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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文賊(四)【補完】

  皇城的琉璃瓦折射金光,印著天邊的蔚然雲霞,十分壯麗。


  朱門前停著的那輛樸素的香車,也終於迎來了自己的主人。


  「殿下,您——」守在香車前的侍衛一臉駭然。


  個子矮矮的七皇子,卻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家常便飯。」說完,牽動了嘴角的傷口,他「嘶」了一聲。


  等經過了宮門的盤查,七皇子才悄悄地對自己這位出身大貴族的侍衛說道:「快,我們今天就出宮門,到秦娃樓去。再去聽幾場戲。」


  「殿下,您還嫌挨聖上的打不夠?也正經做些事罷。」


  七皇子踢他一腳:「多嘴!」擺擺手:「父皇又在為沒錢而大發雷霆了。正經事?像哥哥們?觸父皇霉頭幹嗎?不如秦樓艷館久作客。」


  侍衛楞了一下,好歹家裡也是開國的元勛,聽到這,就不敢再提「正經事」了。趕緊牽馬來,跟在七皇子身後,換了便衣,一道往京中有名的銷金窩去了。


  秦娃樓附近都是勾欄酒肆,今個碰上個黃道吉日,幾家人來人來的酒館、食肆、勾欄,便合夥湊份子,圍起柵欄,閣樓上挂彩,請來了最時興的戲班子,說是要演一出南邊新來的戲,既吸引客人,打響招牌,也給貴客們「助興」。


  樓台拉起彩布,紅紗迎著黃昏的金紅光線。美酒開壇,嫵媚的女人嬌笑著在長衫錦衣的人們中間穿梭倒酒。


  觥籌交錯,紙醉金迷。


  戲台上吹拉彈唱,先奏了一曲,當紅的一個倌兒獻唱一曲,身上被丟了大把的絹花,心滿意足地下去。


  不久,便幕布拉開,換上了背景,據說是新出的最時興的一齣戲就開始了。


  先上來的是一個青衣,扮寡婦,幕布是凄涼的夜色里,周圍是四五個黑影。


  這寡婦年歲極小,扮演者估計也不過只十一、二歲。哀哀戚戚,出場便被人押著跪在地上,掙扎著自白,唱道:「禹禹步難行,春寒江流冷。乞首再拜叔伯老,命途多舛望垂憐。小女何敢逆人倫?生死從來閻羅筆,我夫白髮壽數消。」


  其中就有一個一身黑衣服,看起來和幕布的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老頭,沒有像尋常老生那樣塗個臉,但看扮相的歲數,大約是老生。這老生念白道:「兀那女子休得胡言亂語!你依仗青春逞凶頑,鎮日多舌夫主老,夫死私逃無綱常!今日合該請了祖宗法典,處置你個不貞不凈之人!」


  說著,就命人把小年紀的寡婦裝進豬籠里,準備沉塘。


  這一開頭,可把看戲的來賓都驚得精神抖擻。


  七皇子坐在貴賓席的二樓,他耳聰目明,聽到周邊傳來竊竊私語聲:「這個族法處置不貞之婦的開頭,倒是有一點意思。難道這個私逃的寡婦,就是這出折子戲的主角?也悖逆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開頭。接下去怎麼演,難道是像竇娥冤、三娘告狀此類的戲碼?」


  他便回頭對王侍衛說:「這戲開頭有點意思。聽它唱腔念白,服飾打扮,又奇怪得很。不像是任何一種戲。怎麼,還有我這梨友都沒見過的戲種?」


  王侍衛忙回道:「稟殿下,聽說是最近南邊流行過來的,原是從西洋之地傳來的一種新戲,叫做什麼『話劇』的。後來進入中國之地,被梨園中人改動了一下,就是現在這一種。」


  「哦?話劇?有點意思,本宮就喜歡這些新鮮玩意。這齣戲目也是新出來的?」


  「是。聽說是根據最近時興的一個擬話本,小說之流,改編起來的。」


  七皇子頓時有了點趣味,打起精神,看這齣戲如何發展。


  正那邊寡婦在念白:「小女何敢私逃,只是想家去。」


  但是她的百般辯解俱無用。丈夫族中的人,仍舊念著「族法」,把她往冰冷的河水裡浸去。


  這一刻,這些穿著沒有任何花紋黑衣的影子,動作僵硬而劃一,神情麻木狂熱,齊齊念著「族法、族法!」,從幕布的黑夜裡走出來,將豬籠往河裡推去。


  似乎是全不聽人言語的木偶人,手足被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東西操控著。


  此時的背景,響起來森然凄寒的簫聲。黑色的幕布上緩緩垂下了幾個慘白的假屍首,都是寡婦模樣的偶人被裝在木籠里,做成脹死鬼模樣。作為背景,在幕布的夜空里浮動。似乎是死魂靈被什麼東西吸引來了,盤旋不去。


  這些死魂靈浮現的時候,小寡婦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她的唱腔陡然變得極其凄厲:「父母雙亡獨一人,兄死姊嫁嘆孤零,家中無人贖小女。且問阿姊在何方,萬望救妹出生天!且問阿姊在何方,萬望救妹出生天!」


  此時夜色已昏,是打著燈籠和西洋玻璃燈在演。因天色的黑,還有伴隨著死魂靈浮現,唱腔的陡然凄厲,這一幕就渲染出了讓人極其悚然的氛圍。


  七皇子聽得了幾聲婦人的尖叫聲、還有一片倒吸冷氣、桌子椅子倒的聲音。


  只是此刻,他的心神已經完全被這個『話劇』吸引過去了。顧不得看旁人的反應。


  很快,場內安靜下來,顯然,大家雖然驚悚而莫名害怕,但也都被這齣戲吸引了,為劇中小寡婦的命運提起了心。


  寒風呼嘯,小寡婦的凄厲一聲比一聲可憐,漸漸無力,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回應。


  而她的身軀,在地上黑影的推動下,在天上死魂靈的凝視下,一寸寸地往河水裡消失。


  就在河水(藍色波浪狀的紗布)即將漫過她的胸脯的時候,凄厲的呼喚停止了。黑色的幕布降了下來。


  第一場結束了。


  屏住呼吸的人們這才發現自己憋得眼前發暈了,倒酒的婢女趕緊擦拭不知不覺被她倒了一桌的酒,洒掃的僕人回過神來重新揮舞掃帚。


  雖然劇情還沒有展開,但開頭就讓他們吊了心,沉浸到那個氛圍里去了,為小寡婦的命運而提心弔膽了。


  有人高聲叫道:「下一出呢?!怎麼斷在這裡了!」


  還有人品評:「似乎有點那烈女祠的味道。」


  戲班子沒有讓眾人等待太久,第二折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第二幕拉開的時候,出現的不是半個身子浸沒在河水中的小寡婦,而是和小寡婦的扮相略有幾分相像、更為年長的一個蒼白的少女。


  這是一個貧困的五口之家。一對夫妻並一兒兩女。


  蒼白的少女,正是家中的大女兒,喚作小憐。


  小憐的家庭,貧困而勉強能糊口的日子,很快就因為她爹得了大肚子病而終止了。


  她母親更是因為生弟弟妹妹的時候,大著肚子幹活不利索,被地主婆打瘸了腿,燙瞎了一隻眼,不能幹重活了。


  此後,宗族裡的大戶,就借口「不能荒廢田地」,強奪了他們的田。小憐一家,就全靠宗族中大戶施捨點短工的活計過活。


  小憐長到十一歲,就因為欠債,被大戶家牽去抵債,當了別家的童養媳。


  說是童養媳,其實還不如婢女。吃得比狗少,做得比牛多。又過了幾年,後來嫌棄小憐配不上他們兒子,「公婆」就轉手把她賣給了一家生不出娃的財主當小星,賣了兩貫錢。


  小憐在這一家生下了一個孩子。


  孩子長到三歲上,這家缺錢了。


  這家的丈夫和大婦就把她一貫錢賣到了妓院。


  那天,在下雨,這家的孩子正在慶生。一片喜樂聲中,這個孩子被人抱在懷裡,咿咿呀呀的高高興興站在門口玩耍的時候,他的親生母親從他跟前,和一頭牛、一頭驢一起,溫順地被牽出去賣了。


  孩子拍拍手,笑著喊:「驢、驢!」


  戲台上喇叭嗩吶吹出了喜慶的效果,不知名的樂器營造出了雨聲。


  小憐渾身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牛、驢,畜生們的毛皮也被淋得濕漉漉的。


  人們問:「這頭驢怎麼賣?」


  也一模一樣的問:「這個女人怎麼賣?」


  台上的小憐沒有哭。


  台下有人淚如雨下。


  一個倒酒的女郎,忽地失手把銅展砸了,眼淚呼啦啦地,全都落到了酒里,酒變苦了。


  洒掃的侍女,偷偷拉過衣襟擦拭自己的眼角。


  貴賓席里,偷偷摸摸跟著夫主過來的幾個婢妾,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小心地把哽咽聲全都咽下。


  一個看起來很斯文多情的年輕的紈絝子弟,微微紅了眼眶。似乎想到了誰。


  樓閣上下,除了風聲和一些幽咽聲,竟然一時安靜下來。


  舞台上的人生還在繼續。


  最後,小憐被賣到了妓院。


  她的弟弟妹妹披著麻,輾轉找到小憐的時候,小憐身上戴著紅,穿著綠,唇上是劣質而艷紅的口脂,正被一個客人攬著。


  小憐正在接這天的第十二個客人。


  弟弟拉著小妹妹,給這個妓/女磕頭:「姐姐,爹病死了。媽知道了你的遭遇,把剩下的眼睛哭瞎了。」


  這個最底層的劣妓蠕動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了。她想得到最好的悲痛方式,也不過是摸點錢給弟弟妹妹和媽媽。


  但她賣一天的身,所得的所有銀錢歸老鴇。她的衣服頭飾全是老鴇的財產,她無權動用。


  最後,她張了張嘴,「啊」了一聲。東摸西摸,摸出了幾個窩窩頭。這是她一天接十幾個客人,老鴇給她唯一的報酬——四個窩窩頭。


  弟弟沒有接。這是個懂事又倔強的男孩子,圓圓的臉,因為常年幹活,臉蛋上是紫紅色而乾裂開,眼睛又黑又亮:「姐姐,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來給你送麻衣的。爹去世了,我們家只買得起這一件麻衣。我穿過了,媽穿過了,妹妹也穿過了。該你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麻衣取下,批到姐姐身上,蓋住了姐姐滿身的劣質脂粉味:「我當時還小。姐姐,我當時還小。我會贖你出來的。我會的。」


  小憐撫摸著破破爛爛的麻衣,看著為了尋找她,滿面風塵的弟弟,平生頭一次有了指望。


  弟弟不嫌棄她只是個劣妓,說,明年的冬天,農閑時節,會再來見她。


  弟弟沒有來。


  第二年的冬天,弟弟死了。


  他因為偷偷去後山偷獵換錢,被那座山所有者,放狼狗咬死了。


  老母親去找兒子,在山裡不見了。


  才八歲的妹妹託人給姐姐帶了個口信,就被族裡賣給了一個老光棍。


  那是小憐第一次出逃。


  夜裡,荒野上只有一輪孤月。


  女人頭上扎著白綾,身上披著一件極其破爛的麻,是個戴孝的樣子,提著一個破爛的籃子,踉踉蹌蹌往前走。終於摔倒在一片泥濘里。


  一片蒼涼的胡琴聲里,女人卧在泥濘,昏昏沉沉,眼前出現了幻覺。


  台上白紗垂下,營造夢幻的氛圍,一個大肚子滾圓,四肢奇瘦的男人出現,他臉頰凹陷,臉色蠟黃。平平白白地念,聲調斷斷續續又飄忽。


  又出現了一個瘸腿瞎眼的中年女人,一個缺了半邊腦袋的男孩子。


  配著忽然變得鬼氣的笛聲,女人眼淚盈眶地叫了一聲:「阿爸,阿媽,弟弟!」


  沒有妹妹……妹妹還沒死去,還在人世受苦!

  女人掙扎著要從昏迷中醒來,卻始終無力動作。


  和她這聲微弱的「妹妹」相呼應,台上採取了一個新奇的模式――垂下了半邊台上的幕布。


  隨後,那半邊的幕布又飛快地拉了上去,原先的小寡婦出現,仍舊是布滿死魂靈的背景。


  兩邊放在一塊,一邊是小寡婦在黑夜中,絕望地望著這個浮滿死魂靈的世界。


  一邊是荒野中,劣妓小憐卧在泥濘里喃喃地叫著家裡僅剩的親人――妹妹。


  看客們這才恍然大悟兩幕之間的關係。


  這時候,幕布落下,這一大場結束了。


  場內一片寂靜。普通的勾欄戲院里慣常的侃大山、喝茶、喝好聲、調戲聲,全都消失了。


  氣氛一直壓抑到了極點。


  忽地,二樓有人高喊起來:「這是什麼戲?大好日子,讓我等看些低賤女子的身世,又哀戚至此,沒得壞爺的興緻!爺要看小曲!」


  七皇子原本怔怔的看著戲台,聽到這裡,大覺焚琴煮鶴,扭起眉,望過去:「這是哪家不懂事的子弟?」


  王侍衛和其他不少客人一齊往那個方向怒目而視。


  看了一眼,他就心內暗罵起來,臉上無光地回道:「殿下,是.……是賈家、薛家的子弟。」


  「哦?寧國公、榮國公家裡的?聽說賈家和你們王家,關係匪淺?」


  王侍衛只得陪笑。


  那邊那個人才喊了一聲,似乎被身邊同來的一個公子哥拉住了:「薛大哥哥,你少說幾句罷!」


  身後的幕布里,也似乎還有隱隱綽綽的人在勸。


  這才安靜下來。


  但經過這個傢伙一鬧,場內也重新開始有嗡嗡的人聲。


  有一些人開始議論這齣戲到底要講什麼。雖然其情實在可憐,實在讓人觸動,但不知道這齣戲到底想講什麼。難道就是給他們看幾個低賤女子的身世?


  這時候,第三場開始了。


  第三場一開始,基調就和前兩場的凄郁全然不同。


  看幕布上是雕梁畫柱,兩對大紅燭矗立在桌上。是富貴景色。


  一掃之前的哀戚,這次飄起來的是歡快清揚的琴聲。


  出場的不再是女人,而是一位小生,看起來就是富貴公子。正笑嘻嘻地自白:「古今愚頑我稱先,文壇不肖我奪魁。」


  這是一位公侯家的幼子,喚作常春樹。


  常春樹他的父親就像當代大部分貴族的父親一樣,「不親子」。嚴厲、冷漠、威嚴。常年在外做官。


  他的家族,就像多數當代高貴的家族一樣,等級森嚴,主主僕仆,陰暗的宅院角落,有被害死的冤魂,有竊竊的可怖私語,有糜爛的奢華。


  而常遇春的母親,是一個目不識丁,性格非常純善可愛的女人。雖然她最後還是在這種宅院里得病死去了,卻留下了一個快活得總是在發光的孩子。


  這個青年人,拿「春樹」做名字,天生具備一種快活的力量,但卻有一種奇異的笨拙。


  他能寫最美的詩句,卻讀不太懂聖人的話,不能明白為什麼要待父親像君王一樣俯首,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和自己出身奴僕的夥伴一起坐在路邊吹笛子。不能分辨「輕重」。總是做出一些荒誕的事。


  一次被逼去應科舉的時候,常春樹無緣無故地失蹤了,家人到處找不到他。


  家人以為他不想考,溜了。但等考試都開始很久了,常春樹忽然滿頭大汗地跑回來。


  原來,他之前來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個小孩子因為小狗丟了而在哭泣。


  他看到孩子、婦女流淚就手足無措。於是滿街幫孩子找小狗去了。


  最後常春樹被家裡好一頓打,卧床七天。


  他還為花農的鮮花被糟蹋了,要和放馬糟蹋的公子哥理論。


  他還為天上的星星給孩子唱歌。


  不過,他做得最過分的一次,是他祖父臨到七十,要強納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做小星。


  常春樹竟然偷偷把這個少女放跑了。


  這是悖逆人倫,更嚴重的,可以說是不孝。


  他祖父和父親都大怒,直要打死這個不孝子,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常春樹是個糊塗蛋,雖然讀詩詞,卻說不出有理有據的聖人之言,他只說:「阿翁,你太老了。那孩子太年輕了。」


  他祖父氣得發抖,問:「難道你就不想想你的老祖父有多傷心嗎!」


  常春樹回答:「可是,祖父,你會傷心一會。我的老祖母卻會傷心很久呀。那女孩子更會傷心一輩子呀。」


  「你祖母不會傷心的,婦德大度!至於那個小女子,一朝攀高枝,才是高興!」


  常春樹這次被打狠了。


  他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時候,他的祖母來看他。


  「傻孩子,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常春樹想了一想,吃力地伸出手,擦去祖母的眼淚:「祖奶奶,我是糊塗蛋。祖父、父親說什麼聖人說的『婦德』、『大丈夫』,我總是聽不懂。」


  「但你們的眼淚比聖人的話好懂。」


  這個世道的人們要求一個正經有出息的青年人,要儘早得威嚴、嚴厲、學會觀看自己在這世上的等級,對高的低頭,對低的逞威風。越老成的越是「懂規矩的」。


  常春樹卻總是為鮮花落淚,為星星唱歌,為兒童傷懷,為婦女叫屈。做出一些天真荒誕到可笑的事。


  人們本該笑他的。


  所有人都本該笑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有笑。


  連最頑劣的薛蟠都沒有笑。


  可是,戲台上的常春樹似乎還是慢慢為這種「荒誕」付出了代價――他生病了。


  他的病從他嫂子的死開始。


  常春樹的大哥是個最規規矩矩,討長輩們喜歡的「有出息」的年輕人。這位年輕人只有一點不合規矩――雖然是父母之命的婚姻,但妻子張氏和他恩愛異常。即使張氏六年沒有生下孩子。


  張氏是個最溫柔和順的人。連常春樹這樣的小叔子――別人待常春樹這樣的性情,可能看不大起,張氏卻從來妥帖和藹。


  可是從不與人為惡的張氏,即使被丈夫萬般保護,卻依舊在一年年漲不起的肚皮,和身邊四處的竊竊私語中,慢慢地憂鬱死去了。


  她死後沒多久,儘管常春樹的大哥還悲傷欲絕,常家就迫不及待讓新人進門了。


  常春樹含著眼淚問:「為什麼要這樣呢?大哥!嫂嫂離魂未滿百。」


  他大哥雖然悲痛,卻也無可奈何:「我已經二十五歲了,還沒有孩子。她……她也沒有留下孩子。我也需要助力,爹他……家裡……」大哥捂著臉,流下了眼淚。


  新嫂子進來那天,常春樹的大哥穿著紅色的喜服,被押著麻木地站在一邊。


  窗外雨淋淋,另一個穿紅色喜服的女人進來了。


  有些地方的白布都沒來得及撤下。


  兩個從來不認識的人拜堂。


  常春樹看到窗外有一對剛剛被牽到一起的畜牲在配種。


  他慘叫起來,從喜堂逃走了。


  天真的常春樹開始生病了。


  「可惡!高利貸……」


  「家族――族法……」


  「娶妻生子……努力讀書……光宗耀祖……」


  常家的官越做越大,常家的子弟越來越「出息」。家族鼎盛,族法森嚴。


  這些聲音越來越響。


  常春樹的「聖賢書」被逼著讀得越來越多。他的「幼稚天真」,得到的訓斥越來越嚴厲可怖,經常被禁足。


  他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病越來越重。


  後來,常家大哥來看這個小弟弟。


  他慢慢撫著鬍鬚說:「你也該成親了,然後找個正經地方去謀取功名,不要再遊手好閒的,和下人、孩子、女人一起廝混,幼稚得像沒長大。」


  這時候的常大哥,已經留長了鬍子,神情肅穆,當了個什麼官了。模樣看起來越來越像他爹他祖父。


  再也沒有提起過張氏。


  再後來,常春樹的一個小夥伴也偷偷來看他。


  這個夥伴是常家的家生子,原叫做木生。


  是以前經常被常春樹帶著玩的一個小孩子。


  常春樹剛想叫他,已經長大了幾歲的木生,立刻露出一個恭敬的笑臉:「少爺――」


  常春樹再也不說話了。


  鮮花枯萎了,星星不再唱歌,孩子長大了。


  寒冷的冬天裡,那棵在春日才能活的樹,將要枯萎了。


  病骨支離的青年,閉上了他多情的雙眼。


  幕布落下了。第三場結束了。


  為鮮花而作詩,為星星唱歌,為孩子尋覓小狗,為婦女叫屈,為人的精神而寫詩的,和家裡人作對的一生,算個什麼?

  的確是毫無用處的一生。


  台下一時無人說話。


  唯有呆霸王薛蟠還在嘀嘀咕咕:「喂!莫名其妙的,是感動了老子一回。可是這三場接不上號啊?前兩場還可以說是因果,第三場呢?」


  忽然,場內一暗,原來夜色漸晚,戲台上的燈籠滅了,玻璃燈也被吊下去了。


  天地都沉靜下來。


  幕布忽地被拉起,三幕居然一起出現在了戲台上。


  一塊戲台分成三部分。


  被沉塘的小寡婦、卧倒泥潭的劣妓,絕望而病的青年。


  同處於一輪明月下。


  幽渺凄涼的清唱聲從幕後飄出,環著樓台上的這三幕,直往冷月飛去:「眾生俯首聽聖訓,舉世躬身背鎖鏈。天下無路尋樂土,人間何處覓自由。」


  「天下無路尋樂土,人間何處覓自由——」


  歌樓上紅燭香暖,羅帳昏昏,王侍衛扶著醉醺醺的七皇子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萬籟俱寂,寒風驟起。夜色里竟然落下細密的春雪。


  王侍衛冷得打了個哆嗦,喃喃自語:「怎麼下雪了?」


  小廝早就備下了馬車,聞言,拖著被凍出來的鼻涕、彎著腰回道:「大人,剛下起來不久。」


  咕嚕嚕的車輪轉動聲、馬的嘶鳴聲,馬蹄踏在石板上的噠噠噠聲,伴隨著車中人的呼嚕聲,在安靜的街道上回蕩。


  王侍衛嘆了口氣,坐在馬車裡,看七皇子摟著暖爐灘在馬車裡呼呼大睡,不由愁眉苦臉地喃喃:「又要闖宵禁了。」


  又得替這位殿下挨板子。


  忽然,外面細密輕柔的春雪被映作了一片火光,砸吵聲軒然。寂靜被打破了。


  小廝驚怯地叫了一聲:「大人!」馬揚蹄而嘶,馬車一個哐當,王侍衛險些被拋出馬車,七皇子狠狠撞上了車壁。


  還來不及發作,就聽小廝顫聲道:「大人,前面在抄家。」


  「抄家?!」王侍衛顧不得哀嘆腦袋上的包,一骨碌爬起來,屁滾尿流地滾下馬車,一眼望去,果然見遠遠地,一群官兵舉著火把,堵了街,正團團圍著一座門前有石獅子的府邸。


  「大人,這?」


  「走走走!蠢東西,繞路走,不要惹麻煩!」王侍衛強自鎮定,匆匆瞄了一眼,便立刻喝道。


  馬車繞小路走了。


  剛剛馬車震動的時候,厚重的車簾被拋起來,冷風倒灌而入。七皇子被這夾雜著細雪的冷風吹進了脖子,渾身一個激靈,似乎清醒了一點。


  他從鼻孔里噴出帶著酒氣的「哼」聲,躺在軟墊上,叫了一聲疼,然後聽著馬車的軲轆聲和遠處的砸鬧聲,翻了個身,喃喃說:「皇帝也能窮瘋了。」


  外面的打馬小廝聽到馬車裡的七皇子帶著醉,輕輕哼唱起來:「天下無路尋樂土,人間何處覓自由――」


  伴著遠處的抄家聲,七皇子慢慢嘀咕:「這戲有點意思。今天沒放完,說是要連演九場才演得完故事,每天演三場,演三天?」


  「是。」


  「那麼,作者是誰?原來的擬話本是哪個寫的?」


  「似乎是瀟湘君子。」


  「嘿,那個瀟湘君子?好,去買了這原話本。然後去訂一個位置。明個還去看這齣戲。」


  無數同樣的對話正這樣發生在京城裡。


  悄然地,一個新的由「話劇」形式改編過來的新戲種,攜帶者一出新戲,在京城傳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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