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文賊(二)
「咯吱咯吱」悶熱的大屋裡,許多台織布機的聲音匯作一團。伴隨著黑暗裡的河水流淌聲,似乎永不停歇。
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汗流浹背、精疲力盡的停下了手。
她的年長的同伴也沒有任何力氣提醒她了。
「懶鬼!」隨著一聲喝罵,昏暗的場屋裡響起了牛皮鞭破空聲,緊隨其後的是鈍鈍悶悶的皮鞭著肉聲。
「噗通」,什麼東西倒在了塵埃里,激起的灰塵混著細小的棉絮飛舞。
偌大的場房裡,仍舊只有咯吱咯吱的紡織聲,時不時地還有咳嗽聲。
「青青,你家的這麼個一長條的平房,裡面都是織工?」
黎青青眨眼:「這也叫大?而且裡面的機器都是西洋淘汰下來的老貨,還得沿河靠著水力才能動起來。西洋的織工廠,那才是雄壯,一家接一家,連綿成百里長龍,沿河儘是機器轟隆聲。何況浙閩的富商巨賈,規模也比我家壯觀得多啦。」
她說著話,正和林黛玉一起走到了場房的門邊。一齊打量。
這是一列低矮的磚房,裡面的空間被打通,盤河而建,總共有十來米長。附近還有一個挺大的附屋,上面頂了一根大囪管,裡面冒出滾滾黑煙。
湍急的河水上飄著的黑煙,與屋裡傳出的整齊紡織聲相映成趣。
黎青青叉腰笑道:「也虧這裡偏僻。林姐姐,你是不曉得。從前那些愚夫愚婦,偏要說什麼我家囪管里冒出『黑龍』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幸好天高皇帝遠,皇帝老兒自顧不暇,縣官也忙著收我家的銀子,才不管那些無稽之談。」
她正是黎玉郎的獨生女兒,大名就喚作青青,從小跟著黎玉郎他們,雖然是嬌嬌女,但吃飯讀書,和男兒無甚兩樣,又從小讀的是西洋書,念洋神,對大人先生禮教森嚴那一套從來嗤之以鼻,說起皇帝毫不忌諱。
聽罷黎青青的介紹,黛玉興緻勃勃:「那我可真是要好好看看。我從前只在西洋書上見過這畫面。也不知道西洋織布的機樞,同我們中國之地舊的織布比,有什麼不一樣。」
只是她才走近了場房一步,忽然咳嗽起來:「咳、咳,什麼味道?」
黎青青忙拉著她倒退幾步:「剛想攔著你,你就自己長腿了。這是煤臭味。裡面又悶又熱,不但有煤臭,還有汗臭,到處是飛毛,我進去一次就滿頭大汗,咳嗽個不停。」
林黛玉咳了好幾聲,直覺胸口發悶,退了又退:「那裡面的人怎麼受得住?不開窗嗎?」
黎青青笑道:「我也不曉得太多的。只是爹說不能開,那就不開罷。」
林黛玉卻還是蹙著罥煙眉:「裡面紡織的都是些什麼人?」
黎青青笑道:「是些女工。」
「女工?多大年紀的女工?這樣的環境.……」
黎青青皺皺鼻子,笑道:「好姐姐,你操這些心幹嘛?都是些青壯女工。年紀大的干不動活,我家不要。你別看似乎裡面不大舒服,其實,做我家的工,對她們是大好事咧!倘若我爹爹要打發她們回去,她們才不願意呢。」
就硬拉著林黛玉上了馬車,她自己則揮鞭上馬,一道回黎府去了。
黎府里,黎玉郎和林若山等人正坐在大堂說話。
黎青青大步一進去,就噼里啪啦向叔叔伯伯一通問好。黛玉慢她一步,也一一行過禮。
一見女兒,黎玉郎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說是帶著你林姐姐一道去看新建的廠子,怎麼樣?」
黎青青解下系帶,往地下一擲馬鞭,笑道:「好!新地方雖然偏僻,倒是比老地方好得多,至少邊上沒有些愚夫愚婦多嘴多舌。」
黎玉郎嗔怪道:「你一個女孩子,也注意一點,舉止倒像那憨貨陳與道。你林姐姐這樣的斯文人,沒地也叫你帶壞了。」
黛玉道:「我倒是喜歡青青的這份英豪氣。只恨我自小體弱多病,拘泥於病榻閨閣,羨慕不得。」
拉過一把椅子,坐到黛玉身旁,黎青青雪白的皮膚上浮現出一點紅暈,看起來是很高興聽到黛玉誇她:「這有什麼!」她起來揮舞了一下拳頭:「上帝保佑,林姐姐,你現在的身子聽說比以前好多了,以後就跟著我騎馬射箭,保管你也能學會。對了,我還會一點西洋的花劍,都教你!」
陳於道嘲笑她:「自己也是個半吊子,倒充起師傅來了。」
黎青青翻了個白眼,叫道:「與道叔叔,你說這話可不厚道!我拿著花劍,還成功地把你也打敗了呢!」
「臭丫頭,那是我讓著你!」
「好了,一大一小的,就會鬥嘴。」黎玉郎示意他們安靜下來,又對林若山道:「若山今天對我說的,我等自然一一記在心裡。」
林若山頷首:「琅之不必太在意,心裡有個數就好。」
說著,看日頭不早,黎玉郎又安排布置酒席,諸人各自下去休息。黛玉本該跟著林若山一起走,只是黎青青非拉著她不放,她就同黎青青一起去她屋裡稍作休息。
黎青青的屋子有一面特別大的窗戶,上面按著西洋玻璃,顯得寬敞明亮。窗下擺著書桌,書桌旁雕著幾個光著身子長翅膀拉弓箭的捲髮小男孩,林黛玉看了臉上一紅,黎青青卻毫無所覺地拉著她坐下了。
過了片刻,看林黛玉說話的時候,眼神總是有一點飄忽,黎青青才反應過來,頗有點懊惱地一拍腦袋:「是我的不對!」就連忙要叫人去拿桌簾來。
林黛玉阻止了她。
以為她生氣了,黎青青趕緊賠罪:「好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從前跟著爹爹他們到處跑,沒什麼相好的閨閣朋友,家裡也一貫是念著西洋的神,擺著西洋的玩意兒。一時忘了,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黛玉卻搖搖頭,神色不像是生氣:「哪裡是你的錯,是我自己迂腐,大驚小怪。我雖然從前是深閨女兒,但也知道一地有一地的風俗。何況這幾年跟著叔叔走過大江南北,也讀了不少新鮮書,寫得了幾個文字,懂得了一些道理。我知道西洋以這個為神聖,倘若人家不以為淫的東西,我們卻見了面紅耳赤,可見是我們自己心裡有齷齪罷了。」
黎青青聽了,凝視她一會,忽然拍掌笑道:「爹爹和與道叔,都說林姐姐是當世奇女子,我原來不怎麼相信,現在卻信了!」
她也不再叫人去拿桌布,坐下嘆了口氣,一直在黎青青身上顯露的率真英豪,退去了幾分,顯得有些憂鬱陰沉。這種憂鬱陰沉卻讓她看起來誠摯許多:「姐姐說得不錯,當世人,猜度別人以齷齪,只因自己心裡有齷齪罷了。我從前剛從東洋回來,跟著我爹爹在外面籌建新場的時候,夏日炎炎,汗流浹背,我幫爹爹搬一箱文書,熱得捲起衣袖,赤著胳膊煽風。一個腐儒見了,就嚇得趕緊以袖遮面,對我爹爹說:『大庭廣眾下露胳膊的女兒,怎麼還不送到庵堂里去?』我呸!還有那些人,不過是見了我一截手肘,就瞎說什麼齷齪話,從什麼白胳膊,到白臂膀,還說道了更齷齪的.……」
黎青青猛地一拍桌子,恨聲道:「反正姐姐你是絕想不出那些道貌岸然的狗東西有多齷齪!居然還有私下跟我爹說,要把我毒死以正家風的!這有什麼!西洋女子露胸脯的都多了去,難道他們拿著繩子和鶴頂紅,一個個弄死去!」
她氣得胸膛起伏,眼冒凶光。
林黛玉卻沒有什麼反應,淡淡地「嗯」了一聲。
黎青青不明白她的反應,道:「林姐姐,你……?」
林黛玉卻沒有回答她,負手而起,走到窗邊,望著窗外茂盛的花草:「這是早已習慣的事。倘若這些人有機會,恐怕真是要把我們都毒死的。不但要毒死,還要從精神上和軀體上,都要把我們毒死。那麼,就讓他們不要有機會好了。」
這一剎那,陽光照在她病癒后清癯的眉眼間,滿是清澈見底,又凌雲而上的傲氣。
黎青青一呆,忽然揚眉笑道:「林姐姐說我有英豪之氣,可是我看林姐姐,才是壯志多豪情。」
林黛玉坐回位子上,似乎仍是那個文弱不堪的閨閣少女:「我有什麼豪情?我只有一桿筆而已。」她頓了頓:「我看你和黎叔叔他們,才是壯志滿懷。」
黎青青有些意外,打量了林黛玉半天,忽然笑道:「好!我喜歡林姐姐的聰明!」
黛玉道:「如果我把渡兒介紹給你,想必你會更喜歡。」
黎青青卻只是露齒一笑,也沒有問渡兒是誰。
等用過酒席,林若山攜黛玉一道告辭,黎青青依依不捨地送了好一段路,才回去了。
回去季家的小院的時候,林若山問一直低著頭,似乎在沉思的侄女:「和青青談得來嗎?」
黛玉伴著一張臉。
林若山有些意外,笑道:「怎麼,不喜歡青青?是覺得青青城府不淺?」
林黛玉聞言,瞪了他一眼,才冷笑道:「我看叔叔城府最深!」
林若山摸摸鼻子,苦笑道:「玉兒莫惱。」
黛玉又擠兌他一通,才肯放過,沒好氣地把一張紙塞到他手裡,道:「喏,拿去!」
林若山一目十行地掃過,取過紙條,塞到袖子里,等著回家燒做灰燼。
看他似乎想解釋什麼,黛玉嘆道:「叔叔,你們的事我也猜到幾分。我說過……只要是你的事,我不問,也不怕。何況,又怎麼怕呢?我自己,就是個『文賊』,滿街貼我畫像的。」
林若山心裡一暖,也就沒有向黛玉解釋為什麼還要繞過陳與道他們,通過黎青青和黛玉,與黎玉郎傳遞消息,只是笑道:「可是玉兒還沒有回答我,只是從朋友來說,喜不喜歡青青這個朋友?」
黛玉沉吟片刻,最終仍舊保留了自己的一些話,說:「大約,我是挺喜歡青青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黎青青似乎是很喜歡黛玉這位新朋友,有空的時候,經常來找黛玉解悶玩耍。她不是個閨閣里說不上半句話的柔弱小姐,黛玉也從來不是一看什麼「違禁」就面紅耳赤的規矩人。
兩人相處,稱得上愉快。
一日日地,暑氣漸去,天氣越來越爽快。
這一天,黎青青上門來玩,找黛玉去看鄉下的廟會。
黛玉笑道:「你真糊塗。鄉下哪裡有什麼廟會?何況廟會多是新春或者元宵節,現今是夏末,哪裡來的廟會。」
黎青青撇撇嘴:「好罷!算是我糊塗。那麼?叫做儺舞?」
「雲南的儺舞也是大年初一到正月里才開始。」
黎青青嘆了口氣:「林姐姐,你專會挑我的刺。」
「你大抵把看騎馬射箭,玩西洋花劍,看西洋書籍,幫黎叔叔籌建新廠的精神頭抽出來半點,用在了解我中國之習俗上,就不會總覺得我是在挑你的刺了。」
黎青青連忙求饒:「噯!我這是給自己找了個女先生。要說林姐姐你,你看的西洋東洋的書比我還多呢,我爹爹和阿坤叔叔他們帶回來的書,你一天就能翻十本啦。還說我呢。」
黛玉但笑不語。她從來有過目不忘之能,即使是這樣高的閱讀量,也不過爾爾,並不耽誤她作文題詩。
「好罷,好罷。」黎青青認輸了:「我們不說這些好不好?我原是隨口胡諏,也不曉得那究竟叫什麼。但只要好玩好看,我覺得就沒什麼去不得。我看姐姐,總是眉頭緊鎖的,出去散散心罷。」
不過,黎青青說的這什麼「好玩、好看」的東西是在黃昏到晚上。黛玉躊躇一會,去向林若山問過。林若山是老江湖,他一聽,就知道黎青青要折騰什麼,他大笑起來:「玉兒答應罷,別膽小,那的確是好看的很。」
黛玉臉上一紅:「叔叔,你又胡說什麼!」
林若山笑道:「你去了就知道。青青說得不錯,這倒的確是挺好玩的。近來時事漸亂,我看你總是憂心忡忡,心神不寧,出去鬆快一下也好。你放心,青青一定會拉著與道一起去的,與道身邊的兄弟,都是信得過的武藝高強。」
都準備好之後,次日,黎青青果然叫上了陳與道。陳與道又帶了十幾個精壯的護衛。一行人下午就出發了,坐馬車,大約是黃昏這個點,才到了地方。
黛玉卻心下納罕:這不是青青帶她來過的黎家新廠的不遠處嗎?
黎青青卻催著馬車和隊伍趕緊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一個山腳下的普通的村莊漸漸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這有什麼好看的?
黛玉剛剛這麼想,忽然黃昏里暗森森的山腳下,亮起了數不清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