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歌仙(三)
一路南行,大多水路。到了廣西,已是快到陽春三月,南邊已經天氣漸暖。黛玉叔侄下了船,打算經過廣西,往雲南去。
廣西地處處偏僻,且濕熱多林,瘴氣叢生。只是他們趕路的這個時節挑得好,熱未生,寒不寒,瘴氣也尚未升騰。
而且一路上,他們叔侄大多挑城鎮人煙處行走,防瘴氣的薏苡,各種措施,也早早按照林若山當地朋友的囑咐備上了。
因此黛玉雖然身體仍不算太好,但也沒出什麼問題。過了一段時間,也慢慢適應了當地環境。
趕路途中,音訊不通。下了船,黛玉的第一件心事,就是探聽《烈女祠》的反響。
只是廣西偏僻,音訊難傳。任外邊有什麼流行的事兒,傳到這邊來,也總是慢幾分。到了廣西省府南寧,才有了一點眉頭。
這天,黛玉正坐在臨時租來的小院子里讀書。
林若山去了南寧一家讀書人經常聚集在一起,名頭最響亮的茶館里。回來的時候,給黛玉帶了一疊的紙。
林若山示意她:「讀讀。」
黛玉翻開一讀,神色就變得彩虹似的,飛快地翻讀到最後。
原來自張道衡之事後,原來只在一定範圍內傳開的話本《烈女祠》,倒是轟轟烈烈起來了。
張道衡本是當世名家,一代大儒,雖無官祿在身,但子弟門生眾多。他之所以進京,也恰恰是因為一個做京官的門生相邀。
他既然評了《烈女祠》,雖然指是文賊,但是人人都起了好奇心,倒想看看怎麼個「文賊」法。
因此坊間都傳開此書。
看了書之後,固然許多人跟著附和指責瀟湘君子是文賊,但有另外一部分人,並不這麼認為。
漸漸地,掀起了一場大論戰。其中,論戰爆發的重點區域,就是長江以南,沿海之地。
首先,《烈女祠》描寫的地方就是浙南。其次,是祝家祝巡撫的門生故舊,群起而攻之,打起了一場又一場的口水仗,痛罵瀟湘君子,說現在文人學士之中,有一個專作下流話本的人,喚作瀟湘君子。說他是不忠不肖的文賊,上書要求浙江省禁了此書。
而大凡越是禁.書,人們就越要犯禁。
江浙以來,繁華富庶,商賈雲集,也多出悖逆之狂徒。這些狂徒,最喜歡和自詡正人君子的正經人做對。一聽此是禁.書,就有人撈了來看。一看之下,高呼絕妙!立刻針鋒相對,撰文為瀟湘君子鳴不平。
其中這部分人中為瀟湘君子鳴不平而鬧得最大的,首推以江南名士為首的一波「不肖徒」,比如以「童心說」聞名,經常批評朝廷重農抑商,曾嘲笑孔聖人的李白泉。
甚至筆鋒直指張道衡。
兩邊掐得轟轟烈烈,兩派的讀書人,大多牽扯進來了。論戰的中心點,就是《烈女祠》中的女主人公玉蘭,到底該怎麼評價。
一邊說是可憐人,一邊說是不忠不貞不肖不淑,死了活該的□□盪.婦。
黛玉一目十行看到這裡,嘆道:「我竟不知道,為我一話本文字,能鬧得這麼大。」
林若山覷她一眼:「要哭了?」
黛玉卻已讀完,把這疊紙往桌上一拍,咬著牙一笑:「哭什麼!只是好笑罷了。」
她半氣半笑:「那個張道衡,枉為一代大儒,說出這等昏話來,倒叫我好生新鮮:我平生可是頭一次做文賊呢!」
林若山卻道:「黛玉,張道衡沒說錯。你確實就是個『文賊』。」
黛玉聽了,一呆,幾乎如五雷轟頂:「叔叔,你!」
林若山看她的神情,背手起來,搖搖頭,說:「你自己寫的《烈女祠》。難道你不清楚自己寫了什麼?」
他拿起一張紙,彈了一彈,念道:「『以溫情掩飾不遵禮法,以可憐掩飾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飾不貞不淑』。」
念完笑道:「好個張道衡。時人說他敏銳洞察,有見微知著之能,果然名不虛傳。」
黛玉還愣在那。
林若山笑道:「不要意氣用事,拋開個人的情感、好惡,你身為作文者,自己想想,張道衡說的對不對?」
聽了他的話,黛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當初動筆的時候,腦海中浮起的一幕幕景象。
她那時坐在燈下,想起渡兒,想起二妹,想起連日所見,滿目憋屈,滿眼憤怒,面對著窗外的無邊黑夜,好像透過黑夜,看到了無形的、無處不在的、令渡兒遭難,令二妹凄涼,令她簡直好像要窒息的某樣東西。
黛玉看不清楚那是個什麼東西。但是那一刻,她渾身顫抖,好像只有手中的筆桿能抵禦從心底泛起的恐懼、痛恨。
她思考了半宿,才勉強抓住了一點那東西的蛛絲馬跡,就本能地將這些蛛絲馬跡,寫在文里,作為了毀滅玉蘭的醜惡的勢力。
想到這裡,黛玉忽然呆住了。她之前的萬丈委屈,都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又瞬間被冰封住。
她顫抖著手,一把將林若山手裡的紙奪來,一個字又一個字看了一遍張道衡的評語,最後喃喃念道:「以溫情掩飾不遵禮法,以可憐掩飾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飾不貞不淑……」
宗族、神婆、小丈夫、縣太爺……
半晌,林若山聽見少女笑了起來,喃喃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雙眼亮如星子。
可以說這之前,黛玉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反對什麼,只是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對玉蘭憐憫的立場,發泄在文章里。
但這一刻,她知道了。
看黛玉激動的神情,林若山微微笑:道衡兄呀道衡兄,多謝了你啊。從今而後,我這小侄女,可就真醒了。
最了解你的,只有你的敵人。
張道衡,就是黛玉所反對的那些東西的直接受益者。而他又是極其敏銳,一早就嗅到了如果人人都贊同了黛玉在此書里的傾向,那麼,就是大大的不好。
他一眼就把作者本人都尚且不自覺的「反對」,給清清楚楚的指了出來。
黛玉在文里對玉蘭的溫情的贊同,對玉蘭的悲慘境遇的飽含同情的描寫,對玉蘭和阿蠻的愛情的肯定,其實就是在反對禮法,反對忠孝,反對貞潔,反對宗族、神婆、小丈夫和婆母、縣太爺!
她反的不是平陽縣裡的一個宗族、一個神婆、一個家庭、一個縣太爺,而是天天下下所有的他們。
張道衡的指責,就好像是一道閃電,變相地照亮了黛玉的神魂。
黛玉雪白的臉上,因為激動,竟然浮起了一點紅暈,笑道:「叔叔你說得對,我是『文賊』,我是『文賊』!」
對張道衡他們來說,她確確實實,就是意藏不詭,竟然妄圖顛覆乾坤的「文賊」。
她又是恐懼,又是興奮。
興奮的,是從今後,自己終於明確的知道了自己在反對什麼。
恐懼的則有兩樣:一則是自己反對的東西,太龐然大物了。二則是自己竟然依舊想反抗這東西。
林若山看了看黛玉的神色,提醒道:「黛玉,不要光顧著興奮。你以後需得小心張道衡這些人。」
黛玉反應過來了,不由一凜,點點頭。
別人都只以為黛玉寫了個尋常的感人一些的話本,張道衡之流,卻一眼就看出來黛玉話本下對社會,對正統的反叛、危害。的確稱得上見微知著。
說完話不久,黛玉還在興奮中,滿院子轉來轉去,過了片刻,想到什麼,又問林若山:「叔叔之前不是提到了一位白泉先生?他們又系何方名士?」
林若山怔了怔,笑道:「李白泉等人,本系狂徒。」他簡單地講了一遍李白泉等人的主張。
黛玉咦了一聲,她到現在,對那些離經叛道之人,反而總有親切感。但,待聽到他的主張是農商並重這一條,反而蹙起眉。
林若山看她神色,笑問:「你不要以為李白泉等人,是單純為了你的《烈女祠》,才和祝家、張道衡等杠上罷?他們幫你,也是為了自己罷了。你知不知道李白泉等人,家中何為?」
黛玉愣了一下:「家中?」
她叔叔拿起那疊紙,道:「李白泉等人,大多是富商巨賈之家出生。家中多有海商的背景。尤其是李白泉,家中是浙中巨賈,家裡的紡織之所,連綿十里,一夜儘是織工紡織之聲。他家的絲綢綢緞,遠銷泰西。堪稱是富可敵國。」
黛玉蹙眉道:「早聞浙江往南,士子庶民,自太宗之後,盡爭海利。不意私開海禁,竟至於此?」
林若山一笑,不答。反而問道:「黛玉,你對重農抑商怎麼看?」
黛玉搖搖頭,沒有說自己的看法。
林若山卻好像興緻來了,站起身,走了幾圈,舉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昂首笑道:「中國之地,商人自古地位低下,多依附於官,托於貴府,或者賴於大家族。這私開海禁,如果沒有朝廷中人暗暗支持,也不會搞得這麼大張旗鼓。只是.……」
林若山似乎心情不錯,正在高談闊論。
看他的神情,黛玉卻蹙著眉,少見的,沒有接話。
林若山瞥到她的神色,嘆一口氣,便停了口,問道:「黛玉,聽聞桂林山水甲天下,想不想看看?」
黛玉聽了,眼前一亮。到了廣西,就少有不去桂林的。自古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她早已神往久已。只是.……她先瞄了瞄林若山,躊躇片刻,說:「叔叔,我不是反對你。一路走來,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只是,只是,我一時接受不了。」
林若山笑嘆:「你這孩子啊!前段時間剛說了『理性』、『唯物』、『獨立思考』,你忘了?難道叔叔說什麼,就一定要你接受什麼?那叔叔成了個什麼人?你一向心多,在叔叔這裡,就不要多了。好嗎?」
黛玉眼圈一紅,點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笑道:「那快快去桂林罷!」
他們一路往廣西東北方向去,到了桂林。
桂林的確很美。
山色空濛,綠樹紅花。
色調清麗得不可思議。
而灕江的水又靜又平,清澈見底,活像大鏡子,天映江中。
行船灕江的時候,幾乎讓人懷疑不是船在動,而是天在動。
唯一不足的,是江上偶有漁船往來,打漁人有漢家,有壯家,大多衣著破爛,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匆匆忙忙的撒幾網,倒不像打漁,更像逃命。
林若山見此,皺起來了眉。
行船不多時,天色忽變,霎時陰沉沉的,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黛玉和林若山這艘船沒有擋風避雨的地方,紙傘也被風吹得刮刮作響。
陰雨狂風裡,灕江平靜的江面也波濤翻捲起來,船也不大穩了,過了一會,風浪里,遠處似乎過來一艘更大的船。林若山眯著眼辨認。
船家卻面色大變,立刻轉頭,叫了林若山一聲。
撐船的船家是一位淳樸的壯家漢子,是林若山朋友介紹來的。壯家和漢人處得很好,因此壯家人大多會說漢話。只是說的廣西本地的土話,不是官話。發音還不準。
林若山從前來過廣西,學過一些廣西本地的土語,勉強聽出來,他是在問:「你們會鳧水嗎?」
雖然黛玉不會,但是他會。帶著黛玉這麼一個瘦弱的小姑娘一起游,並不成問題。林若山想罷,點了點頭。
船家說:「那你們快跳船!」那艘大船上卻隱隱有火光,上面似乎站著十幾個人,還大多手裡拿著刀。
「是水賊?」林若山問。
「沒什麼區別!快跳呀!」船家又催促了他們一聲。
林若山回頭,看小侄女神色惶恐茫然,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定定神,把黛玉一拉,低聲囑咐:「等一下落水,放鬆身體,抓住叔叔,叔叔帶著你游。」還不等黛玉反應過來,他們往水裡一投,撲通。
又一聲撲通,船家也跳到了水裡,示意他們跟上來。
但是很快地,大船就趕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