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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羅剎女(十三)

  黃昏,夕陽, 紅雲。


  酒館, 穿褐衣短打的幫工們結束了一天的勞累,結伴而來, 討了店家最便宜的幾個銅板一碗兌水的酒,有的站著,大聲地說笑著,有的蹲在門檻上,微醺地遐想。


  過了一會, 門口躡手躡腳地, 來了一個穿長衫,體型豐腴, 面白微須的秀才。


  他原東瞅西看,做賊一樣,到了門口, 見了一群「短褐」,就咳嗽一聲,挺胸抬頭, 微微搖晃著腦殼, 背著手踱進去。


  一個滿臉麻子, 幾塊破布掛在上身的瘦幫工,把他絆了一腳, 險些跌倒。秀才站穩, 咳嗽一聲, 斥道:「子曰.……咳!走開罷!有傷風化,不像話!」


  在這聲「不像話」里,原本麻子該如往常一樣地膽怯地往後縮去,今天,卻笑嘻嘻地:「秀才老爺,你怎麼不說『子曰』了?」


  這讀書人,為了顯示自己高出這些不識字的「群氓」們一等,往日里左一個「子曰」,右一個「聖人云」。


  小民們對這些「子曰」、「聖人云」有天然的畏懼,往往不敢申辯。


  胖秀才漲紅了臉:「聖人之言,高懸君子胸中,與小人多說無益。」


  掌柜的撥了撥算盤:「潘秀才,你還『聖人』、『君子』的?那今日我可不能再賒賬給你了。」


  潘秀才唬得忙擺擺手,不再說話了,原先挺直的背脊又悄悄地躡了起來。但又不服,只拱拱手,再拍拍自己的胸脯,瞪大眼睛,盯了滿堂鬨笑的人一眼,才紅著臉發氣地走出門去了。連酒也不買了。


  他甫一出酒館,就見個穿麻衣的青年,顯見是義軍的,正喝一個讀書人模樣的,一把捉住:

  「私藏孔孟妖書?跟我走一趟罷!」


  便更不敢久在街上晃蕩,又後悔起不聽夫人勸告,穿了這長衫出門。連忙沿著牆根急走,灰溜溜地往家裡走。


  他走到家門附近的巷子里時候,還看到義軍沿街張貼告示,大聲地宣讀:「諸位鄉親,凡一切孔孟諸子妖書邪說者盡行收繳,皆不準買賣藏讀也」。


  「堪媲始皇暴行!」潘秀才這樣嘟囔著什麼「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到了家裡,就見他家院子里一陣雞飛狗跳,他家的小妾阿雲正哭哭啼啼地收拾包袱,他那黃臉婆則在一邊虎視眈眈。


  難道那個醋缸子又要賣阿雲?這可不得了。酒是可以沒有的,阿雲現在是不能賣的。賣了阿雲,和同窗們互相恭維時,說起家裡一個添香紅袖的都沒有,只一個醋缸子老婆。那是要丟大臉的!


  潘秀才急急忙忙擠進門去,一把按住阿雲的包袱,又對老婆陪笑,低聲下氣:「夫人夫人,阿云何等粗蠢啊!與你怎比得?只是她一向做針線活、漿衣服、刺繡,天不亮就爬起來,伺候我夫妻倆從來勤勤懇懇,是一把幹活的好手,你看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老婆登時大怒,揪住他的耳朵:「你個滿嘴胡咧咧的!誰要賣她?自己瞧瞧!」


  潘秀才這才瞧清楚,院子一邊,還靠牆站著一個戴藍綢子的年輕男人,生得溫美秀麗,正微微笑看這一出鬧劇。


  一見有人看著,潘秀才唯恐落個怕老婆的污名,耳朵還沒被揪紅,臉先憋紅了,一股急勁上頭:「潑婦,大膽!」


  他老婆挨了個巴掌,被他推了個仰倒,懵了。片刻,氣的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你居然敢打我!你個沒良心的,要不是我爹殺豬辛辛苦苦地買了地,你能坐收租子讀書嗎?」


  潘秀才有點心虛,壯著面子的膽氣,不理會他的撒潑老婆,只肥肚子一挺,拱手道:「不知道兄台有何貴幹?」


  戴藍綢的年輕男人指了指阿雲,笑道:「我是奉令來帶這個姑娘家去的。」


  阿雲只顧抹著眼淚哭哭啼啼。


  他老婆一下子叫起來:「你個殺千刀的,你看,誰要賣你的小老婆?是人家義軍老爺要帶走她!」


  這,難道要搜走美女好供義軍頭子霍霍?

  潘秀才心腸急轉,臉上泛起青灰來,晦氣而肉疼地說:「我這妾侍也是良家出身.……我出銀子贖……十兩!兄台,十兩,現在鄉下人賤,您到哪去,都可以買到一個頗有姿容的良家妾了。你看.……」


  自覺已經情深義重,明日可以去同僚跟前吹噓自己的義舉,贖回了自己的「紅袖」。不意被他的醋汁老婆狠狠擰住大腿一掐——當初買來阿雲,哪裡有十兩?她爹可是三兩就賣了。


  年輕男人哭笑不得,才知道他們誤解了。溫聲解釋:「我是來替這位姑娘贖身的。」


  這下夫妻兩個,登時都驚疑不定。難道是這臭丫頭什麼時候勾搭的情郎?


  可是阿雲在家從早忙到晚,喂完雞鴨,還有洗衣做飯,像陀螺,從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主母更是盯她盯得緊緊的。那裡有功夫招來情郎?


  潘秀才更是自覺一片痴情被辜負,呆住漲紫了臉:「你?贖她?」


  「藍綢子」點點頭:「準確說,是『放妾』。你們沒有看嗎?今天義軍剛剛集會『講道理』,壽先生從公堂出來,便貼了文書,叫從此後,雲南不得買賣人口,更不得有納妾、童婚諸般行徑,勒令諸人放妾。我是奉令來督察的,聽說這附近人家,只你一家有妾。」


  那是自然,這年頭,能養得起妾,也是殷實人家的象徵了。


  說罷,便叫還在一邊低著頭不敢說話的阿云:「走罷,送你回家去。」


  潘家老婆見此,一骨碌爬起來:「老爺,我家這妾,什麼活都做得,是我家的左膀右臂,你要是贖走了她,這可叫我……這可叫我……好不忍心……」


  年輕男人抬腳就往外走,阿雲抹著眼淚揣揣不安、怯怯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一磨蹭。


  潘家老婆屠戶女出身,涉及到錢的時候的時候便格外勇猛,即使面對的是最近煌煌其威的「藍綢子」,也毫不退縮。連忙叫:「老爺,五兩罷?我家買她花了不少銀子,不能再低了!」


  潘秀才這時候才回過神,見這藍綢子講話知書達理,很是溫和,便壯了膽氣:「兄台!她哪裡還有家?她全家餓死的只剩一個人了,地一畝都沒有了,他爹為一口吃的賣她到我家,便不知道哪裡流浪去了。我家待她不薄,如放了阿雲,她一個弱女子,也無處謀生。不若繼續留在我家——我一向疼愛她——」


  「阿雲,難道你願意走嗎?你要是出去了,哪裡有好前途?說不定到樓子去了!」


  藍綢子終於停住腳。轉頭問阿云:「他真的疼愛你嗎?」


  阿雲想搖頭,在秀才的目光里縮了縮脖子,遲疑。想點頭,又低下頭,怯怯的。


  她十二歲被賣到潘家做牛做馬,懷孕、生病,也從沒有片刻停歇。十三歲時早起提水準備做飯時,累得發昏,昏倒在水槽邊,流產了第一次。


  十五歲時候腆著肚子伺候醉酒的潘秀才,被開水燙到肚子,慘叫著流產了第二次。


  從此後,她不能生育了。失去了妾的一個重要功能。於是一夜,她偷聽到潘家夫妻在商量,賣了她去樓子里,好再買一個妾。


  不知道為何,終沒有賣成。


  這是疼愛嗎?阿雲也不知道。


  如果客人來的時候,叫她穿上好衣裳,叫她在客人驚嘆的目光里被說上一句:「潘兄竟然有妾,真是好艷福。」


  那麼,大約是疼愛吧。


  藍綢子見她如此,便說:「秀才,你疼愛她?那也好罷。阿雲,你如果想去做女工,也去吧。雲南的工廠,總是缺女工的。如果不想去,鄉下正在盤點土地,準備分地。潘家既然如此疼愛你,想必不會介意你分到他家的幾畝地罷。」


  潘家夫妻一愣。分地?……

  雲南村莊里,一處小小的戰役正打的火熱。


  壽先生站在高處,望著那高高的寨子,還有那些探頭的家丁,林若山、黎玉郎、陳與道等人說:「這就是雲南最後幾處土豪劣紳的據點了。這家聽說還是章家的姻親,卻沒有我先前在廣西打的章家厲害。等這幾家打下來了,就可以開始盤點土地了。」


  他的這些盟友里,聽罷,最先說話的,卻竟然是一直跟在林若山身後不說話的一個戴帷帽的女人。


  林黛玉細聲慢語:「他家,土地有多少?」


  壽先生有些驚異,卻仍舊回道:「整個雲南,我們義軍調查過,這些農戶平均每戶有地十五畝多,比大地主少一百三十倍。你說,這些大地主有地多少?何況,能有十五畝地的農戶,都不多。而不少狗腿子橫行一方的土豪劣紳如章家,更是你縱馬百里,都出不了他家的地界。」


  林黛玉聽到章家,恨意一閃,咬了咬唇,把這些數字一一記下。寒聲慢語:「先生,我也識文斷字,我知道你們缺登記土地的和清點記錄罪行的,瀟湘女雖是女紅妝,但素來博聞強記。也可做一些微薄的登記之事。」說完,不再開口,退回一旁。


  「多謝瀟湘先生。」壽先生正說著,看遠處寨子里傳來青煙,知道已然功成,忙回身喝道:「兄弟姊妹們,請和我一道去罷!」


  便向幾位藍綢派的盟友一拱手,回身帶著義軍衝去了。


  黎玉郎等商會中人,忙叫民工推車推著紅衣炮跟上。


  林若山這才對黛玉嗔道:「玉兒,你那天公堂對峙之後,因飽受流言蜚語,又大病一場。緣何跟來?戰場無眼……倘若丁家人在此,不定有什麼暗箭傷人。」


  「沒有大礙。叔叔,戰場已到尾聲,你們不是只負責清點嗎?我就在山下和護衛一起等著,等你們最後清完再去,就是了。」


  林若山是從來拿這個侄女沒有辦法的。自從她當日意外聽說有章家的消息之後,便堅持要跟來,他苦勸不得,也就只好由她了。


  有時候,真是後悔他一時大意,教這女孩兒流落桂林一事。


  不一會,那高高的寨子上,驟然大炮聲起,火燒起來了。高高的杆子上,藍綢緞和麻衣揮舞,雲南的最後一個盤踞一方的大土豪,也被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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