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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歌仙(五)

  黛玉大病了一場。


  這場大病里,她的記憶,只有處處漏雨的茅草屋,不時出現的草藥簍子,還有隱約的奇異哭聲。


  昏昏暗暗,顛顛倒倒的視線。


  病去如抽絲。


  等她真的徹底從病痛里回復意識的時候,已經過了六、七天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嘴裡咀嚼著苦澀的葯,外面稀里嘩啦下著雨,茅草屋裡也下著雨,之前在江上見了的那位特別瀟洒的「神仙」,正滿屋團團轉,拿著破碗接水。一邊接水,一邊低聲唱著不知名的山歌。


  而她身下睡著的,是半張破破爛爛的草席,破爛到稻草都散了一半。身上裹著一條氈子,只可惜也是破的,還有幾隻虱子在爬。


  整個屋子裡沒有油燈,所以顯得特別昏暗。


  床是土台,床前擺著一張缺了半條腿,做工粗糙的桌子。


  茅草屋擋不住太多雨,也遮不完風,風從茅草里往裡面鑽。


  黛玉躺在破爛骯髒的草席上邊,只覺渾身發癢。不由想推開,自己下床去。


  只是屋裡最乾燥,最沒有雨水的地方,一是角落裡堆著柴火的地方,二是黛玉躺著的土台床上。她看著滿地泥濘,幾乎找不到地方下腳。


  看見她醒來,「神仙」把破碗往邊上一放,笑眯眯地問道:「你醒啦?」


  「神仙?」她低低地開口,發現自己喉嚨沙啞。


  正在接雨水的「神仙」糾正了她:「不是神仙。我漢姓姓劉,行三,你叫我三姐就成。」


  黛玉剛張開嘴正要繼續說話,就聽到哇地一個熟悉而微弱的哭聲響起來了。之前一直感覺遲鈍的身體邊,有個什麼東西動了動。


  黛玉低頭一看,大吃了一驚: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嬰兒,被一團破布裹著,正躺在她手邊的土台上,哇哇哭著。


  哪裡來的嬰兒?!劉三姐看她擠到嬰兒了,又叫了一聲:「小心!」


  黛玉手足無措,被叫了一聲,趕緊小心地調整自己的手腳,避免碰到這個孩子。


  正在這時候,門口就有人敲門,三姐去開門,進來了一個婦人。


  這婦人是漢家打扮,滿面愁苦,眼睛有點小,面目黧黑,牙齒蠟黃,只有笑起來,會牽扯出眼角、額頭的十幾道皺紋。身上的破襖子,半條褲子,都被雨淋濕了,稀疏發黃的頭髮都貼到了臉上,在往下滴水。背上背著一個草藥簍子,上面用一件蓑衣蓋著遮雨。


  三姐笑道:「這是黃大姐。這裡是黃大姐家。」


  如果不是這聲「大姐」,黛玉一定會以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婦人。


  黃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看看黛玉雪白的皮膚,俊美得好像會發光的容貌,就沒敢上前。只是先把蓋著衣服的草藥簍子放下,然後小心地繞過了黛玉,把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嬰兒抱起來了。


  劉三姐則接過葯簍子,就去扒拉。三姐扒拉出來的那幾味草藥,正好都是治風寒的。可以干嚼的葯。


  三姐遞給黛玉。


  黛玉看到這裡,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連忙掙扎著挨下床,也不管地上的泥濘了:「多謝大姐的救命之恩!」


  又向三姐:「多謝三姐的救命之恩!」


  黃大姐很局促,也很吃驚,立刻「呀」了一聲,也說不出什麼話,只是拍了拍孩子,退了一步,帶著濃重口音說:「冷……小姑娘,你,難受,上床去。」


  嬰兒則被抱到了三姐懷裡,黃大姐和三姐輪流拿一件乾燥的破布裹著他。


  而全屋裡唯一一件比較厚實幹燥的氈子,之前正裹在黛玉身上。


  黛玉原本還有些嫌棄這條破草席和破氈子,這下子,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覺臉上發燒。


  吶吶半天,看著陌生的嬰兒和黃大姐,只不肯再上床去,強撐著說:「我不要緊的,我……大姐你帶著孩子去休息,我、我找叔叔去。」


  劉三姐似乎對黛玉的心情有所了解。回身看她一眼,笑了:「你矯情什麼!都是落難人,誰不幫著誰?下這麼大雨,山林里,你又是孤身的一個女孩子,又這樣的容貌,找什麼叔叔?何況你還生著病呢!」


  說著,就硬把她拉到了那張破草席上,又把氈子給她裹好。


  黛玉就這樣,在黃大姐家,又就住了下來。


  期間,每天一頓,就靠硬得幾乎啃不動的糠皮窩窩頭過活。幸而三姐會打獵,還會捕魚,有時候去砍柴,還會帶回來一些果子。而黃大姐又會採藥,也經常能挖回來一些根莖,在荒山頂上,黃大姐家又種了幾畝茶樹。而此時就快到採茶時節。


  三姐和黃大姐輪流上山採茶、照顧黛玉、嬰兒。而嬰兒吃得少,還在由黃大姐哺乳。


  因此即使還有一個病號黛玉,和一個小嬰兒,也勉強還能過活。


  只是,家裡一直都只有幾個女子嬰兒。一直不見黃大姐的親人,也一直看不到三姐的親人。


  問黃大姐,大姐只是哭。然後嬰兒也哭。


  問三姐,三姐黯然不語,眉目間滿是憂愁。只說自己父母雙亡,幸得黃大姐收留。


  看她們哭。黛玉就不問了,想起自己的親人,一時神傷。她在桂林人生地不熟,那日落水之後,抱著浮木,一路順江漂流,早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天和叔叔分散,到底是遭遇了什麼人。


  倒是三姐老練,聽了黛玉的描述,想了一想,就想到了:「江上的……恐怕是章家來收行船費、打漁稅的打手。」


  章家又是什麼人?


  劉三姐冷笑道:「什麼人?不是人!是山上惡豺狼,是林中吃人虎!大姐的一家三口、公爹、弟弟、丈夫,就是被他家拉去當長工抵債了!」


  看黛玉似乎怔住,三姐才勉強壓下自己的怒氣,安慰道:「聽你的描述,你叔叔水性極好,又通一點武藝,又會說土話,廣結當地朋友,那天漂去的方向又不是章家的方向。應該沒有大事,你不要多想,先把自己的身子養好,才可以去找他。我們陪你去!」


  黛玉滿眼是淚,卻知道三姐說的是,只有自己的身體好起來,才能去找叔叔。


  病去如抽絲。


  黛玉也不好意思一直這樣麻煩劉三姐和黃大姐,在她能起身之後,就堅持起來,要幫黃大姐和劉三姐做點活。


  可是她雖然跟著叔叔一路渡黃河,過長江,卻仍舊是沒吃過什麼苦,哪裡會什麼活?


  黃大姐連忙勸她不要做了。


  三姐沒有勸她。三姐心明眼亮,知道黛玉恐怕根本堅持不下來。


  開始,黛玉這樣的日子的確過不下去。一方面,實在是心裡挂念叔叔,一方面……她即使是跟著叔叔,渡黃河,過長江,也從沒有吃過這樣的苦。


  雖然三姐說:「住在山裡,只這一點好。如果沒有人管我們開荒,肯下力氣,就能吃飽。柴火也是盡有的。」


  黃大姐也說:「這樣的日子,還算好。」


  雖然黛玉也曾看過祝家佃戶的日子,比起祝家的佃戶那個餓死的小孩子,這樣的日子,的確還算好了。


  但黛玉親自來過,還是過不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挑剔,但,偶爾才有一頓的糠皮窩窩頭,有時候才能吃到的、沒有加油鹽的煮魚。更不要說,經常是沒滋沒味,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根莖。


  睡的是破草席,一根根扎人,黛玉晚上,經常被虱子咬醒。即使三姐找來艾草點燃,蛇蟲鼠蟻,也依舊常往來。


  更不要說睡覺的時候,幾個人擠在一起睡,互相嗅著身上的汗臭味,還要留一個看嬰兒,氈子都是幾個人輪著蓋。半夜如下雨,就要聽屋裡漏雨到天明。第二天,黃大姐一早就要起來,打草補屋頂。三姐給她打下手。


  更糟糕的是,每過一段時間,劉三姐和黃大姐,幫她一起去各處打聽消息,從沒有她叔叔林若山的消息。黛玉每每紅了眼眶。


  三姐一直把黛玉的忍耐看在眼裡。她以為這個漢家落難的小姐,一定會忍不住的。


  但是黛玉卻終究沒有開口。


  她在黃家,竟然慢慢學會了採茶,打理茶樹。每天跟著三姐,氣喘吁吁、慢吞吞地爬山下山。


  她甚至學會了熟練的摁死虱子、能拿刀砍些細細的柴火了。


  原本對此不抱希望的三姐,也開始慢慢對黛玉刮目相看了。


  後來有一天,三姐問黛玉:「我見過別的小姐,她們都不似你能忍。」


  黛玉那時候正在採茶,想了想,說:「我沒有那麼能忍。那天吃了水煮的沒油鹽的魚,和糠皮的窩窩頭,我就想吐了。」


  只是,那時候,最餓的時候,黛玉看到,黃家只有兩個這樣的窩窩頭,三姐和黃大姐自己都捨不得吃。但是她們給她了。另一個,她們撕成碎片,熬作糊糊,吃了兩三天。


  而那尾魚,是三姐在她因為沒有叔叔的消息而流淚的時候,為她捕來的。


  於是,黛玉對自己說:「咽下去!不許吐!」


  她平生,不願意辜負任何一個真心待她的人。


  而且,有時候,她覺得有一種痛快。桂林山水中,無有四書五經。只有十二節氣歌久流傳。


  尤其是五月的時候,她收穫了第一框自己親手種,親手採的茶葉,賣了一擔茶葉,由黃大姐買了一些糙米回來。


  那種快樂,和那時潤筆費捏到手裡時候的快樂,是一樣的。


  天氣漸漸熱的時候,三姐問她,要不要學鳧水。


  碧波青山裡,只有飛鳥,只有天藍,衣裳濕漉漉地貼著身體,清涼的水波拂過軀體,也不會有任何的人指責「失了名節」。
……

  她在睡夢中掙扎,夢裡是水波,是鋼刀,是叔叔驚怒的面容,是賊人的獰笑。最後一切都消弭了,只有蚊子的嗡嗡嗡聲。


  艾草熄滅后,黛玉終於被山間的毒蚊子咬醒了。


  屋子裡已經一片亮堂。


  她推開木門,走出門,眯著眼看去,紅彤彤的清晨的太陽從山崖下升起來了。


  柔和而又明亮的陽光把山間的薄霧,都照成了淡淡的金紅色。


  她吸了吸氣,對著陽光,數嬌嫩胳膊上被蚊子叮出來的包,一個、兩個、三個.……

  還沒數完一包黑乎乎臭熏熏的草藥糊到了她的懷裡。人從她身邊一陣風似地卷過,留下一串笑聲:「塗吧!」


  曾經的嬌小姐林黛玉,抓起被自己抗拒了三天的那包葯,嗅了嗅,頹然無力地把它拆開,塗在了胳膊上。


  塗完,她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難以言說的臭味道,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卻不頂用。她還是想起三姐是如何把一隻奇形怪狀的蟲子碾碎,合著草藥一起搗在了一塊。


  黛玉剛剛還在想這個,紅日下又慢慢騰起早霧的山林里,就遠遠傳來三姐嘲笑似的歌聲:「山雞擺尾搖搖炫,阿妹捧心翹翹嬌,太陽早就高高起啊,茶園風光正是好,阿妹何不上山來?阿妹何不上山來?」


  熟悉了以後,就知道三姐和黛玉一樣,是個最狹促的人。


  三姐狹促,喜歡笑話黛玉的「嬌嬌」。有時候就比黛玉作山雞,說這是「山雞尾搖搖」。


  山雞!山雞!

  黛玉氣得冷笑一聲,放棄了那首詩,憋了半天,想憋出半首歌來唱回去,終究是既張不開口,又想不出詞。


  最後只得鼓著氣上山去了。


  氣喘吁吁地上山之後,三姐已經在茶樹邊等著了,倒是沒有再笑話她「嬌」,只是問:「黃大姐呢?」


  「一大早就背著大郎出去了,說是今天章家老夫人生辰,放所有長工一個假。大姐想,章家雖兇惡,這樣的日子,總能叫她一家團聚罷。就要去章家,看望黃姐夫。」


  但是,這一天,黃大姐也沒有回來。第二天,第三天,也沒有回來。劉三姐急了,叫黛玉看好家,就一路去尋。


  劉三姐也沒有回來。


  那是個電閃雷鳴、風雨大作的晚上。茅草屋,難遮太多的雨。透風牆,難抵太狂的風。


  屋裡漸漸昏暗下來,只有雨打聲。


  黛玉翻來覆去,想著叔叔,又想著一去至今未回的黃大姐、劉三姐,心裡堵得睡不著。


  忽然外面響起人聲,黛玉以為是她們回來了,正要起身,門被一腳踢開了。


  門外站著幾個大漢,閃電一閃而過,折射出刀光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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