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林若山還未弱冠的時候,定下了一個姓劉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在家裡排行第五,人家叫她劉五娘。
但是黛玉從沒有聽家裡人提起過這個差一點成為她嬸嬸的人。
開始,林若山的札記里,前邊也沒有多提這件事,只是淡淡地寫了幾筆,說這個女孩子未等成人,就已經夭亡了。
既然人都沒了,林家又沒意思結交個冥婚之流,自然婚姻作罷。
直到札記後邊,黛玉才看到一篇筆跡潦草的文章。
只是這篇文章不是叔叔的筆跡,看字跡口吻,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發黃的紙上,還有幹掉的淚痕,似乎是悲痛中匆忙寫就。
文章叫做:劉家群英小傳。
開篇記的人,叫做劉二娘。
……
劉二娘絕對稱不上是一個才女。
她僅認得幾個字,除了倒背如流的女戒外,僅不是個睜眼的瞎子罷了。
但是,她自小學習女紅管家、一向是溫柔和順,賢良淑德的淑女。女眷里凡是與她家打過交道的,沒有誰說她不好。
到歲數的時候,提親的人都踏破了門檻。
最後劉二娘定下是一戶陳姓官宦人家的長子,那家以科舉出身,雖然稱不上是王侯貴勛,卻也是鼎食之家,學風家風,都稱得上是書香門第。
她嫁過去的時候,丈夫爭氣,婆婆和善,家裡人都一疊聲地贊她賢惠。雖然婆婆經常讓她立規矩,雖然丈夫有些房裡人,也不礙事。
丈夫是讀書人,每天除了讀書,就是應付外面的事宜,交朋和友,偶爾見她幾面,也不過是枯坐,吩咐下去,叫她準備什麼什麼東西物件。
床榻之中,也無非是例行公事,此外沒有半句話。
畢竟劉二娘是深宅女子,同一個深宅女子,有什麼話好說呢?
至於她想什麼,關心什麼,愛好什麼,他一概地不關心。
新婚的時候,要說畫眉恩愛,不是沒有。只不過那是男人拿來打發時間的閑點子,過了那陣子心熱的時候,也就丟開了。
妻子娶過來,除了傳宗接代,是個正經的擺設,是個必須無條件孝順他的父母,、給幾分臉面的,管理內宅的管家。
至於房裡人,則是幾個發泄用的花瓶兒,平日賞玩,打碎了也不可惜。
因此她處理個別房裡人的時候,除了幾個婆婆跟前特別有臉的人,丈夫是一向不管的。
而婆婆看來,她也就是個娶來管家伺候丈夫的人。因為特別溫柔和順,又規規矩矩,也就滿意她。
因為這樣,她反而得了人人稱羨,說她有福。丈夫尊重,婆婆喜愛。
劉二娘自己給娘家人送信的時候,也都說自己有福。
畢竟時下女子都是這樣的。多少人尚且不如她。
懵懵懂懂,麻麻木木,十年就過去了。
每天圈在小院子里,蝎蝎螫螫,埋頭處理家宅瑣事。
然後她慢慢就生了病,死了。埋了。死的時候三十齣頭。
一生就這樣了結。
第二年,她丈夫就新娶了一個同樣溫柔和順的大家閨秀。
劉二娘死後,她的妹妹劉三娘也病死了。
劉三娘活潑靈巧,嫁的也是差不多的人家,一生經歷和劉二娘差不多,只算是她更操勞一點。夫家要她生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一直生不齣兒子,卻早已敗壞了身體。
不堪痛苦,壓抑磨損,劉三娘生病去世的時候,比劉二娘還年紀小一點。
還有更小的一個劉四娘,更不幸一點,丈夫青年去世,她年少守寡,飯不敢多吃一口,怕人說她不傷心;衣服不敢穿多一點花紋的,怕人說她死了夫婿還有心穿花,是守不住的人;夜裡不敢多睡半刻,怕人說她不掛心亡夫。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三年,劉四娘上吊了。她夫家得了一塊殉夫的貞潔牌坊,喜得合不攏嘴。
劉家四個女兒,就這樣有三個,年紀輕輕,就在婚姻里消磨掉了。
平平淡淡壓抑著寫到這裡,似乎落筆之人終於忍不住滿腔悲苦,紙上已經有了淚痕。
下面的筆跡越發潦草,像是顫抖著寫下,筆鋒陡轉,寫了劉二娘、劉三娘、劉四娘還在劉家時的生活小事。
寫劉二娘溫柔沉默,卻最擅丹青,喜歡私下裡同外邊男人比較丹青水準;寫劉三娘替家裡姐姐弟弟妹妹編草帽子,編得特別用心,半夜都不睡;寫劉四娘熟讀詩書,愛做詩,又愛打扮,最是要強。
原先面目模糊,像是木雕泥塑似死去的三個婦人,忽然變作了極其生動的人。
她們沒有嫁人之前,也都是在各種規矩下,仍舊滿懷春情,看花紅柳綠,幻想著未來婚姻生活的。經常互相取笑打鬧。
只可惜.……千古多少杜麗娘,可憐世上少夢梅。
最後,作者寫道,她去參加劉三娘葬禮的時候,生了一輩子,因沒生齣兒子,而被婆家所有人鄙夷的劉三娘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後邊是一圈抱著她七個女兒的家裡人。
「下葬那天,是個雨天。前邊是三姐的棺材,後邊是一列列抱著侄女的下仆。我因為體弱,落在最後邊,忽然聽到出靈的路邊,有牛馬的嘶吼聲。回頭看時,見到有一家人在路邊荒野里埋死母牛。旁邊拿繩子拉著幾頭剛出世的小牛。」
寫到最後,墨跡已經大團大團模糊了。
黛玉一向靈心慧意,人說三分,她便知七分。她看到這裡,竟然滾下淚來。
她又想起自己素日所見所聞、乃至家中女性長輩如親母賈敏,大舅母、二舅母、大嫂子等。
母親賈敏本是才情極高的人,到了自己家,不知為何,處處壓抑不如意,黛玉從小沒見她高興過。到後來強因生弟弟,壞了本就不健康的身子,哪怕是有林如海看顧,依然在後宅滿懷抑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二舅母王夫人,似乎早就冷了心,整日吃齋念佛,和二舅舅之間相敬如賓有餘,竟然說不上什麼恩愛。
至於大嫂子、大舅母等,則是更不必提。
算來自己生平所見,親戚故交之中,無論妍媸貧富,竟沒有多少女子是稱心美滿的。
便想起素日寶玉說:嫁了人就成了死魚眼珠子。雖然到底不中意,貶了天下多少女兒,可是細究道理,又何嘗說的差了?
欲要再看,群英小傳卻突兀結束了。
文章的最後,又變作了叔叔的筆跡,算是補完了群英小傳,只有一行:
劉氏五娘,畏懼婚姻可怖,留書信與家人,未嫁而懸樑自盡。
再往下翻過,就都是叔叔的筆跡了。
除了記載的古往今來,天南海北不同的婚姻習俗,就是散漫無際的瑣事,如哪天聽到誰誰誰娶了個妻,過兩天誰誰誰新娶的妻子又病逝了。又是哪個親戚朋友家的妻妾,幾時嫁到某家,幾時因何病去世,死時多少歲,生平如何。
有殉夫的,有的守貞的,有病死的,有生孩子生得痛苦無比,而喝砒\霜自盡的。
絕大多數,都是鬱鬱寡歡,中年亡故。
因筆觸生動,記載詳實,而格外殘忍。
黛玉早已不忍再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只寫著一句話,林若山寫道:
此乃余之罪也,亦世之罪也。從此之後,余不論婚姻,以祭五娘。
黛玉再看第一頁的那句歪詩,又看她叔叔鐵筆銀鉤那句話,忽然至不堪其痛,淚流滿面,失了淑女情態。
一夜外人不解之痛哭,黛玉悄悄轉了些不知系何公案的心事,旁人自不知道。
只寶玉也只納罕,黛玉越發舉止不同,但憂鬱之情態也更重,經常問他一些他答都答不上來的問題。
他如果一時被問呆了,黛玉就冷笑一聲,竟然自去讀書,不理他了。
但是對黛玉來說,這一年,是一個轉折點。從讀了這些書開始,從另一件荒唐的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