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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羅剎女(九)

  「我奉皇命採買, 你還跟我談價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薛蟠齜牙咧嘴, 一腳踹翻了眼前鬚髮皆白的老掌柜。


  老掌柜顧不得胸口發悶,忙地抱住薛蟠的靴子哀求:「大爺,大爺, 您行行好, 這個價格, 實在不行啊!我小門小戶, 為了弄到這批布, 也是費了大本錢的。如果照您提的這個價買走,那小老兒連本錢的三分之一也賺不回來。我上有老,下有小,如果這批貨賺不回錢, 那就闔家都吃喝無著了……」


  薛蟠卻不作理會, 只是摸著下巴,瞄到門帘后露出一雙尖尖翹翹的繡鞋:「你家裡是不是還有個女兒?聽說長的倒是有點姿色……」


  老掌柜悚然一驚, 隨即咬牙:「小女早就定親了……」


  「那就退了。」薛蟠蹲下, 大黃牙露出來, 他風度翩翩地, 嘴裡的氣息是薄荷味,是一位世家公子的風範:「你們小門小戶的, 能有什麼?我抬她進門,我家還缺一個給老爺我捧靴子的可人兒。」


  薛蟠志得意滿地從那布莊出來, 小廝忙地湊上去:「爺, 成不?」


  他挨了個窩心腳。


  「讓你辦這麼點小事都辦不成, 還得爺親自出馬。」


  不過,薛蟠沒有得到人。第二天,掌柜那個千嬌萬愛的小女兒,上吊死了,只有一具棺材送過來。


  掌柜的哭的昏天黑地,不住地喊:「兒啊,是爹混蛋,害死了你!」


  薛蟠砸吧了兩下嘴,覺得可惜,又覺得略略有些心虛。


  他怕這事鬧起來。家裡的老婆夏金桂喝滿一缸子醋就要攪家。


  呸,他趕緊唾棄自己的這個想法:他才不怕。


  自從替皇爺,奉上了工商行當那些想要造反的敗類的清單,抄了那些奸商的家,他家就越發地春風得意,皇爺親賜「積善之家」。原來分給別家的宮廷採買,又重新劃歸薛家。


  夏家算什麼?哼,從前那個母老虎,仗著她家有錢,薛家沒落,需得仰仗一些他家的門路,就敢使性,折磨死了他心愛的婢妾香菱。


  現在,他要打她,也不過是個動動小指頭的事。


  這樣想著,薛蟠便覺得得意了。見那具送來的棺材,便叫小廝去轉告一句他同樣因為鎮壓、抄滅工商逆賊而得了陞官的舅舅家:「這裡死了個人。轉告舅舅,把那個老頭打發了。」


  誰料得意過頭,失手把個玉墜兒跌碎了。他叫了一聲,想起這玉墜兒還是寶釵送他的。生怕寶釵揭了他的皮,又叫那小廝:「回來回來!那不緊要的事,呆會再說。你先去緊要的:給我買個一模一樣的玉墜兒回來!」


  因這事損耗了他的玩樂的興緻,薛蟠便不再閑逛,家去了。


  到家,就見母親與妹妹坐在一處,捧一張那什麼尋南小報在議論:「真是不得了,居然敢審這種人倫案子,怎得如此大逆不道?」


  薛蟠大大咧咧地過去:「媽,寶釵,你們忒落後頭了,還看這期呢?我今個得了個消息,說南邊分出了個藍綢軍,和抬轎派。」


  薛姨媽被唬了一跳,嗔怪道:「你進門也沒個聲息!」


  寶釵不動聲色地把手裡的小報放下,笑道:「哥哥,今日怎這麼早就家來了?」


  薛蟠說:「為你的婚事,我愁的慌,連看店鋪,都沒的那閑心。你看看你,都一十九歲了……」


  「孽障!有你這麼編排親妹妹的?若不是為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出謀劃策,讓咱家有了今天回春之日,你妹妹何至於耽誤到這個歲數?」


  薛寶釵卻淡淡一笑,氣不上臉,淡聲道:「只要家裡好了,我將來就是拖到二十歲,婚姻何愁?媽也不必怪罪哥哥。長兄如父,他操心罷了。


  「我的兒,難為你了。」薛姨媽摟著女兒,心疼不已,又喝薛蟠:「還不快滾過來給妹妹賠罪。」


  薛蟠這才驚覺不對,又嬉皮笑臉湊過去左一句「好妹妹」,又一句「好妹妹」。為了叫母親和妹妹消氣,他忙地獻寶似的捧出了自己新的消息:


  「時下有個大奇聞,你們可曉得了?」


  「不要弄鬼了,早些說來。」


  他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坊間都在傳說,那瀟湘君子,是個女子!還是個年齡不大,貌美絕倫的女子!」


  薛蟠為人齷齪下流,原對這些文人墨客不敢興趣,因人極力說起瀟湘君子之美貌,這才記在心裡。


  「嘿嘿,不過,我想來,那瀟湘君子,再怎麼美貌,能勝過寶釵?」


  「啐!」寶釵終於按捺不住,剎那站了起來,眼圈紅了,拂袖要走。


  薛姨媽氣得狠狠扭住薛蟠耳朵:「不上進的東西,幾次三番的侮辱姊妹,你是要氣死老娘?竟把你妹妹與那不知道哪裡來的作邪書僻傳的下等人相提並論!」


  薛蟠看妹妹眼圈都紅了,連連賠罪。才算拉住了寶釵。


  「我可不敢,我可不敢。我要是再說這昏話,叫王八叼了我!」


  好一番賠罪,才總算消停下來。薛蟠再不敢多話,只老老實實說來:「這大江南北,不知道哪裡來的傳聞,都說瀟湘君子,這大文賊,是個女人。說的都有鼻子有眼的,連容貌年紀都說到了。」


  薛姨媽覺得不可能:「聖人禁止演出瀟湘君子的戲前,我也看了幾齣,那毒練老辣,世情冷暖,豈是閨閣女子可比?」


  「那未必。媽,你不曉得,那短髮賊,盤踞南方,他們治下,那是沒有人倫的地方。短髮賊公然宣稱:『天下多男人,儘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儘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並之念』。我們這邊有浙江的行商,悄悄來說,親眼見到那義軍之中,有女兵女將。那些女兵女將一個個『赤足裹頭,攀援岩谷,勇健過於男子』。他還見到城中婦女隨便游於大街,乘馬或者騎驢,往來馳騁,如同男子,且並不避人。」


  薛蟠道:「聽說瀟湘君子的文作大多自南方流出,與短髮賊吭哧一氣的尋南小報,屢次登載他的小說話本,前幾個月,不還論戰嗎?我看,如果那個行商所說不假,那瀟湘君子,如果真是短髮賊治下女子,那寫出這等東西,也有可能啊。」


  薛家母女一時竟聽得出神了。


  薛寶釵把那句『天下多男人,儘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儘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並之念』在嘴裡滾了幾遍,一時竟然生出悵然來,面上卻紋絲不動,平靜道:「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那想來,這傳聞也是有依據了。」


  薛姨媽喃喃道:「竟有這樣大逆不道的地方……」她年輕時也是閨閣英豪,自認不輸男子,此刻的感慨,竟然分不出是羨慕多一些,還是驚奇多一些。


  薛蟠猶自得意:「媽,妹妹,你們可別說出去,這些消息,我這可也是獨一份了。自從南方驚變之後,皇爺不但明面上禁了尋南小報,對行商工匠之徒,看的也是賊緊。我這還是利用了身份之便吶。」


  娘兒幾個正說著話,忽聽外面小廝不意女眷在裡面,居然一疊聲地喊:「爺,爺,舅老爺說你打發的那個老頭,公堂上撞柱子死啦!」


  薛蟠瞥了一眼娘和妹妹的臉色,登時大怒,出去就是一巴掌:「你個沒眼色的東西,誰叫你直愣愣闖進來?遲早收拾了你去喂大蟲!」


  薛姨媽便道:「何苦打人呢?人家也是奉你的令去辦事的,都是爹生娘養的,辛苦辦事,反挨打,哪有這樣的御下之道?」說著就命薛蟠進來:「你說說看,什麼『老頭』,什麼『死了』,你又叫你舅舅給你擦了什麼屁股?」


  「這.……我想抬個小妾,誰叫那老頭不識相,女兒自己吊死的,非誣賴到我頭上。我又不是強搶,是要正經抬進來的。」


  薛姨媽氣的捂著胸口直哎喲:「你個現世寶!這等事,都要叫你舅舅給你擦屁股!你嫌你舅舅事不夠多呢?使錢打發就是了,偏要這鬧的。仔細你那個潑辣老婆知道!」


  薛寶釵輕聲勸道:「事已至此,那便厚葬罷,也畢竟是兩條人命。」她因有心事,也不耐煩聽她哥哥的這些慣常的腌臢事,說了這一句,不一會,繞道屏風後頭回房去了。


  鶯兒路上看她臉色,便笑道:「姑娘莫要聽爺的渾話,爺不是一次兩次的不聽勸了,姑娘總儘力了。」


  「我不是為著哥哥。」寶釵凝神片刻,忽然細語:「當年,林姑娘還在賈府和我們一處的時候,你可還記得,她的住處?」


  「這怎的不記得?叫做瀟湘館嘛。」


  寶釵想道:是了。瀟湘館。


  不知怎的,聽瀟湘君子這名號,她卻總想得顰兒。當年大觀園中她住的是瀟湘館,起詩社時,詩號瀟湘妃子。


  她私下翻閱瀟湘君子的文作,雖然大不相同,但是字如其人,文自然也像其主人。字裡行間,她總覺得眼熟。


  一個人的品性,可以大變,詩文風格,也可以大變,可總有些不能變的東西。


  鶯兒一向機靈,便道:「姑娘是由那個文賊瀟湘君子,想到林姑娘了嗎?這可怎使得!林姑娘那是簪纓世家,怎會如此自甘下賤?」


  寶釵被那個「文賊」兩字驚醒了,心內警醒,便忽地一笑,略帶自嘲:「說得是。只是人年紀大了,難免思念故人。林妹妹又經年一去無音訊,一時有荒唐的念頭,你可饒了你家姑娘罷。」


  便把此事丟開了手。


  只是,她終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當年與顰兒可算不得太親近的,猶然起了這念頭。那麼,真正和顰兒耳鬢廝磨的那個呢?


  賈府正是鬧的紛紛揚揚的,為寶玉拒親一事。


  老太君哭的鬢髮紛亂,捶著榻直叫心肝肉兒:「你這是要我的老命吶!你薛家的表姐,你說只當作姐姐,不願締結連理,你史家的妹妹,總一向和你要好了?你又這般作態!老太婆我還能活幾年?你先珠大哥這個歲數,你嫂子都過門了!」


  王夫人那淡漠的面上也急得發紅,攆著佛珠道:「兒啊,先前你說我家敗落,恐怕耽誤了別的女孩兒操勞。現在你大姐姐在宮裡說一不二,家裡因為收集證據,平賊有功,聖上青眼相待。這富貴自不消說。你又如何?

  寶玉垂著頭不語。


  之前賈王史薛四家平賊有功,王家更是憑著突然發難殺與短髮賊勾結的工商,這功勞,得了聖上親口的嘉獎。金銀珠寶自不必說,還有從奸商們那裡抄出來的,各家也分到了一些。原來敗落的家裡,剎那又似乎恢復了幾成過去鐘鳴鼎食的輝煌。


  別人怎麼高興不提,唯有寶玉,他心眼裡只有姊姊妹妹,薛家史家都自有緣法,不需要他操心,他便第一個想起了二妹妹迎春。


  他厭惡孫紹祖已久,便想:此次家裡回春,便定要勸大老爺把那五千兩還了,再耍個教訓,叫那狼似的妹夫看看,迎春也是金尊玉貴的正經侯門小姐。從此不敢再苛待她才好。


  誰料他剛剛踏上孫家的門,門口的小廝還來不及通報,就聽裡面亂成一團,有小廝媳婦喊:「不好了,奶奶沒聲息了!」


  好像剎那世界一暗。寶玉的心涼了徹底。


  探春死了。


  這個懦弱又純潔的女孩子,一生逆來順受,忍受著所有的不公,所有的忽視,只要人家願意給她一個棲身之所,她就心懷感恩。


  她從來在府里像是一個隱形人,人家看不起她,她也不以為意,仍舊寬容地對待一切人。默默地與她的棋盤為伴。


  可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最溫柔和順的人,死了。


  寶玉呆立在門口,看見幾個丫鬟一卷錦被裹著迎春的屍首從主房匆匆出來,那裸露在外面雪白的手臂上,下棋的手上,全是青青紫紫的鞭痕、毆打的痕迹。


  她是被孫紹祖活活打死的。


  誰也不知道寶玉受到了怎樣的刺激。


  孫家的小廝後來說,只看見寶二爺發狂地衝上去,揪住那個抬少奶奶屍身的丫鬟,手勁大得怎麼扳都扳不開,恍惚地問:二妹妹最後說了什麼?

  「丫鬟嚇得一抖,回道:奶奶嘴裡念著說要回紫菱洲。」那個小廝回賈家人的時候說:


  「寶二爺聽了,就發瘋衝進去打老爺,然後自己昏過去了。」


  從這以後,寶玉就很少同人講話了,連襲人也不許近身,總是恍惚地一個人呆著,至多往瀟湘館里走走。


  鳳姐覷寶玉的神色,她一向精明,便道:「寶玉,你也別總想著迎春的事。她那是命不好,倘若再遲個幾天,那姓孫的禽獸,也不得不對她笑臉以待的。」


  寶玉卻忽然抬起頭來:「二妹妹當初被訂給那中山狼,闔家罵了一場,只嘆是命。二妹妹回門哭訴,母親勸她,大家都勸她回那狼窩去,並不挽留,只說是命,。她死了,又只說是命。那麼,什麼不是『命』呢?


  他始終記得,二妹妹回門哭訴的時候,母親嫂子們,都只勸她說,這就是命了。忍罷。男人打女人,雖然粗俗,碰上了,做妻子有什麼辦法?也只有忍罷。


  鳳姐便知他的心結在這裡了,連忙勸道:「這是什麼話,你再看,那孫紹祖禍害了我家的女孩子,也沒落的個好啊。挨了板子,我家回春之後使關係,又叫他丟了位子,賠了一大筆錢。現在調到個窮鄉僻壤的野外去了。」


  誰料這話一說,更不得了。寶玉竟然冷笑起來,忽地站起來了:「二妹妹的金玉一樣的人,這樣的一條鮮花一樣的性命,卻只值得幾個臭錢,只挨幾個板子,少吃幾頓酒肉!家裡回春了,記得死了個女兒,就叫那殺人的挨個不輕不重的教訓,調到外地去,照樣吃酒喝肉玩弄粉頭。要是家裡還是從前那樣一日日衰敗下去,是不是就嚇破了膽子,就當白死了個貓兒,狗兒?」


  「啪」地一聲,只見王夫人氣得打他一個巴掌,卻又自己心疼了,大哭起來:「你這是什麼誅心的話?叫你爹知道,我還能再攔他一回打死你?」


  鳳姐見不妙,忙勸:「這怎能怪家裡?這殺妻也就是這樣判的。何況孫紹祖一口咬死他是失手打死的迎春。」


  寶玉聽了,更覺心灰意冷,抿著嘴,半晌,才說:「晴雯死了,是命。二妹妹死了,是命。那我一輩子不娶,做和尚去,也是命了。」


  說完,他竟然扭身走了。留下女眷們面面相覷。


  襲人匆匆追上去,

  只聽到他悲聲唱:「『天下無路尋樂土,人間何處覓自由』——」忽然痛聲大哭,一路喊著「林妹妹」。
……

  九月了,一場秋雨一場涼,熱氣漸漸地散掉,風也是舒爽的風了。


  林黛玉依靠在茜紗窗前,正在一目十行地讀報。讀到報紙上登載的,義軍女將羅鴻飛的那句『子女也是人,不是父母的私財。殺人,就得按殺人來判』。她便停住,仔仔細細,痛快地讀了一遍,才嘆道:「真是好。」


  這個案子判的叫人愉快。她一時暢想著這位羅剎女的形貌,一邊拿筆,點了硃砂將這句話圈起來。


  這些日子,她為這翻覆的天地而動容,想提筆寫下些什麼。又覺自己見識淺薄,筆力薄弱,竟然不敢寫則個英豪無比的翻覆。


  便日日地關注興高采烈報道義軍攻佔進程的小報,圈圈點點,作為小說的素材。


  忽聽窗外風嗚嗚地吹,笛子嗚嗚地響。


  那笛聲如飛高的雄鷹,沖入青雲,又剎那俯衝向深谷,急轉直下,驚險地翻轉;


  如大海,忽然捲起碧波萬丈,席捲向人間;


  如驚雷,巡視天疆,誓要劈開烏雲萬丈。


  秋風都被這帶著強烈攻擊性的笛聲吹得蕭瑟而金戈鐵馬了起來。


  林黛玉收了筆,靜靜地聽著。


  笛聲卻戛然而止。


  林若山收了笛子進來了。


  他溫文爾雅,笑意微微地進來,黛玉卻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睛里沒有笑。


  八月的炎炎烈日下,那一天的談判,以丁世豪乾脆利落的「中暑」為結尾。不歡而散。


  但是持續的緊張氣氛,卻沒有結束。


  此後,黎玉郎等人多次前去拜訪,丁家都大門緊閉。


  丁家等人,不同意放棄採買之權。


  此後,衝突日益激烈。商會日益離心離德。明明白白分成了兩派。


  一派是以丁家等為首的,過去與皇親貴戚關係緊密,是朝廷中大族的觸角,是專賣權的享有者,實力滔天的大商人。


  他們,與其叫做商人,不如稱作「豪族」。


  因為他們出行,哪怕只是短短一段路,都要著差夫抬轎子。所以被戲稱為「抬轎派」。


  一派,卻以黎玉郎、陳與道、阿坤等人為首,他們是零散的工廠主、家境富裕的中等商人,還有一些不甚優渥的小行商、行會裡數的上的工匠等人組成。


  大多商會裡綁藍綢的都是這一派,所以直接叫做「藍綢派」。


  林若山旗幟鮮明地站在藍綢派這邊。


  抬轎派,今天霸市,皇皇其威,不許眾買賣人營業。


  藍綢派,就明天一哄而上,發動眾買賣人擁堵丁家店鋪前,披麻戴孝,擺出白家的牌位來,痛罵工商豪族之惡行。


  這樣你來我往,兩派人日日鼓噪。林若山這樣閑吹玉笛暗飛聲,浪蕩子弟江湖老的人,也難免添了幾分殺氣。


  「叔叔,商談的事情還是僵在那麼?」


  林若山笑道:「怎麼能不僵在那?當初,我們要掀開這個蓋子,不作王朝階下囚,丁家等人,卻並不想和我們同路。如果不是總督投奔了義軍,恐怕他們還是要做順民。」


  叔侄二人正說話,忽聽外面雇來的僕人叫喚:「老爺,姑娘,不好了,衙門著你們去公堂呢!」


  黛玉覺得奇怪,笑道:「叫我也去么?阿福,你年紀不大,也耳聾了。」


  阿福急得跺腳:「姑娘,這要命的事,您別頑笑了。正是著你去呢!連老爺,也不過是附帶的!」


  「到底什麼事?」


  「說是丁家的二少爺,敲得衙門登聞鼓,向義軍哭訴,瀟湘君子撰寫淫書,害死了他的夫人。不知道哪個混蛋,渾說小姐,就是那瀟湘君子。哎呀,現在衙門著姑娘去呢!」


  什麼?這可真是驚雷一樣。霹得林黛玉身子一晃,臉色驟變。她抬頭望了林若山一眼。林若山道:「阿福,你先去回,我們叔侄片刻就來。」


  等打發了阿福,黛玉才慘淡道:「叔叔,你說,這是誰泄露的?」


  林若山看她臉都白了,便拿笛子敲一敲她:「不要急。怎麼教你的?不消說,他沒有證據,就算是有證據,又如何?我們便是大大方方地認了,又怎地?」


  「現在世移時移,這裡可不是王朝所轄制的地方了。他丁家,也不是一手遮天的皇商了。」


  林黛玉卻仍舊十分地憂慮。


  她心內一時舊思想自忖:我雖不是從前的我了,卻到底是林姓女。我家三代簪纓,書香門第,父親、祖父、曾祖,都是先帝愛臣。倘若叫人知道,寫話本小說的瀟湘君子,便是林海的女兒,林家的後人,卻不知會不會辱了尊長先名?

  一時,又新思想自詡:我坦坦蕩蕩,寫的都是人之至情。有甚麼侮辱?是那皇帝大臣自己不做好事。如果尊長在世,我林黛玉也問心無愧。


  懷著如此激蕩的胸中矛盾,跟著公差去了。
……

  公堂之上,義軍將領正面面相覷的坐著,看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丁家二少爺。


  黎青青聞訊而來,因商盟與義軍協理此事,她站在義軍將領旁邊,十分不耐煩地看著,權作笑話。


  其餘人等各自等著審理這樁「奇案」。


  不一會,「被告者」翩翩而來。公堂之上,不許遮面,她便沒有帶帷帽。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閑靜似姣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


  正是青春年華,芊芊妙步而來,堪稱秉絕代之姿容,稀世之俊美。直如深海明珠,令滿室生輝。


  堂內除了黎青青等人外,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丁家二少爺,都看直了眼,低呼出聲。


  義軍將領為首的,是一個文人。姓壽,名喚玉樓,字朱庭。據說剛才義軍的前線回來,體格高大魁梧,似山東壯士;容貌卻俊美,說話溫柔文雅,像一位十足的江南才子。


  他和氣的很,根本不像是來審案子的,只說:「小姐芳名?」


  台下女子輕聲回道:「小女林氏黛玉。」


  「你可知今天傳喚你來,所為何事?」


  「知道。」仍舊是輕聲慢語。


  「那麼,訴者丁德知,且上前來,陳說分明。」


  丁德知是丁世豪的第二個兒子,他上前憤然道:「我妻從來賢淑,卻讀那瀟湘君子的閑書,讀的滴水不進,只常常垂淚,口呼「常郎」,自絕飲食而死。這等文賊,殺人於無形!」


  他轉向黛玉,喝道:「勿那女子,你緣何不守女子德行,寫出這等無人倫的歪書來害死我妻!」


  「欸,訴者,案情還未明朗,你要講究個道理,不要無故這樣呼喝。」壽玉樓阻攔他。


  黎青青也瞪著他,只看他再敢上前一步,就不管不顧,要去打他了。


  壽玉樓便問:「林黛玉,他所控訴,可屬實情?你,真的是瀟湘君子嗎?」


  黎青青趕緊擠眉弄眼,暗示黛玉這是沒有證據的,不承認就是。


  孰料,石破天驚,林黛玉抬起頭,那張俊美稀世的面容上,露出一個尋常柔順女子身上罕有的傲然微笑,竟然坦然地承認了:「是。我姓林,號瀟湘。長於寫作,筆名瀟湘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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