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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玉樓春(四)

  昆明, 安寧坊。


  雨冷絲絲地飄。


  安寧坊的主人看一眼膝蓋上的書頁, 再透過遮簾抬頭看一眼坊間零星幾個低頭挑書的客人,看一眼正放著算盤打盹的掌柜。長長吐了一口煙,將煙槍在桌角敲了敲。


  客人過來詢問書價的時候, 打盹的掌柜驚醒了,漫不經心地比了一個數字。


  「這麼貴?」


  他不耐煩:「嫌貴么, 就不要買。」


  大概是一輩子頭一次來買書的客人心疼了半天, 在皺巴巴的口袋裡, 摸索出錢幣。用那雙還沾著泥的手搓了搓,小心翼翼地接過包著薄薄一冊書的油紙,塞在懷裡。


  泥腿子。掌柜掂量那幾枚銅板,嗤之以鼻, 拿起算盤,懶洋洋地一撥,沒有做生意的熱切:「不送。」


  別的客人, 除一個買了本《烈女祠》, 其他都沒有買的。


  很快, 坊內就一片冷清了。掌柜又開始打盹。


  內堂,安寧坊主人的煙吐得更頻繁。


  往常,四書五經、歷年考題這些經世致用的, 倒是不愁賣。書坊的主要顧客,就是那些一心苦讀好考功名、家裡有幾畝薄田的書生。


  只是雲南現狀, 早些時候, 先是搜書, 再是壽賊刪改四書五經。人心惶惶。


  前些時候更是連雲南義軍自己的軍官、將領、軍師,都被推出去砍了一批。


  眾說紛紜,雖然義軍那邊,說是這些人是「蛀蟲」。坊間卻傳說是他們私下讀孔孟之書,才被殺了。


  光是這樣也就罷了。


  那個姓樓的,原看他是好人,殺了好幾個橫行霸市的流氓,讓街市之人可以安心做生意。可反手,他就撕下臉皮,定了什麼限價令。


  書,在限價範圍,絕不許貴賣。


  於是,書坊的顧客就漸漸地換了一批人了。


  以至於這些日子,往來他店裡的,都是些囊中羞澀,原來不敢在他堂前經行的白丁。


  這些白丁,一個字都不認識,還滿嘴胡謅什麼「買回去給小兒認字」。說不認字也可以請義軍的蒙學堂先生讀給他們聽。


  無非是占限價的便宜。幾個銅板買書還嫌貴……

  真是斯文掃地。


  罷了,忍耐罷。


  安寧坊的主人蹙眉,又重重地敲了一敲煙槍,好像那是壽玉樓的腦袋。


  雨絲漸重,風也漸狂。


  書頁被吹得呼啦啦翻起來。除了風吹動書頁的聲音,沒有客人,四周靜謐。


  內堂,安寧堂的主人還在靜默著思索。


  外堂,掌柜的盹漸漸深了。


  夥計把門口的帘子放了下來。


  正此時,「店家,有什麼新書么?」一個生得花容月貌的年輕女人,年不過十六,烏黑的鬢髮被雨絲打濕,帶著水霧,神情有些局促,停在了安寧坊門口。


  原來書坊是不許這些女人進的。


  現在,義軍治下,女人都大搖大擺地騎馬逛街了,掌柜的便也呵欠一聲,道:

  「賣得最好的,諾,,需要麼?」


  年輕女人略站一下,翻撿幾眼:「我不要瀟湘君子的。」


  掌柜的感到稀奇了。概因這些日子以來,大凡店裡有女人、年輕人進來,不是要買瀟湘君子的書作,就是詢問她有甚麼新作。再看這女人雖然衣衫一般,舉止卻像大家小姐,便也打起精神,稍稍殷勤了一些:「那麼,請來這邊,這邊還有幾本話本子.……」


  正此時,門帘又被一把掀開,幾個文人又鬧上門來。嘴裡直嚷嚷著要找安寧坊主人討個說法。


  掌柜見他們驚擾生意,便很不客氣,叫身強力壯的夥計把他們攔住:「又來鬧什麼?之前的潤筆費,我們一筆不少,可都盡數給夠了諸位君子了。」


  為首的文人氣急敗壞,高聲叫道:「讓你東家出來見我們!你為什麼不收我們的稿子?」


  呵!還叫上了?掌柜的那些微睡意便去了,看了一眼內堂東家沒有反應,便將算盤重重一放,木頭桌子被力度震得顫了一下。


  「哪家收?哪家收你們這些文君子建、千人一面的玩意兒,你們找哪家去。再鬧,不要怪我稟告義軍巡街。」


  對於那些才子佳人、仁義道德的話本子、小說,往日就有人膩煩了,只是沒有其他的奇書,礙於無聊,打發時間而已。自從瀟湘君子橫空出世,這些末流文人的大作,人們是看都不看一眼了。


  從前,這些文人還顧及讀書人的臉面,不敢狠鬧。自從收了田,讀書人沒有免苛捐雜稅的優待了,這些儒生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這些要靠賣文為生的文人,就連面子都不要了,青天白日都敢上門將鬧。


  領頭的不服氣,強辯道:「怎麼千人一面?我們也寫俠女、狐女異類之流.……」


  「唾!」掌柜冷笑道:「庸俗之輩,力透紙背。你們那寫法早就過了時,現在時興的是瀟湘君子的白描,不需要你們附一些歪詩艷詞,只需要你們也能以白話的方式,描摹出不落俗套的『祝二妹』、『常春樹』,叫天下男女為這些人斷腸,便得了。」


  「誰說我們寫不得?」似乎就是等著他這一句,他們興沖沖掏出一疊成捆的稿子,得意洋洋:「這是我們仿瀟湘君子的新稿。不比她一介女流之輩更加用詞雋永?」


  安寧坊主不由側目。在屋內叫掌柜的:「魯叔,把他們的稿子拿進來。」


  為首一本,叫做《常家密記》,翻了幾頁,倒是白描的白話,沒有文言。


  見了內容,講南方家族中有一公子,名喚常春樹,講他從小長大,長到弱冠,尚且不通人事,性情乖僻。。於是家族長輩想盡辦法給他配置陪床的女婢,想叫他通人事,從此以後收心斂性,娶妻生子,綿延子嗣。


  最後常公子終於悔悟,奮起考上了狀元,他的各色妻妾也為他生了不少子女。合家美滿。


  這文中,別的尚且平庸,那描寫家族為鉤住這位常春樹所招來的各色女婢,容色之各有殊異之美的白描,精緻至極。


  那描寫女婢們如何與常公子翻雲覆雨、糾纏不休的情節,更是別出心裁,詞句清俊。


  不消片刻,隔著紗簾,女客人都能聽出那內堂里,安寧坊的年輕東家的震怒。那些稿子被他擲出來,如雪花散落:「東施效顰!人家寫的是『天下無路尋樂土,人間何處覓自由』,你們寫的是天下無處覓嬌娘!」


  文人們聯袂而來,就是想借著人多再鬧,逼這財大氣粗的安寧堂收稿。卻聽見那個年輕清淡的男聲道:「阿大阿二,把這等碌碌俗士趕出去。」


  不知道何處轟然應諾。立刻自內堂轉出兩個銅須虎目、虎背熊腰的武士。看個頭,足比常人高兩頭。再有門前身強力壯的夥計呼應。哪裡還像是書坊,剎那成了武場。


  鬧事的文人嚇得掉了魂。稿子也顧不得撿,連忙你推我攘地逃出門去了。


  掌柜的撿起地上的稿子,讀了一讀,搖頭晃腦:「倒也算不錯。難得詞句清麗。自從瀟湘君子聲明鵲起,這些借她文章發揮的仿作,也流遍市井了。倒也頗有些追捧者。」


  又說:「那位如今被捧做文豪的瀟湘君子,她的書倒是賣得動,很暢銷。可是近來也沒有新書,舊的賣久了,那也不得意。東家,我們還是得收一批稿子。」


  那年輕東家余怒未消,清淡的聲音有些嚴厲:「魯叔,他們怎比我們?即使我們.……收這樣的稿子也是砸我們安寧坊的名聲。這樣的玩意兒,怎比得瀟湘君子千古情語?配與她的書共同排列在我們的書柜上?同樣是月下花前一樣場景,偏偏兩樣格調!我蝸居於此,難道是為了賺這些淫詞艷曲的蠅頭小利么?」


  「東家!」掌柜的立刻叫了一聲。


  安寧坊主人自知失言,才想起坊內還有一位女客人。無聲地與掌柜對視了一眼,登時堂內武士殺氣騰騰。


  那花容月貌的女客,卻似乎沒有見到這一幕,也沒有注意。她聽到那年輕東家講月下花前,便低頭,想起了她私底下曾暗暗地琢磨林瀟湘的作品。


  《李香蘭做工記》里,曾寫到過這樣一段:

  「月亮,升起來了。


  貓和狗都睡了。


  石頭做的牌坊也沉沉地打盹。


  而柔弱的花醒了。


  她們,柔順的女子們,披上送別死者的衣裳,悄悄地起身了。


  『為誰披上喪服呵?為你的父親么,女兒?」花這麼唱。


  女兒搖搖頭。


  『為誰披上喪服呵?為你的丈夫么,夫人?」花這麼問。


  妻子搖搖頭。


  『為誰披上喪服呵?為你的孩子么,母親?」花這麼說。


  母親也搖搖頭。


  她們說:『這是我們自己的葬禮,只有這一個夜晚,我們是我們自己。』


  這一場葬禮,只有月光知道,只有夜晚知道,只有花知道,只有她們知道。


  美麗而蒼白的女人們輪流親吻花,對它說:『請你保守秘密。我們永遠感激你。』」


  這一段,是文中一位一生倔強獨立、不為世俗低頭的著名女詞人,窮病而死後,無人收葬。江南才女集資葬她,又相約趁夜去參加她的葬禮。


  這一段十分地浪漫多情,一向為人稱道。


  月光照著婀娜的影子們,她們披上與血親無關的喪服,以神異的勇氣,相約去奔赴一場葬禮。如同去赴自己的葬禮。


  白天的時候,她們或許是誰的女兒,或許,是誰的妻子,或許,是誰的母親。這一刻,她們不再是任何人,而只是她們自己。


  她當時讀到這一段,雖然深恨林瀟湘,仍為這夢幻和超凡脫俗的情境所傾倒,被那凄然的心境所擊中,渾身顫慄,不由暗嘆仇人的才華。


  同樣是花前月下的場景,由林瀟湘寫出,的確就是和別人寫出來的才子佳人花園相會,格調天殊。


  「客人,你要買甚麼書?」掌柜又叫了她一遍,安寧坊的東家似乎也隔著帘子在看她。她不由驚醒過來。書坊內一片風平浪靜。


  「我嗎?我.……」她猶豫半晌,一咬牙,終於說:「我不是來買書的。」


  「我看了你們這希望.……你們能看看我的稿子。」


  她恭恭敬敬遞上稿子。


  等簾后的年輕東家一目十行掃完文稿前幾張,忽然笑了,掀開帘子走了出來。


  竟然是一錦衣華服的公子哥,長眉雅目,別具一種男子獨有的嫵媚又十分瀟洒地的風致,一手舉著煙槍,輕輕往下抖落煙灰,以她的眼光看來,不像是一間書坊的小小東家,倒像是她從前認得的某些世家子弟:「你真是膽子大。敢拿這樣的稿子交給我。你不怕我扭送你去義軍那麼?」


  她臉一紅,低下頭:「小女看過店中其他書籍。略懂您的眼光。」


  說著,她忽然抬起頭:「何況,義軍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不是嗎?


  安寧坊主人頓了一頓。拿煙槍的一柄敲敲手心,緩聲道:「是啊。馬上就要走了。你叫甚麼名字?」


  「小女,嚴芙蓉。」


  是夜,大雨。昆明千家萬戶,俱燈火通明。


  街上,兩邊,一頂傘接一頂傘,黑壓壓的腦袋。


  街中央,一匹接一匹馬,被穿麻衣的人牽著,踩著水窪,馱著包裹,甩著尾巴上的水,靜靜走著。


  一切都十分地安靜。漆黑的天地間,唯有雨聲淅淅瀝瀝地響著。


  或許還有隱隱的啜泣聲吧,只是夾雜在雨聲里,難以分辨。


  「你們會回來嗎?」白髮蒼蒼的老人們攔住領頭的,牽著馬的高大男子,渾濁的眼裡分不清淚和雨。


  「你們會回來嗎?」戴著藍綢子的青年們濕漉漉地拉著自己麻衣的朋友們問。


  「你們會回來嗎?」過去的地主家眷,躲在牆角,在心裡冷冷地撇嘴,想。


  「會的。」他們說。


  義軍主力攻下南京,駐紮南京,奉南京為新都,與朝廷圍堵大軍,形成僵立之勢。遂連發六封書信,催召南方正在大清洗的幾支義軍主力分支速回南京。


  雲南,壽玉樓卻大清洗完畢,留下了一部分駐紮人員,才連夜,去往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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