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烈女祠(五)
梁家小兒死了。他喝完符水,身上被桃木打得都是青紫,又割了大腿胸口幾塊「帶瘟神」的肉,當夜就流血死了。
出完喪,梁二嫂子發了瘋,要去和神婆算賬。神婆則放下話,說她不夠虔誠。
族裡人都攔住她:「你兒子本來就好不了,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而且神婆治死的人,都是不夠虔誠的。」
梁二嫂子最後認命了,也徹底瘋了。整個人混混沌沌的,看人眼珠子都不會轉。只是守在二妹身邊,絮絮叨叨:「他還小,很怕的。你去陪小兒啊。你去陪小兒啊。」
梁家晚上,屋子裡供了兩個牌位,又總是圍繞著這種好像替死人發聲的絮語,陰森地好像烈女祠顯靈。
二妹怕得不敢回去。最後族長聽說了,可憐她們孤兒寡母兩個,就又請了人來做法,說要驅逐梁二嫂子身上的鬼。
族長又請來了神婆神漢,占卜。他們跳舞,他們狂歡,他們揮舞他們斬妖驅邪的桃木劍。
火光沖著門,他們臉上花花的油彩,簌簌的粉,寬寬的衣袍,都在火光里躍動。一如之前梁小兒死去的那個晚上。
「嗚呼哀哉!吾神,吾神!不詳的兩個女人,剋死了陽氣!」大花臉上的眼睛,似乎是無形的巨偉的身軀,瞪著兩個在火光青煙里顯得又瘦又矮的寡婦。
梁二嫂子只是瘋瘋癲癲地冷笑。
二妹則滿懷敬畏惶恐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感覺有不屬於人間的奇偉恐怖的神力。
不過,在他們跳完神驅邪出去的一剎那,這種神力又回到人間了:
二妹看見,族長的小兒子偷偷塞了一貫錢給神婆。
跳完神沒過幾天,梁家族裡就發話了,梁二嫂子原本不姓梁。二妹原也不姓梁。梁家死了獨子梁小兒,就是絕了戶,斷了宗。神婆又一口咬定,她們兩個,就是剋死梁小兒父子的罪魁禍首。
於是,深秋時節,漸冷的時候,梁家的屋子、田地,族裡全都收走了,做了族裡的祭田。屋子裡最後一點東西也被陸續瓜分了。
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抱著一件破衣服出來了。那是二妹唯有的兩件衣服之一。
二妹想說什麼,最後也只問:「你拿它做什麼?」
小男孩眨眨眼,說:「給我家沒了娘的可憐小狗做窩。」
哦,哦。沒娘的小狗,真可憐。
二妹呆站在屋子外面惶惶然。身旁的梁二嫂子依舊喃喃念著「陪他去,陪他去」。
東西是沒什麼好瓜分的了。族長捻捻鬍鬚,幾個男人就把梁二嫂子捆起來了。
梁二嫂子年不過二十多,雖然腦子不清楚了,難得一向身體健康。何況壞了腦子,正好不會逃跑。就被綁起來了,當場賣給了一個山裡的老光棍。
二妹則總找不到下家。因她病怏怏的,瘦得似可憐的地老鼠,見到的都懷疑活不久了。拉回去恐怕還要費一張破草席。
那麼,就這樣趕走?
族長立刻駁回了趕走的餿主意。梁家族中最精明。這年頭,不要說一個大活人了,就是一卷破布,都要物盡其用。
就在這當口,祝家紅紅洋洋地傳起來,說是六少奶奶原要守節一年,卻因終念亡夫,儘管族人百般阻攔,公婆千言勸阻,仍要自縊,移燈烈女祠。祝家人打算替六少奶奶選個死後就能成靈移燈的好日子,然後再開墳把六少奶奶和六少爺合葬。
喜洋洋啊喜洋洋,這是祝家這一輩里,頭一位烈女。
照慣例,這樣的紅白事前,要唱大戲請神來。
甚至還請來了縣太爺。縣太爺一聽是祝家,一聽又是這等能夠上表聖人的好事,趕忙地答應了來湊個熱鬧。
十里八鄉,都聽說了這事。都說祝家將來要減免多少多少賦稅。那即將上報的牌坊,又有多麼威風呵。
梁家人見了眼紅。族長把鬍子一捋,嘆道:「近年苛捐雜稅日重,族裡的祭田佃田,也不好啊。」他忽然天真無邪地拍了拍老手:「啊呀,有了,有了!可憐二侄弟媳婦啊,那個山裡人把她拉走的時候,她嘴裡都一個勁地對著自己媳婦念『你陪他去』、『你陪他去』。那小孩子家家,年幼入黃泉,也的確是需要人陪啊。」
梁家就問祝家,他們這也有個要殉夫的烈女,能不能湊一湊,湊到同一天,同日進祠堂,也是個彩頭。
祝家一向大方,答應了。
被關在屋子裡餓了好幾天的二妹,這才能夠吃上飯了。送飯的嫂子勸她多吃,否則,哪裡來的力氣當烈女。又送來好衣裳,勸二妹穿著。
隔著門,二妹似乎又看到了那張似乎代表著她一生中各種未知的神秘的命運的大花臉,在來來去去。
二妹摸了摸肚子,更鼓了一點。她忽然麻木到坦然了。
哦,她想,或許是像那些婆子說的,進烈女祠,比下輩子當豬好一點。於是,她把衣服穿了,把飯端起來吃了。
過了半個月,到了那特定的好日子。
這種要出新烈女的日子,烈女祠才會大開其門,男男女女都無顧忌地在烈女祠外面看熱鬧。閑人來了,連近日到這裡的外鄉人都來看了。
戲就在烈女祠里擺。
先是請了巫婆神漢,再是請了十里八鄉據說技藝高超的藝人領節奏,混在一起,由一個最出名的神婆帶著,點起香,「吾神吾神」地唱跳起來。
神婆神漢們搭台唱戲的後面,接近著烈女祠內堂門口,門檻上並肩坐著祝家的六少奶奶和鄉下的王二妹。
鳩酒、白綾、刀。都擺在了她們面前的一個香案上。
眼前的祭神舞,還浮浮誇誇跳,衣袖揚起,袖子甩著。
詭秘非常的樂聲里,舞者猛然回首,做出一幅幅五彩斑斕格外猙獰的油墨花鬼臉,是那二妹做了幾次噩夢的那種。
「啊!」二妹忽然慘叫了起來。大家都被她嚇了一跳。一個祝家的婆子打了她一下:「叫什麼!」
蒼白又瘦弱的六少奶奶柔柔伸手攔住婆子:「這舞是有點嚇人。這個女孩子……她叫做二妹?年紀比我還小呢。」
祝家的婆子不說話了。
祝家的六少奶奶坐得離二妹近了一點,輕輕問:「你在看什麼?」
二妹沒有回答她。她的雙眼盯在地上。
六少奶奶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也愣了一下:
陽光射下來,神婆、舞者的影子印在地上,揚起的灰塵里,影子因幅度變化過大,扭曲畸形,似乎是顛倒的。
而烈女祠從門口到裡面一列列排開的可怖的塑像,印在地上,影子也是顛倒的。
忽然,似乎剎那顛倒,烈女祠里鬼做人,眼前的油墨大花臉,人做鬼。
「你怕嗎?」二妹聽到六少奶奶問她。沒等二妹回答,六少奶奶自顧自地笑了,說話的聲音低到只有二妹聽清了:「神說人話,人做鬼事。」
荒唐世界荒唐人,顛倒人間顛倒事。
這開場的請神的戲,已經跳到末尾了,忽然,火光大起。一陣熱焰衝來。
二妹回頭一看,空無一人的烈女祠里,長明燈倒成一片,燈油流淌,火蛇舔上了帷幔,燃起了神主牌。
從來陰暗叢生的祠里,忽然天地明光一片。
前面的台上,也轟轟然亂了起來,濃煙起了,說是有人放火。忽地一聲,這邊有人喊滅火,那邊有人喊香案倒了,似乎顛倒的世界都在火光里焚燒。
二妹獃獃看著。四周都是往烈女祠外慌亂跑去的人群,很快就跑光了,也沒有人去拉她。
忽然,火光里又閃出一張粉墨油彩的花鬼臉——和梁小兒死去的那個晚上,梁家的屋子被收走的那天,一模一樣的油彩花臉。
二妹以為是自己經常夢到的,烈女祠里無形的鬼神終於要把她,也像帶走梁小兒一樣帶走了。
那張大花臉的主人卻從火光里旋身出來,是一個少年的身形,一把拉住了二妹,把濕布往她鼻子上一捂,反倒往烈女祠門裡走:「快走!」
六少奶奶在烈女祠一面倒塌的牆旁,向他們招手:「過來這邊!」
慌裡慌張,糊裡糊塗,一片混亂里,二妹坐上了一趟馬車。
馬車咕嚕嚕了很久,二妹混亂的神智,才模模糊糊復甦,聽到耳邊有人陸續地在說:「放火.……平生未做過這等事.……」
「可惡.……惡毒……出來」
「.……滅燈……」
這些聲音里,有輕柔的,有俏皮的,也有沉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