青年們在火光里分外純潔可愛的臉,心臟柔軟成一團。


  是她們,他們,不畏艱辛,忍受風餐露宿,拋卻優渥的條件,跟著她遠赴浙江。


  即使是那個整天嘴上嘟囔的程宗三,也一樣跟過來了。


  「晚安。」她凝視著他們,又拿出懷裡,母親留下的,她隨身帶著的,泛黃而老舊的聖母雕像,親了一親,說:「好眠。」


  安寧的小憩卻沒有多久。


  號角聲撕破了寧靜的夜幕。


  剛剛休息了一會的青年們頂著蓬亂的頭髮,被火光曬的紅彤彤的臉頰,爬起來,互相扶著:「怎麼了?怎麼了?」


  帳篷里的也紛紛拿著刀劍、□□衝出來了。


  袁渡披著衣服咳嗽著出來詢問。


  黎青青已經拉過了自己的馬,翻身上馬,沉著臉:「前方的前鋒隊伍回來了。他們已經進入了朝廷的軍隊曾經行軍的地方。沿途所見……」


  她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堅壁清野,寸草不留。」


  ……


  嫩綠的草在過去城池的廢墟縫隙里鑽出來。


  黃鶯在已經被烏鴉鬣狗舔舐乾淨的白骨上婉轉啼唱。


  廢棄的村莊燒得近是焦黑。分不清哪裡是土灰,哪裡是人的骨灰。


  一個女軍官正要去舀水,卻半天不敢下手。


  那水從上游,一直帶著淡淡的紅。有腥味。


  「統領,我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看見人煙了。」


  他們走了一路,做的最多的,不是打仗,而是埋葬路邊的成堆的,四處散落的,蒼蠅嗡嗡飛著,臭氣熏天的腐爛的屍首。


  有時候,一天下來,也只做就地埋葬這一件事。


  好不容易發現的一個有人氣的地方,卻是地主圍起來的堡壘,裡面正按著一些面黃肌瘦的農民在執行活埋。


  他們攻破堡壘,裡面的地主痛哭流涕,據說,他只是執行「王大人」對於曾經降賊者的命令——無論真降假降,只要說賊半句好話,就地格殺。


  那個唯一一個,被砍掉了一雙手臂,卻還恍惚活著的倖存者——不過年僅十歲,拉著一位女兵,喃喃著說:


  「他們來的時候,我姆媽還在給小弟弟餵奶……小弟弟……吮吸了滿口的血……滿口的……我拚命地推媽,『媽,弟弟被血嗆的喘不過氣了』,媽沒有回我……我穿過去才看見,那刀,直接從媽的背心,捅穿到了胸口……」


  小姑娘過於驚懼,聲音漸漸湮沒……


  她的家庭,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


  只因曾經從義軍、聯軍那裡領到了一點口糧,罵過幾句朝廷。於是,她的全家,她老邁的爺爺,和她的父親,母親,三個兄弟,都死了。而母親最後死前還在給小弟弟餵奶。


  「你的小弟弟呢?」


  女兵的聲音放輕到了不可思議。


  小女孩眼裡忽然迸發出極度仇恨的光,說:「摔……他……那個長鬍須的,說,這是,從賊的……種,換種……小弟弟被摔在地上…..」也死了。


  屠村滅寨,刀要過火,人要換種。


  失血過多,這雙尚未長成的眼睛,終究沒有瞑目地失去了光彩。


  極輕柔地合上那對眼睛,黎青青忽然提高聲音,問她的兵們:「你們聽清楚了?」


  她又指著這漫山遍野的屍骸,問:「你們看清楚了嗎?」


  她騎在馬上,一開始,還能聽到有年輕心熱的青年軍士們在悄悄地流淚。


  後來,大概已經麻木了。埋葬屍骸的屍骸,沒有一個人發出害怕的吸氣聲了。即使是外表嬌小的女性們。


  黎青青一字一頓地:「我們,要去面對的,就是這樣兇殘的敵人。我們,要反對的,就是這樣兇殘的敵!就是這樣的敵人,要奪走我們的自由!」


  沒有一個人回答。


  一個個子不高,外表看著像是個大家閨秀的青年女子,黎青青記得她——她是被自己的丈夫,在欠了一個貪圖她美貌的紈絝刻意設下的賭局后,被賣入青樓,後來在朝廷被趕跑后,才逃出來的。


  她走上去,捏緊刀,對著那個還在兀自辯解,殺人如麻的地主,對準脖子,來了一刀。


  血濺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第一個唱道:「世上從無高貴種。」


  嗓子嘶啞而顫抖。


  第二個、第三個,走上來,拿著武器,


  「世上從無低賤民——」


  「自由要從手中出

  帝皇不過一樣人

  走吧——」


  歌聲漸漸嘹亮。


  這些青年人,曾經,都是商會的老朽嘴裡「最幼稚,最不曉道理,總是不服這個,不服那個的混賬」,也是爹爹失望地搖著頭說「太理想化」的「傻孩子」。


  那些成熟精明,高居其上的人,質問黎青青,說:「你招來了一些什麼人?這些人滿懷改天換地的理想,滿懷是反抗的氣焰,是不服從的。不合適當做忠僕貞士。」


  他們,基本都是大家認為的激進青年。


  但她不覺得這些青年們幼稚。


  她望著他們的面容,卻想起自己早早在南洋病死的,被父親也稱作「太理想化」的母親。


  他們的容貌不一而論,有的粗陋,有的精緻。有的醜陋,有的秀麗,卻全顯得純潔可愛。這不是出於所謂「幼稚」才顯得純潔。


  而是出於純粹。


  人們總是不理解堅定的理想和純粹的信念出於何處。


  殊不知,那不是來源於無知的溫床,而是淬鍊於對於極端醜惡的現實的認清之後仍舊懷有的,不投降不妥協的憎惡。


  倘若把一個人胸懷雄雄火焰,並且具有踐行的動力,而叫做幼稚的話,那麼,天下便都是一些所謂「老成」而龜縮的懦夫,那便安安穩穩做一世的奴隸便罷。


  旗幟飄飄,隊伍又重新開拔了——帶著不息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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