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羅剎女(四)
嘉興城中, 最大的空地——西市執行死刑的所在地, 市民工商們,聚在一齊,正惶惶不安。
西市從來沒有這麼寂靜過——店鋪都緊緊關上了
西市又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被叫來的,各行各當都有, 甚至連乞丐、拉車、挑擔的, 都羅列其中。
他們暗暗地相互打量, 發現那些大富大貴的, 真正在嘉興城中受人尊重的紳士們,反而很多人沒在場。
他們一向地位低賤,不在縉紳之流,不知道那個凶名在外的羅剎女召集他們做什麼?
往外看, 義軍正手拿武器, 殺氣騰騰列在兩邊,防止有人鬧事。
幸好這段時間以來,義軍的所作所為,從來沒有一條是侵犯大部分嘉興平民百姓的, 從而打下了一些信任的基礎,否則,人們恐怕真的以為像是那些朝廷從前嚇唬他們的那樣:短髮鬼要聚眾殺人了。
正在大家人心惶惶的時候, 那邊又來了一些人, 是女兵, 帶著不少的女人來了。
女人?女人來這裡幹什麼啊?
不少人一見女人, 就伸長了脖子望著。這些女人三教九流的, 不但有竄東家走西家的三姑六婆們,還有些不少的良家婦女。好些人認出了自己的妻,女,乃至於妾,都在其中。
之前登記的時候也就算了,義軍說一個都不能少,只怕藏匿了朝廷的殘兵,也就罷了。這種場合叫些女人過來做啥?
有些人心裡想著回去教訓妻女,怎地好到外面拋頭露面。
有些人想著難道是自己犯了義軍的什麼事,禍連女眷嗎?
漸漸地起了一陣嗡嗡聲。
直到人們之前在義軍入城時見到的女將,羅剎女,登上了原來執行死刑用的高台,俯視眾人。
義軍齊身起喝:靜——
人們在她的眼神掃視下,在義軍殺氣騰騰的「靜」中,閉住了嘴巴。
從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西市,此刻安靜的連一片葉子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嘉興府一向繁華,尤其是府城,不輸餘杭。城中居民,大多數都能說官話,也聽得懂官話。
他們清楚地聽到,羅剎女,用她有些沙啞的嗓子,略帶浙南口音的官話,說:
「諸位嘉興的鄉親。今日,請你們來,只為宣告一件事:從此後,嘉興歸我等所轄,與王朝再無干係。」
「而王朝的那些舊的東西,害人的東西,在我們這裡,也都不作數了。」
她頓了頓,示意身後的幾個文士,
渡兒便叫義軍的兵士押了幾個人上來。
剛好是原來處刑的位置。
頭一個,被押到靠近眾人的跟前跪著的,穿著華麗的長袍,生著個癩瘡疤的,一看就是平時好酒好肉大吃大喝,肥頭大耳,大腹便便。
人們一見他,甚至不顧義軍的威懾,又嗡嗡起來了。
「則個人,我想大傢伙,應該有不少人認識。」
怎麼能不認識?
在鄉為里正,在城為坊長。
這個人是城中的坊長之一,姓賴。嘉興城中,他的外號都傳遍了,叫做「癩毒蛤」。
這個「癩」,既是與姓諧音,也是嘲笑他的癩瘡疤。「毒蛤」則是形容這個人心腸之狠毒,為人之醜惡,活像那些身上長滿了毒瘡的癩蛤.蟆。民憤極大。
不少嘉興的土著居民,流露出了極端痛恨的神色。
此時,他們忽然有了些預感,興奮的勁頭一下子提高了。抿緊嘴,目不轉睛地等著羅剎女往下說。
一位文士接到上峰的示意,上前,拿出一張紙來,平鋪直敘地念道:
「以一百十戶為一里 ,推丁糧多者十戶為長 ,余百戶為十甲 ,甲凡十人。歲役里長一人 ,甲首一人 ,董一里一甲之事。先後以丁糧多寡為序 ,凡十年一周 ,曰排年。在城曰坊 ,近城曰廂 ,鄉都曰里。」
「王朝以來,天子之命,不達縣下。鄉有里正,城有坊廂。自名代天子牧民,實則恐喝、營私者又什□□ 。」
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坊、廂的來歷和現今情況。
下面,就全都是大白話了:
「我等入城所見,柴薪、什物、銀兩,又各衙門行取書手工食、並修理衙門等,全由坊民應付。而坊長代上衙門管理坊廂,多為豪富之家充當。動輒欺壓百姓,為了一己私慾,橫加指派差役,勒索霸道。不少百姓為了逃避重負,不堪應付。懸樑跳河者不計其數。」
「我等義軍,本自拔生救苦而來,聞百姓不堪其擾,故而從今後,廢坊廂,輕賦稅,凡有事者,直接找尋義軍各處政務負責者即了。」
話音未落,台下歡呼聲震天。
一個頭髮花白、衣衫破爛的老漢,連義軍兵士殺氣騰騰地冷臉都鎮不住他了,眼裡冒著淚花,一個勁地拉著身邊的義軍兵士問:
「真的嘛?真的嗎?」
那個年輕的士兵本不耐煩,看到老人布滿皺紋的窮苦的面容,想起自己的老父親,便點了點頭:「將軍他們,從來不說二話!」
羅剎女不負眾望,她簡潔明了地表示了堅定的態度:「殺!」
手起刀落。
留著肥油的血灑了一地。
眾人被義軍的利落駭了一跳。婦女們哪裡看過這場面,差點腿軟。
一個小商人說:「嗨!前頭我還覺得痛快。還沒痛快多久,怎麼這就殺人了?未免殘酷……」
一個拉車裝糞的橫了他一眼:「你滿嘴噴的比我的糞都臭!」他一指稍遠的老人:
「感情你是沒被這個癩毒蛤禍害過,才能說得風涼話!你知道這兒子是怎麼死的嗎?那是人家的獨生子!」
商人原先還想辯解幾句,他也是痛恨這些坊長的。畢竟經常地,坊廂的治安維持費用,他們總是強要商民出,勒索敲詐無所不為。
但看到這老人,他便默然了:他恰好住的不遠,也是知道這樁事的。
老漢貧窮無妻,中年才與一個寡婦成親,生了個孩子。
那孩子長到一十二歲,因生的清秀可愛,賴毒蛤,就拚命指派老漢家的賦稅徭役。
老漢年老體弱,能怎麼著?他家的獨生子就被這癩頭給霸佔了。
小小年紀的孩子,能經的起什麼?沒幾天就死了。
裝糞的嘆道:「屍首還是我的車拉的。身上沒一處是好的。」
他看到糞罈子里竟然有一雙小小的腳,駭然的。
窮人的孩子,活著,被隨便地玩弄。連死,都要被溺死在腌臢熏臭的糞壇里,以供無聊的老爺們獵奇取樂。
老人雙眼無神,看著那顆醜惡肥大的頭顱,咕嚕嚕滾在地上,血腥味引來蒼蠅。
他忽然發狂地嚎哭起來,坐在地上,嘴裡念叨著「兒啊」。
他卻不算顯眼,人群里看到這一幕後,發泄似的狂喜而狂哭的人,為數不少。
羅剎女並沒有止步於此,兵士刀上的血未乾,她雙眼寒潭似的:「下一個。」
下一個被押解上來上來的人,讓剛剛經歷了血腥一幕的人,又驚呼起來。不少人呆的說不出話。
這個被押解上來的人,是礦監稅使。是朝廷派到地方收稅採買的宦官。
他們到處敲詐勒索,橫行霸道,民不堪命。
這些人稟皇命而來,作威作福,禍害一方那個,當地士紳,往往諂媚討好,甚至與之同流合污——反正,供奉這些人的錢,不用士紳們來出。他們可以通過坊長等實際由豪富之家充當的,代朝廷牧民的角色,向下把這些供養討好礦稅監使的費用轉嫁給平民百姓。
在各地的城中,經常掀起的動輒數千人,乃至於數萬人的暴動,很多都是由反抗礦稅監使開始。
被叫做羅剎女的女將,看著人們目瞪口呆的表情,竟然笑了:「我說過,現在,嘉興,歸我們管了,王朝的舊東西,在我們這,不作數。」
她看了一眼那個嚇得屁滾尿流的宦官。
耳朵里聽到身後的文士們宣讀罷了此人的惡行,看台下人已經被勾起了慘痛的回憶,便揮揮手,示意可以動手了。
刀頭重又染血。
……
酒過三巡,酒酣膽壯,本地的紳士們難得齊聚一堂,義軍又十分大方,好酒好菜,不要錢似的上來。
義軍的幾個將領,不怎麼喝酒。義軍中那些不像尋常儒生的文士,倒是一杯也不推拒,推杯置盞間,和府城的縉紳們稱兄道弟起來。
羅老太爺正眯著眼裝醉,假意試探這些人的來歷、將來對嘉興府的打算。
之前問這些軍漢,既然聲稱宴請全城的士紳,以賠罪之前對讀書人的不敬。義軍的大部分將領都到場了,緣何主將羅剎女不在?
義軍卻只說主將身為女子,實在是不便出現在這種紳士們觥籌交錯的場合,白泉先生來了,也就代替主將了。
他總覺得不安。
忽然外面吵鬧起來,聲響震天,連酒樓里的喧鬧聲都蓋住了。
羅老太爺一個激靈,悄悄一捏兒子的手。
羅三爺生來千杯不醉,見此,頑笑幾句,說是要去如廁。義軍的將領們之間互相使了個眼色,也不攔他。
他便幾步竄到窗口,探出頭去一看,趕緊拔腿跑回來,高聲地:「諸位,說是請我們喝酒,難道這是鴻門宴嗎?!」
這大嗓門嚷嚷地一下子場面安靜下來。
裝醉裝若無其事的縉紳們也都不再裝了,爬起來面面相覷。
外面的聲響在這一片安靜里,就格外分明了:
「義軍萬歲!義軍萬萬歲!」
「打死他!打死他!」
那是一片震天的歡呼聲,混著高叫聲。
縉紳們一下子變了臉色。他們顧不上義軍的將領在場,爭先恐後跑到門邊、窗口去看:
外面一籠籠的囚車正在經過,兩邊是押送的義軍,而車上裝的都是往日里他們十分熟悉的一些人……
比如在和在場的官員士紳們稱兄道弟的一些坊長,
比如和在場的縉紳們往來頻繁的負責宮廷採買的.……
比如……
還有一些他們熟悉的,則已經不是「人」了。而是一顆顆頭顱,懸挂在囚車上,在大街上一路展覽過去。
而大街兩邊,簇擁著囚車和義軍的,則是他們往日熟悉的,像耗子一樣,畏畏縮縮,同樣居住在嘉興城裡的平民、窮鬼。
他們在狂笑、狂哭,狂歡。
街邊不時看到一些商民,在喊:
「酒鋪今日不閉門,美酒瓊漿泄一地。大家隨便喝!」
「今天我請客,酒樓的飯菜半價!」
還真的有酒鋪老闆在興高彩烈地往外灑酒。
游/行狂歡的人裡面,甚至有好些女人。
人們痛飲狂歌,為今朝歡欣鼓舞。
「這是……瘋了?」有紳士望著那些狂熱的居民們,打了個冷顫。
羅老太爺卻已經緩緩站了起來,縉紳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都站到了他身後。
義軍這邊的將領、文士,也都站了起來。
兩邊形成了對峙。
只有李白泉還懶洋洋地趴在他們中間的酒席上,醉醺醺地打了個飽嗝。
「貴軍,請我們來喝這場鴻門宴,就是為了把我們控制在這裡,好方便貴軍行事吧?」
羅老太爺緩慢而肯定地說:
「我們也不是不懂事。畢竟,嘉興這都改朝換代了。甚至你們要我家的女眷出來拋頭露面,我們也都忍了。只是,我們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羔羊。諸位胡亂殺人,逼到了極點,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我們全死在這,家裡還有人在。別的不說,魚死網破,留一個破敗的府城給貴軍添點麻煩,我們還是做的到的。」
義軍中,周丹正要講話,李白泉忽然叉腰站了起來:「呸!」他老小孩似的撇撇嘴,醉醺醺地指著眼前的羅老太爺等人:「好心救你們一命,還不識相!」
周丹也看向羅老太爺等人,諷刺地勾起嘴角:
「把你們一齊請來這,是我們的主意。畢竟,好不容易才用『減少妨礙』的理由,說動羅將軍饒你們一命,那當然是要集中保護了。要是你們在外面,喏,」他努了努嘴,示意他們看游/行的籠車上掛著的頭顱:「你們的下場,未必比這些腦袋好多少。」
「畢竟,你們這些人,才是嘉興真正的統治者。這些滴血的腦袋,血腥嗎?不會比你們這些人手上粘的老百姓的血更血腥的。羅將軍一向講究血債血償。要她放過你們,還是蠻難的啊。」
「所以,請你們識相一點,把這張契約簽了。大家活人跟活人說話,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