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當今世界殊(一)
李瓊瓊用工分申請分配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之後,就回到了家,苦惱地坐在被窩裡,趴在小桌子上,看自己的家庭作業。
好不容易做完了書面的作業,看到那一道論文題:小談林瀟湘的早期思想轉變與歷史發展的必然性。
她就覺得自己頭大了:「算了.……這道題我要泡好久圖書館。我還是先去做社會作業吧。」把書面的作業一放想要放鬆一下,偷偷摸摸一看,那個碎嘴哥哥好像不在,她就摸出來一個外放式的mp3。
「我的心飄在燈紅酒綠的迷醉間……」因為沒有插耳機,這一首歌的音量大了一點。
「李瓊瓊!!」刷地一下,門被拉開了。
李瓊瓊手忙腳亂地把那個mp3往被子底下一塞,咽下一口唾沫:「干、幹嘛?」
李建民沒好氣地說:「你當我聾啊?我聽到了。」他把手一攤:「拿出來。」
李瓊瓊一邊在心內腹誹這是狗耳朵,一邊垂死掙扎:「哥,那牌子的mp3是我用自己的學分申請的啊……」
「哦。」李建民一個彎腰,掏出來那個外放式的mp3,點開了裡面那首萬惡的資本主義歌曲:「這也是申請的啊?」
李瓊瓊漲紅了臉:「我、我批判大毒草!」
李建民搖搖頭,摸摸她的頭髮:「好了,你們這些高中生,就是好奇心重。好聽嗎?」
李瓊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沒想的那麼好聽。」又說道:「我是真的批判!這首歌里是可憐人。」
「好好好,我們小李書記思想覺悟特別高。現在是開放時期,聽一聽這些東西,只要懂得其本質,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有一點:趕緊先把社會作業做了!」
李瓊瓊吐了一下舌頭,拎起書包,踩上鞋子就往外跑:「這就去!」
「噯,回來!」李建民忽然叫住了她。
「又咋的?」
「咳……那個,瓊瓊,你上學期買的那本《落日.瀟/湘文集》,還在不在?」
李瓊瓊停住腳步,納罕地看他:「你不是一向不感興趣嗎?」每次她一談文學作業,他跑得比狗都還快。
李建民撓撓臉,很有些尷尬:「啊……我響應黨和人民的號召,多增加一些文藝上的素養,還不行嗎。」
李瓊瓊翻了白眼:「真是的,你一向最會在這些方面躲懶了。思想上還得被教育教育!前段時間總體設計部下屬的文藝設計部,開了一個青年學生大座談會,你怎麼不去?今天剛好是文藝界的游/行日,你也不去。現在倒跟我說要增加文藝素養。」
「你就說你借不借吧。」
「借借借!書放在我柜子里,自己去拿。」李瓊瓊揮揮手,拉開家門,跑出去了。
今天正是星期日,工人文化宮前特別熱鬧,正在進行每周日的大游/行。今天剛好輪到文藝界。
唱歌跳舞,歡聲一片。
扭秧歌的和跳芭蕾的混在一塊往前走,互相致意,互相歡笑。
演電視劇的演員和演電影的演員,則正和影視設備工廠的工人們一起手挽著手,唱著「我們帶來熒幕的歡歌」前進。前面是最近著名的演員,正舉著「影視界」的牌子,和身邊的一個小女孩說話。
歡聲笑語渡人間。
李瓊瓊見慣了,不覺得有什麼。她旁邊那位留學生同學,卻笑得樂不可支:「真有趣!真彆扭!」
李瓊瓊不樂意了,白她:「哪裡彆扭了!」
「怎麼,扭秧歌的和跳芭蕾的一起舞蹈著前進。演員居然和工人們一起手挽著手□□.……這難道不彆扭……你看,那不是演林瀟湘的著名演員嗎!」
李瓊瓊勃然大怒,但她作為班書記,念在這位同學的來歷,還有團書記囑咐她的話,勉強壓下了怒火,耐心道:「小陳,你是從美帝過來的,難以適應我們公有制的生活,我理解。你覺得彆扭。能具體說說嗎?」
小陳愣了愣,訕笑道:「芭蕾是一種高雅的藝術,而扭秧歌則是……咳咳。而且演員作為公眾人物……」
李瓊搖搖頭,一邊拉著她往文化宮裡進去,一邊說:「扭秧歌的,跳芭蕾的,都是舞蹈,有什麼高雅低俗之分?只有愛好不愛好之分。為什麼不能一起前進?工人是勞動者,演員也是。工人為什麼和演員不能一起□□?我們這裡,勞動者之間,都是平等的。你的等級制度思想太嚴重了。」
小陳忽然想起這裡是哪裡了,連忙念起從前家裡「明哲保身」的經,訕笑著附和:「啊,是我迂腐,是我迂腐。」
李瓊瓊看了看她的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知道她恐怕一句都聽不進去,滿腦子只是那一套私有制社會「明哲保身」的經,才來附和。
「你昨天傳給我的歌,我聽了。」
「噯?怎麼樣?」小陳笑著問。
「好聽,但是可憐。」李瓊瓊嘆道。
「可憐?」一首歌唱自己功成名就的歌,可憐?這孩子被這個社會洗腦太深了吧。幸好我的家族當年在建國的時候就外逃美國了。小陳也在心裡吐槽李瓊瓊。
李瓊瓊卻道:「難道不可憐?這首歌的作者,是你們那的知名歌手吧?我記得資料上說,她最後是自殺而死的。她為什麼自殺?還不是私有制的錯。私有制把人變成鬼。你們國家的人卻只怪她是自作自受,給人家當『小三』。」
小陳雖然懂得一點「明哲保身」,卻到底年紀小,沒忍住:「你們說是要照社會主義開放。但是卻總是東一個私有制,西一個私有制。敢問,她當小三,和私有制有什麼關係?自己不自愛。哼,演藝圈、歌手圈這些人,除去個別的,大部分人都只是戲子罷了。你們從前不也有句古話,叫做『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嗎?」
說完她又後悔了,忙笑道:「你別在乎,我、我也是那啥資本主義的大毒草待多了,胡說八道!」
李瓊瓊卻笑了:「沒事的。我們學校留學生接收得多了。不差你一個這麼想。大部分人在沒有認識到本質之前,都是一聽我們提『私有制』這個詞就反感,認為我們是在洗腦。這是很正常的,你別怕。我們一會再慢慢討論。」
一邊說著,她們一邊進了文化宮。李瓊瓊負責當導遊,問她:「你想去看哪個部分?」
正說著,忽然一隊隊伍進來了,為首的就是特別眼熟的一個演員,那個在《林黛玉傳》里以飾演林瀟/湘而聞名全球的女演員林霖。
小陳頓時興奮起來了:「啊,是林霖!她離我們好近!我好激動!噯,居然沒有保鏢和護衛跟著她,太不負責了吧!」
李瓊瓊有點無語:「你別激動啊。雖然我也很喜歡林霖同志,但是我們這裡的演員本來就是勞動者里的一員,是普通大眾。通常沒人會特意去圍觀他們。如果有什麼事,警察同志很迅速的。什麼保鏢護衛那一套,我們這裡不時興。」
說著李瓊瓊就拉她過去:「你們那邊是不是流行什麼『簽名』?走,跟我過去和林霖同志打招呼。」
「哎哎哎?我、我可以嗎?」
「怕什麼!」
林霖正在和一位文學研究的教授閑話,忽然前面走過來兩個學生,其中一個向她打招呼:「林霖同志你好!」
「你好,小同志。」林霖也微笑著打招呼。
另一個學生就激動多了,頗有點口齒不清:「林、林霖大大!請您給我簽、簽個名好嗎。」
林霖似乎蹙起眉:「這位小同志,這是……?」
李瓊瓊解釋道:「小陳是從美國來的留學生。一直很喜歡林瀟/湘,也很喜歡你的電影。」
林霖明白了,她含笑道:「這位同學,你不必這樣。我們這裡的演員,不是你們那裡的什麼『明星』。我也只是個普通勞動者。我也很喜歡林瀟/湘,要是有時間,你大可以來我家做客。」
最後暈乎乎的小陳是被李瓊瓊強行拉走的。
看著兩個大孩子走遠了,林霖才嘆道:「自從在國民經濟總設計部的指導下,進行了公有制路線的開放以後,留學生越來越多了。」
文學研究的教授笑著點點頭:「辯證的看,這是好事。不管有些國家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送人來的,但青年人總是容易改變的,是不那麼固執的。尤其是有大環境,在自己親身的體驗下,更是容易改變。這些都是火種啊。」
林霖道:「我每次看到這些孩子,或者是出國去巡演一些話劇的時候,都對很多國外的同行們感到悲哀。他們不但群魔亂舞,醜態百出,竟然還出賣自己的身體、甚至是自己的健康,只為了能有一個演出的機會。」
教授道:「私有制下,文藝領域佔大頭的就是資本。文藝界成了受資本的控制的一條狗。演員為了得到一個出頭的機會,不得不如此。否則任你演技再好,也要坐穿冷板凳。很多時候,表面光鮮,實則無可奈何。你啊,別太悲哀,發展地看,壓迫不能長久,總有一天,烈火燃遍苦難處。」
林霖長嘆,勉強笑道:「算了。不談這些。我們說說下一部電影吧。根據《烈女祠》改編的電影,之前我對申請參與文藝部的演義查考,發現裡面提供的角色選擇,多增加了兩個角色,一個是林黛玉本人的角色,一個是《貞潔婦》的作者袁渡兒的角色。後來考查完,我們參與考查的演員進行民主大辯論的時候,就有人提到:這兩個角色,是否應該增加進去。」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在文化宮裡走著,走到了一面牆旁,這面牆外貼的是林瀟/湘的作品改編的歷部電影展。
其中,被拍的最多的幾部之一,也在全球公演得最多的一部,就是《烈女祠》。
教授仰天看了看歷代的烈女祠的演員,道:「那兩個角色,以我個人的意見來說,從文學史的角度,加進去其實也是可以的。畢竟林瀟/湘的作品有『書史』的名稱,很多來自於她本人的見聞的文學藝術升華、加工。當年就有說法,說其實林瀟/湘的《烈女祠》里的主人公玉蘭的原型,就是後來起義軍里的著名女將劉二妹。而劉二妹之所以能從烈女祠逃生,則是因為林瀟/湘叔侄的救助。」
林霖點了點頭。
電影牆附近,有不少外國遊客。其中不少奇異裝扮的外國人在牆前對著劇照哭得不能自抑。
教授扭頭問林霖:「林霖同志,你在外巡演,經常接觸到各國民眾。有沒有發現一個現象?」
「什麼?」
「我國雖然推崇林瀟/湘,但是由於我們已經告別了舊社會。我們的人民群眾,我們的青年學生,雖然也能借她的作品感受到舊時代的罪惡,深受震動,卻也僅限於此了。而在廣大的私有制還存在的地區,包括私有制還停留在封建社會程度的一些落後地區,林瀟/湘受到的歡迎,卻熱烈深刻得多。你眼前的這些外國人,大多是慕名而來的。年年都有許多的人千辛萬苦突破自己國家對於社會主義陣營的封鎖,而到我國來,就只為了拜訪林瀟/湘的故居。林瀟/湘墓前,常年堆滿來自世界各國的鮮花。」
林霖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每出一次國,就往往更想回國了。張教授,您看那位包頭巾的中東婦女,她的國家,至今處於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的狀態。至今還殘留著殘酷的火葬制度,還有榮譽謀殺。我記得我到那個國家,去演《烈女祠》的話劇,並公映上一輩的《烈女祠》的老電影時,明明語言不通,文化不同,只能靠簡陋的銀幕翻譯。但台下卻一片寂然,只有漫場的哽咽聲。在場的婦女都哭成一片,演出結束后,拉著我的手岑然淚下。我……我,唉。」
張教授也只有長嘆。
這邊場內,張教授還在和林霖四處走著,談論著電影。
李瓊瓊已經帶著興奮過度的小陳出了文化宮。抵抗不住小陳東問西問的勁頭,李瓊瓊安慰她:「好啦!你放心,林霖同志說了你可以去她家做客,就是可以嘛。你要調整一下心態,再重申一遍:我們沒有你那邊的那些等級臭規矩。林同志說請你去做客,你就當是去一位長輩家裡做客,別想那麼多。」
小陳臉上暈著兩團紅暈,興奮道:「我是沒想到啊!林霖這麼低調,從來不做任何宣傳,也沒有什麼小道消息,更沒有什麼炒作,我、我以前在國內,就是想拿她的海報都不容易。沒想到今天……」
李瓊瓊糾正她:「噯,你以後待久了就知道了。我說我們這的演員、導演,都是普通勞動者,又不是哄著你玩的。你們那的『明星』,為了給資本創造價值,以獲得出場、演出機會,不得不鬧什麼『緋聞』、『醜聞』,搞什麼『炒作』。我國的演員卻不必,他們作為勞動者的一員,只要有演戲的需求,就能申請去參加某個角色的試鏡考查。考查的分數,將決定參演的人員名單。而最後的名單,是由演員、導演、工作人員、熱心的觀眾,進行民主的大辯論而得出的。最後擇優錄取。平時,則作為公務人員,只需要不斷磨練自己的演技,可以自由地參與各級組織的組織表演。必要時服從國家的表演安排。因為只是普通勞動者,也不需要迎合資本,所以,平時除了演出之外,在什麼『緋聞』、『醜聞』上,你會發現,根本找不到我國演員的新聞。」
小陳聽她高談闊論一大通,有點暈了,瞪大眼睛:「這、這樣的?從來沒聽說過。」
心裡撇撇嘴,還是覺得是洗腦。真要這麼好,我曾祖父當年為何逃出國去?
李瓊瓊擺擺手,又道:「你以後就會信我了。還有,你之前說什麼『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我們高中政治課上,全都作為課本分析題做過。所謂婊/子無情,為什麼無情?因為她們是被侮辱損害的人,是在等級社會、在錢權的底層苦苦掙扎的人,那個社會,就算她們有情,別人也不會把她們當回事。如果她們不對那些迫害她們的人拋棄情義,並抓緊手裡僅有的一點金錢,就會立刻死無葬身之地。但即使如此,很多迫害者嘴裡蔑稱的『婊/子』,對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往往是存有良善之心的。你看看我們文學課上的元雜劇《趙盼兒救風塵》,就知道了。」
「至於說什麼戲子無義,道理也是一樣的。戲子對什麼人無義?對那些把他們、她們,當玩物,當小玩意,隨意禍害的迫害者,自然是兩面三刀,『無情無義』了!難道還要對豺狼虎豹講『義』,把自己陷入絕境?以至於很多時候,甚至把這『無情無義』徹底貫徹為冷酷的一些人,那也不是他們的過錯。他們不過是被舊社會變成那樣罷了。」
頓了頓,李瓊瓊說:「不管你怎麼覺得我們是洗腦,但是,私有制下,舊社會把人變成鬼。這不是假話。你以後會明白的。」
洗腦!洗腦!小陳還是心裡這麼想著。卻微微眼眶有點濕潤——她想起了自己跳河自殺的小姨,她也曾是一個演員,是好萊塢一個大佬的不起眼的情婦。但是,小姨至死都熱愛著演戲。
如果、如果,小姨還活著,聽到這番話,她會不會能高興一點?
你怎麼也信了這些人的鬼話?呸!都是洗腦!小陳發現自己想法的下一刻,就甩了甩頭髮,努力告誡自己。
兩個孩子的身影,在夕陽下,慢慢拉長了。
路邊正在播放著「國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