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歌仙(十四)
初春的風,還帶著一點寒氣。
小環提著菜籃子走了一段路,忽然兩隻眼機敏地一掃,連忙蹦到一旁,避開了一個乞丐試圖揪菜葉子的手。
這街上,從來那麼臟。破屋子門前堆著垃圾,淌著臭水。蟑螂和老鼠隨時隨地準備著竄過去。
富裕人家還好,那些破落戶的家門前,那就是蒼蠅的窩窩。
小環這一蹦,腳下就踩了好些臭泥爛土,裙子上濺了帶著尿騷味的黃黑污水。
她心疼著裙子,又數了數菜籃子里的白蘿蔔和新鮮白菜——一片菜葉子都沒少。才鬆了一口氣,翻嘴皮子就罵:「瞎你娘的狗眼!哪裡來的不識相的褥貨,這是季老爺家的菜籃子!」
那兩眼僵直,瘦骨嶙峋的乞丐充耳不聞,還是直直地伸著手。
小環才罵了幾句,他就呼啦啦,好像骨頭散架子似的撲倒了在了臭水中。
小環被嚇了一跳,就很悻悻然。趕緊捂著菜籃子快步走開了。
街上的臭味里,除了慣有的那些爛臭屎尿,現在又新添了些屍首的腐爛味道。
近來,街上經常有這樣的外地乞丐流落,餓著餓著,就撲哧撲哧,死了。
拉這種無名屍的驢車,現在由三天一趟,變作了一天三趟。
到了季家後院的紅漆門前,敲了敲新炸的銅環,老門房開了門,問:「咋?」
小環舒口氣:「好歹還有幾根蘿蔔。什麼怪毛病,好魚好肉地吃不下去,倒看得上蘿蔔白菜。」
老門房搖搖頭:「老爺的貴客看得上啥,我們這些人哪裡想得到。」
小環剛走到門內,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帶著鄉音,斯斯文文地喊:「老丈,敢問這裡是黃大人府上嗎?」
老門房的聲音響起來:「姓季的,又說得上大人氣派的,就我們老爺一家.……你往前走,門口蹲著石獅子,掛著季府牌匾的,那是正門。這裡是偏門,不許外客進。」
小環撇著嘴走進去了。
她把菜放到廚房,又問那個啞巴廚娘:「都沒吃嗎?」
廚娘搖搖頭,把那盆白花花的雞肉又好好地端了出來。上面膩了一層冷的油光。
「她不吃,那你辛苦了一天,你吃罷。」小環這麼說。
啞巴廚娘搖搖頭,退了一步,把雞肉又放回去了。自己坐在一旁洗蘿蔔。
小環看著那碗完完整整發著膩的雞肉,卻不再說話了。心痛又眼饞得厲害,幾乎想罵廚娘:怪道伊是幫廚的,卻長不肥實。怎麼這樣的蠢?那位挑剔的林姑娘不吃,你可以吃啊。你吃了,我豈不是也可以吃了?
端著那盆經過炮製的蘿蔔燉白菜,小環穿過走廊,踏過垂地而發滿鮮花的枝條,到了紗窗前。
紗窗半敞著,裡面的人影影綽綽。
小環叫了幾聲「林姑娘」。
沒有人答應。
看這位客居的嬌客,這樣的飲食不進,又一向生得好像文弱不堪。不會出事了吧?
小環連忙騰出一隻手,推門進去了——她驚的蘿蔔燉白菜,「彭」地掉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湯湯水水。
屋裡散了一地的書、圖卷。
前幾日剛剛被她們驚為天人的林小姐,正坐在地上,東揪著一卷書,西拿著一張圖,頭髮散落,衣襟、袖口,都是黑乎乎一片,筆杆子擱在裙子上,墨水把裙擺暈染了一圈,也沒有察覺,只是呆坐著。
聽見那一聲碗碎盆裂的響聲,她才抬頭茫然地看了一眼小環,唇畔也沾著一點墨水。
「白玉點墨種的王八!」
小環脫口而出,沒多久就反應了過來:她已經失手砸了碗盆,又侮辱了老爺的客人。如果是在五小姐她們跟前.……
她忙撲通一聲地跪下,使勁磕頭,戰戰兢兢地看她:「小的臭嘴,小的胡諏噴糞,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林姑娘坐在地上,微微一愣。
……
小環把碎碗端回了后廚。
啞巴廚娘還坐在那裡昏昏欲睡。碎碗一放,她就給聲音驚醒了,看到碎碗,咿咿呀地向小環比劃。
小環沒理她,托著下巴坐在燒火凳上:「噯,你說這位林姑娘,怎麼那麼奇怪?」
大約月前,黃大人領回來一對叔侄。說是家裡的客人。
說是客人,卻安排客人住在偏院。家裡伺候的人,也不多,就找了一個啞巴廚娘,調了自己這個二等末流的丫頭過去。
說不重視罷,府里老爺最疼愛的幾位小姐,又經常聽老爺夫人的囑咐,常來帶著林姑娘一起到園子里解悶。
但凡林家客人有半點的頭疼腦熱,就急急忙忙吩咐下人去聽憑吩咐。
不過那位林老爺是鎮日不在偏院里的。通常只有他的侄女林姑娘,支著窗子,在屋裡奮筆疾書。
這位林姑娘,乳名似喚作黛玉。生得稀世之俊美,文弱裊娜,猶賽霧中仙花。言談舉止,自有風流態度,日常捧書不倦,出口成章,顯見是一位才女。
這樣的美人兒,小環不是沒見過。
她們季家的幾位小姐,雖然容貌輸了林姑娘不知幾等,卻也稱得上端莊秀麗,也是知書達理的淑女。
但是小環知道,林姑娘,和府里小姐她們,是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呢?
想了很多。似乎都沒有到根子上。
林姑娘心思敏感,又頗有點傲然,眼光里總有種奇怪的神氣,不是個和氣人。
而季府里的小姐們,卻總是溫溫柔柔的,從來不說半句惹人不喜歡的話。
但季三小姐因一個小笨丫頭的失手,而把茶水潑了裙擺,三小姐要照規矩,把這個小丫頭拉下去打手板子時,林姑娘卻會說:「誰家年少不犯錯?小孩子的手都不穩。好妹妹,你小時候,有沒有手不穩,害自個指頭扎針的時候?」
一邊拉著季三小姐玩笑。就巧巧地攔住了那個九歲的小丫頭挨打。
林姑娘平時言笑無忌,不似淑女模樣。正經時候,倒看著是書香門第的淑女,實則,小環竊以為她有點瘋瘋癲癲的。
一個女孩子,又不作八股,又不考功名的,鎮日不知寫些什麼。
像之前那樣,有時候似乎發瘋渾身狼狽也不管,只管「寫寫寫」的,寫得高興,就蹙眉,大笑、冷笑、苦笑。
但方才小環打碎了碗盆,又脫口而出「白玉點墨種的王八」,林姑娘卻只是愣了一會,摸摸自己臉頰上的墨水,就一拍掌,大笑起來:「好!我是王八!我是王八!」
說著,這個相貌稀世俊美,平時頗有點傲氣的小姐,竟然蹲下來,幫小環一起收拾起了碎碗。又笑問小環:「你說的那個白玉種的王八,長得什麼樣?」
小環連忙阻止了她。
但心裡憋了一天的悶氣,忽然煙消雲散了。一剎那,眼前這個「林姑娘」偏僻乖張下的某些真真切切的溫和,讓小環眼睛有點濕潤。
小環一邊想著一邊把那碗白水煮雞肉重新溫熱起來。
廚娘愣了愣,連忙比劃著問小環:你幹什麼?
小環低聲說「你……你放心,我、我是給林姑娘熱著。」
小環就轉述了林姑娘後來說的話。
林姑娘知道了小環他們因為自己吃不下肉,就特意出去買了這些菜,便笑嘆道:「罷!倒是我的不是。你們以後很不必理會我。我吃不下去東西,大凡是我自己的心病,不必勞累你們去重新制菜布飯。你們只管留著些殘羹冷盤,熱一熱就罷。待我自己餓了肚皮,自然會去吃一點。」
廚娘不信。小環無可奈何,只得保證回來自己的肚子,胃的位置,絕不會鼓起半點。
廚娘才放了小環去,又忙比劃;公子小姐們說熱一熱就好,你還真敢讓她們吃這些冷飯菜啊?小心罰你。
小環卻說:「不會的。」她頓了頓,補充一句:「至少林姑娘不會的。」
廚娘納罕地看著小環端著溫好的雞肉出門去了,不得其解:怎麼出去了才一會,就對林姑娘變了個人似的?
小環出門的時候,也在想:她怎麼就知道林姑娘不會像小姐們一樣呢?
大概……噯,小環偷偷想:大概是因為林姑娘不像……不像小姐們是臉上固定了表情的木偶人,是高高在上的神像。她、她有點可愛。竟然有點像自己從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可憐可愛的朋友。
至於到底哪裡可愛,小環也說不上來。她覺得自己一定也有點瘋了。竟然把林姑娘比作自己那些出身低賤的朋友。
但.……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樣。
再一次穿過發滿花枝的走廊的時候,小環聽到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聽到沒有?」
「聽到了。真的.……?」
「這種殺頭的事,我還敢胡諏?得,趕緊回家嫁你的閨女去,再過段光景指不定就嫁不了。」
透過走廊垂落的花枝,小環看到幾個府里的管家老婆,正在說話。那幾位管家老婆似乎也瞄到了小環,就改了口,說起別的話了:「前院來了誰?這麼熱鬧。」
「是熱鬧。先是那位林大爺,帶著幾個朋友來了。說是行商的。他一個讀書人,哪裡這麼多行商的朋友?還有幾個說是來拜見老爺的鄉下土老財,其實就是送禮的。」
「那個送禮的叫什麼來著?」
「那土老財姓齊。」
「齊?」難道是我回府的時候聽見的那個人?小環想著,往林姑娘的房間去了。
但是林姑娘不在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