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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文賊(十二)

  日頭毒辣, 樹蔭底下都沒有一絲風。


  街邊巷角的一具具餓殍早就被曬的發臭,拉車的人把他們裝上板車的時候都給熏的夠嗆。


  巷子里的□□熱的受不住,臉上的厚厚的脂粉被汗水沖的一條條。


  賣冰盞的人汗流浹背,濕透了麻衣,不停地敲著銅鑼,啞聲吆喝:

  「冰盞涼湯, 好過一夏——」


  「冰盞涼湯, 好過一夏——」


  過路人買了幾碗。


  賣冰盞的熱的嘴唇脫了皮, 頭暈目眩,不斷地用唾沫濡濕著,卻不敢喝自己的涼湯半口。不停地抹汗:「惠顧!惠顧!」


  可惜買的人實在不多。


  冰盞販子昏頭昏腦地想,大約是這這天不夠熱。


  一個穿著富貴的公子哥騎著戴華蓋的馬, 帶著冰袋經過,看這個冰盞販子面色蒼白,渾身是汗,臉帶疲色。公子面露不忍:「這些市井行商的也真是可憐……這個人馬上就要中暑倒下了。」


  小廝看他似乎有意上前,連忙地拉住,笑道:「二爺, 你可別多嘴, 奶奶吩咐了,你在外千萬別多事,一個銅板都不許多花。指不定這市井的小商小販最為姦邪, 反倒賴上您的心善。」


  公子還在感嘆, 小廝連忙地拉著馬往前走了。


  這些不可能來買他涼湯的公子哥, 冰盞小販是從來不管的。


  他忍著越來越嚴重的頭暈目眩,忙著販賣自己一天的生計,忽地,卻聽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交市金了沒有?官爺我今個來賞你的光了。」


  街頭一時兵荒馬亂。


  冰盞小販頓時眼前一黑,急忙推著他養活全家的重要財產——儲存涼湯的制小推車,匆匆忙忙準備避開。


  官爺巡邏,那是要「孝敬」的,要「坊廂」的。


  他今天沒賣出幾碗冰盞涼湯,家裡人一天的口糧都沒有著落,哪裡有錢「孝敬」官爺?

  他們這些行商小販,低賤如塵芥。


  官爺打他一頓就罷了。只恐怕砸了推車和涼糖,他家裡的老母親和小兒子,衣食無著。


  慌亂的躲避中,汗流的越發急。忽然迎面急速跑來一個人,他被猛地撞到了一邊,撲在了滾燙的石板地上,重重激起了一陣灰塵。


  小推車咕嚕嚕地溜開,散了一地。


  啊呀——涼湯。


  他撲在地上,一半是摔的,一半是熱的,暈過去前,這樣昏頭昏腦地想。


  「『心憂炭賤願天寒』,杜工部的詩,至今仍舊是活生生的現實。怎的不叫人怒斷了肝腸!」


  賣冰盞的從昏迷中醒來,覺得渾身涼快多了,不像是在滾燙的大街的青石板上。他□□:「啊——涼湯。」


  迷濛中,聽見一個人說:「呵,涼湯!連賣涼湯都不得自在的賣他的涼湯,還叫我們忍氣吞聲?」


  另一個人憤憤不平:「時日艱難,即便是繁華如南京,大部分老百姓口袋裡,也沒有多餘的銅板了。往年光景好的時候,天氣都這麼熱了,一碗涼湯還是有不少人掏得出銅子買的。我看那尋南小報上李白泉他們說的也沒有錯。」


  身邊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


  說話聲漸遠。


  他終於徹底清醒了,發現自己躺在客棧的一個陰涼角落的地上,旁邊放了一小盆冰。推車就在不遠處。


  小二告訴他,已經有人為他付了這錢了。


  距離他昏過去不知道有多久,外面的陽光已經沒有這麼猛烈了,他惦記著家裡的孩子和老人,拖著酸軟的手腳,拉著推車,儘可能快地往家裡走。


  在貴人們高大闊綽的府邸群後面,有不少骯髒而屋檐低矮破敗的茅檐,連成一片,像是螞蟻的洞。那是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南京貧民的居所。


  低矮的茅屋前卻並沒有看見他那個常年大病小病的體弱的小兒子。也沒看見有些痴獃的瞎眼老母。


  街邊垃圾堆著,因為熱氣發而臭潮如涌,蒼蠅嗡嗡地飛。


  鄰居說,他的母親抱著他的兒子出去了。


  他苦苦地尋覓,終於看見一處垃圾後面,蜷縮著他的老母親。


  「娘,你怎麼在這裡?長生呢?」


  老母親抱著懷裡的東西,怯怯地往垃圾堆里縮了一下。


  她的精神似乎不太對頭。


  蒼蠅停在她散亂的白髮上,渾濁的雙眼無神,不能遮蔽身體的破衣裳沾滿了灰塵。


  可是她全不在意,只是擋著懷裡的東西。


  他有不好的預感,強行去扳扯她:「娘,你先跟我回去。回去后……」


  老母親懷裡的「東西」露出了半張臉。他沒有說完的話全都僵在了喉嚨里。


  那是長生孩兒的半張臉。


  蒼白,停了不少蟲豸。緊閉著雙眼。


  滾燙的陽光下,他渾身的血液都冰涼了。


  「長生兒?」他低低地叫了一句,「長生兒?」又叫了一句。


  男孩兒不吭一氣。


  他呢喃地問:「你怎麼了?」


  男孩兒仍舊不吭一氣。


  半晌,他聽見老母親帶著哭腔,喃喃自語:「屋裡那麼熱,那麼熱。他求我,說要出去涼快一會,可是屋外也悶熱的很。我叫他用冰,他不肯用。不一會,他就躺在那了。」


  「我抱他出來,他不吭氣了。不吭氣了。」


  他晃了晃,跌坐在地上:


  長生兒,熱死了。


  地窖里存著的冰,是他們這個夏天的生計。


  寧可熱著,也不敢用一小塊冰解暑。


  長生兒這麼懂事。


  長生兒這麼懂事。


  他的老母親獃獃地看看他可怕的臉色,又看看懷裡一動不動的孫子,嗚嗚地哭了。


  漸漸地,有不少左鄰右舍被哭聲引出來了。看到這一幕,見怪不怪。


  這樣的事太多了。窮人的孩子,能有幾個活著長大的?


  有一個蒼老的老太婆,勸道:「節哀吧。孩子走了,大人還要過活。你哭吧。哭了就好了。」


  可他依然坐在那,咬著牙,一聲都沒有出。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一片靜默中,忽地,高牆那邊傳來一陣地銀鈴似的笑聲。


  高牆裡邊,朱門綺戶的賞花人,正放了冰在花旁為花解暑,高聲地笑:「爺,叫人把冰往這邊來一點兒,這朵牡丹焉了。」


  老太婆住了口。所有人都看見,從這個父親的眼角,滴下了兩滴淚珠。


  他問他們:「為什麼啊?」


  人們不能回答。


  他便終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拉起老母親,接過孩子的屍首,緊緊摟在懷裡,一瘸一拐地走了。


  走過高牆下的時候,

  牆裡的女孩子還在笑。


  牆外,他的老母親還在嗚嗚地哭。


  他又問了一遍:「為什麼啊?」


  牆沒有回答。


  女孩子沒有回答。


  只有□□裸地照著人間所有人的陽光。照著他,也照著牆內的笑聲。


  他回頭望望那些同他一樣衣衫襤褸的人們,終於,步履蹣跚地慢慢走遠了。
……

  酒館里正在聚眾請人讀報。


  雖然說明面上禁止讀報。但是掌柜自己都自書鋪私下買來了《尋南小報》,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讀報的拍案:


  「且看忽地出來一個人,嗬?眾位看官當是何人?自稱禮部的一位姓王的郎中,斥責尋南小報上刊登的是逆賊邪說,一味地要人墮落於人欲。


  白泉先生便登報曰:何謂人慾?你姓王的說『追求利』是使人不幸的根源,要我等蔑視財富;你家中開了十幾個鋪子,怎地沒有不幸?


  你說要肉身的歡愉需要剋制,不可墮落於人欲,那你家中那八房小妾不如送給我罷?」


  聽報的一時笑的打跌,連連起鬨:「就是!不如送給我們!」


  聲情並茂地讀了一段,讀報人傾情嗓子,神色嚴肅起來,又念版面的另一則:

  「孫先生譯泰西之文贈王郎中:個人幸福與個人自由,乃是天經地義,不容辯駁。人,皆有尋求幸福之宗旨,無需壓抑,無需憎惡,此乃上帝所賜之神聖權利。不容任何人剝奪侵犯。」


  「每個人應該創造自己的生活。倘若有人剝奪了你的生活,那麼,不管他的名義有多麼的神聖,都是應打倒的。」


  人們一時安靜下來。


  這不是什麼有趣的小說、話本,甚至有些枯燥。


  但這些工匠、貧民、小商販、落魄秀才、和尚、酒徒,都對泰西的這些堪稱異端、無父無君的言論,傾聽的十分認真。不時有人點頭。


  門口漸漸聚集了一些人在聽著。有乞丐、有□□,甚至還有拉著老母親、抱著一個死孩子的。


  掌柜地往常早就驅趕這些人了,他之所以沒有驅趕,是因為他自己也聽的入神了。


  報紙在往下讀。人越聚越多。每天傍晚的讀報時間,早已成為附近居民的一項固定娛樂。


  人們聽的這樣入神。


  人群後面的於生把人們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


  他清楚的知道,南京這些地方的窮人,沒比鄉野的窮人,好過多少。


  他走過多少城市,就算是前些年光景好一些的時候,這些地方的平民百姓,好日子也沒有多少。


  就算如南京這些繁華的大城市。也不過是貴族大臣、豪族縉紳的聚集之地,取樂之所。是軍隊雲集,方便他們鎮壓平民的地方。


  城裡過不下去,來投奔他們的,也從來沒少過。


  他聽了一會,對同伴說:「看。時機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往南京發展了。」


  他們走了。


  後腳來了賈璉。


  賈璉聽了一會,對小廝說:「看。老祖宗說的機會來了。你,去買一疊這個小報。」


  他們也走了。


  只有讀報的還在繼續。


  已經讀到了人們最喜歡的部分——瀟湘君子的小說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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