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目標與途徑(下)
「你說,判斷一個人平凡與否的標準到底是什麼呢?」
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揮之不去的倦怠感,將自己那完美的肉體包裹於比蟬翼更薄,比棉花更加柔軟的絲綢之中,依卡薇婭剛剛將一個哈欠壓制住,隨之而來的乏累感覺卻是連祝福魔法都無法消去。
最鮮活靚麗的玫瑰也掩不去她的姿色,女領主端坐於如花田般絢爛的床褥上,正在凝神沉思。此處,正是這位君臨半島權力頂點,在公眾眼中甚至從未露出過任何一點除微笑之外表情的女領主,偶爾才能夠放鬆自己的「寢宮」。
這裡是依卡薇婭的閨房。
花月之都的市政廳共有四層,其中,一層是招待重要賓客的場所,大多數房間被用於會面,除此之外還有為身份尊貴的來賓提供住宿的房間;二層則是辦公廳,有關花月之都,乃至整個半島的重大決定都會在這裡被制訂而出。
往上,三層是侍女們歇息的地方。在這座並不算大的宅邸里有著遠遠超過必要數量的侍女,之所以會如此完全是因為依卡薇婭的「慈善工作」。對於那些女性孤兒,女領主會無條件地將其收養在城市角落的「福利院」,待其年滿十五歲,便會從中挑選一批聰明伶俐的孩子當做自己的侍女。
在這座人人都將依卡薇婭當做神靈一般崇敬的城市,她的侍女也同樣是受到人們尊敬的角色。
建築最上面的第四層雖然不高,但用女領主自己的話來說,仍是可以「俯瞰全城風光」。事實卻並非如此,這裡的視野就算是最初建立的時候也遠遠達不到俯瞰全城的程度。何況自依卡薇婭擔任花月之都領主以來整座城市便不斷向外擴張,時至今日,無論人口還是面積,亦或繁華程度,花月之都都可以躋身全大陸頂級城市之列了。
差點忘了說,第四層全部都是屬於她的。
「平凡的人啊……沒有長處和天賦的人就算是平凡嗎?」
將脖頸偏向窗戶那一側,從門口這邊自然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而自她那失去了平日里威嚴或是挑逗的語氣里可以想見,此時此刻,那張絕世容顏應當是多麼地疲乏,多麼地哀婉,多麼地渴望一個能夠與她分擔憂愁的人。
「平凡總有很多種定義,那麼,沒有遠大理想抱負的人就可以稱為平凡了嗎?」
她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畢竟,整件空闊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
「沒有一點點名氣,不為人所知,沒有取得任何成就,沒有獲得過任何人的認可……這樣應該足夠算是平凡了吧,不過,如果對象是一個少年或者少女呢?」
悄然轉回了頭,依卡薇婭剛剛似乎也不是在看窗外的風景。
「如果一個人具備以上的全部要素呢?哈……多麼平庸無能的人類啊,隨遇而安,從不主動做些什麼……哈哈,像這樣的人……」
難以置信地伸了一個懶腰,會做出這樣的動作說明,因為超凡的能力而被許多人當作「怪物」的女領主在本質上也還是一個人類。
「真是太異常了。更可怕的則是,竟然會有一個地方全都是這樣的人。」
得出了結論之後,她的身體彷彿失去了支撐一般軟綿綿地向後便倒,漆黑亮麗的長發如同波浪般散開在床上,四方隨之揚起漫天玫瑰花瓣。
花瓣也是黑色的。
宛如夢境。
「藍斯。」咀嚼著這個讓她立刻聯想到「壞人」一詞的名字,靜悄悄地闔上眼睛,女領主的自言自語還未至盡頭,「你的謊言也就能騙騙那些對魔法的本質一無所知的人了。」
說什麼,自己的意識依附於魔力之上,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不過也不排除他真的達到了……沒辦法,太過高深的魔法領域哪裡是我這種『凡人』能夠觸及到呢,嗯哼哼……都怪『你』不肯回答我的問題呀,我才會如此胡思亂想。」
天才的自嘲總是令人毛骨悚然。
同時,她口中的「你」又顯得屋中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然而屋中的確沒有他人了。
時間已是接近黃昏,半縷陽光自窗外射入,為依卡薇婭披上一層更為蕭瑟的餘暉外衣。在白天與莫爾的交流中,女領主稍稍費了一些功夫來讓謹言的戰士吐露出全部的情報,雖然,她其實一點也不在意藍斯的死,這個人對她而言不過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事實上,就算是藍斯身後的組織,對於半島的主人而言也不過只是用於利益交換的籌碼。
所以,她為何要這般費力呢?甚至派出了自己親信……只是為了給他的同伴們一點人情?
「一個人的價值,在他死後就會消減很多了,除非,嗯,我還是有那麼一點在意他『選中』的少年的。畢竟,年輕人身上總是有著無限的可能……」
啊呀,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這不過只是無足輕重的事情。
「當然,在意的程度就連『你』的十億分之一都比不上。」
「咚咚。」
輕聲地敲門令慵懶地躺在床上的女人稍稍睜開了眼睛。知曉已是晚餐時刻——她的晚餐向來只有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女領主美妙地嘆息一聲,隨即坐起。
「依卡薇婭大人,您的咖啡?」
或許是因為屋內的回應比平時要慢上一會兒,門外的聲音有些焦急。
「好~來啦。」給予了半年前才剛成為她的侍女,如今卻已是「侍女長」身份的伯爾德歐娜一個甜膩的回應,依卡薇婭颯然站起,卻又低聲對窗外投去一句話。
「不過,我對那個少年的在意程度只有對『他』的百億分之一哦。」
留下了這樣的話語,年齡成謎的女領主如同少女般輕快地邁開腳步,向門口走去。
「叮——」
開門瞬間,空蕩的窗外忽然傳來了一個音符,音符悠長而深邃,彷彿在訴說著什麼。
「依卡薇婭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門被打開的一剎那,本是一副平淡表情的侍女伯爾德歐娜卻因為眼前的情形而瞪大了眼睛——剛剛過完自己十六歲生日的她還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依卡薇婭的臉上是名字含義為「百靈鳥」的少女在這半年間從未見到過的得意微笑。
她笑得如同一個從別人手中搶走了美味糖果的小孩子。
……
……
……
「我有問題。」
「哦?在下洗耳恭聽。」
並不算寬敞的客房之內,重新振作起來的維娜不但克服了自己的悲痛,看上去也終於擺脫了因為這頗為暴露的衣著而產生的害羞情緒。
當然,雷爾夫還是搞不懂她為何會換上這麼一身衣服。目光所指,凱爾對於女性的回應則的確頗具紳士風度。
「容我冒昧了,但在疑惑得到消解之前我還不能就這麼相信你說的話。」
「這很好,要是你這麼簡單就相信我才會令人感到害怕呢,哈哈。」
凱爾的笑容很好看,像他這樣的男人一旦笑起來便會釋放出令女性為之傾倒的魅力,但是,像他這樣的男人並非是維娜會喜歡的類型。
「……有什麼明確的證據能夠證明屠戮村民和殺害藍斯隊長的人就是碧海國度的人呢?抱歉,本著懷疑一切的態度,排除第三方力量的可能性,我認為半島聯盟和碧海國度的士兵干出這事的幾率是相同的……」
「但這可是在半島聯盟的領土上啊?能夠干出這事的……」
「那座村莊根本就不接受半島聯盟的統治,你要我再詳細地說下去嗎?」
「唔……」
「雖然是剛剛出門才打聽到的消息,但最好不要以為我們對半島的情況一無所知。你之前的全部言論都是想要誘導我們將矛頭指向布魯斯肯帝國不是嗎?」
語氣並不激烈,但卻針鋒相對。
維娜在重大事件上的敏銳程度絕不會比小隊內的任何一人差,從她的發言來看,之前的賭氣「出走」也並不只是去買了衣服。
「好吧,我該端正我的態度。作為合作對象總該拿出些誠意不是?」
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凱爾的目光再次銳利起來。
「我們認定襲擊村莊的就是布魯斯肯帝國的軍隊不是沒有道理的,唔……靠近一些吧。」他的聲音極低,低到相距其實並不算遠的維娜並不能完全聽清,「嗯,首先,我們在碧海國度的軍界政界都有著可靠的情報來源,咳,你們懂的吧,就是卧底。」
大國之間互派卧底並不是什麼機密的事情,相反,索瑟韋爾各國之間的戰爭行動基本上都是在考慮了對方有知曉自己這方情報的途徑,在此基礎上才會實行的。
也就是說,卧底是各方利益集團所認可的存在。
「具體的不方便透露太多,當然,卧底的真實身份作為核心機密就連我也不知道。不過根據以往經驗,這次的情報來源也應該可靠,那艘『失蹤』的船以及其上的船員的確都混入了剛提到過的那個海盜營地里。這是第一點。」
看到維娜的眼神稍稍鬆動,凱爾知道她已經有些被自己說服了.當然,根本原因還是在於,相比其一無所知的碧海國度那邊,還是主動釋出善意的我方更容易令其信任。
先入為主這一點尤其重要。
「第二點,如果你真的對半島的軍政局面有所了解,那就應該知道,為了維持其餘領主對我花月之都的信任,我們的任何軍事行動都要報備在案並在其後進行部分公開,這項舉措的另一方面則是,整個半島的軍隊若無依卡薇婭大人的指令,就絕對不許出征。」
「你想說的是?」
「我的意思是,以我的性命作擔保,我可以讓諸位看到這段時間半島聯盟的軍隊所有的動向,裡面絕對沒有任何一支部隊有過調動的記錄。」
「唔……」發出「原來如此」聲音的是雷爾夫,老實講,剛才兩人之間的對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但是這一句他卻意外地能夠明白。
凱爾則不在乎雷爾夫的反應,經過剛才的短暫接觸,他已清楚地明白失去了隊長藍斯的這隻小隊,其決策重心全都落到了莫爾和維娜兩人身上。
莫爾的話,看在多年朋友的身份應該好說,而且他也見識了依卡薇婭大人的魄力……所以關鍵就在於維娜,只要搞定了她……
「我有另一個問題。」
維娜尚沒有得出結論,另一個清冷的女聲卻突然打亂了凱爾的計算。
提問的是克莉斯多,冷淡的少女將目光移到騎士的身上,使後者險些打了個寒顫。還好的是,跟隨依卡薇婭多年,這樣的氣勢對凱爾來講也算不了什麼,所以,他並沒有真的顫抖,如果那樣的話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明明都已經透露出那麼多事實了,因為一個莫名的動作而前功盡棄豈不是太虧了?
「咳,請講。」
「通過剛才的說明,的確是布……那個國家派出士兵的可能性比較大。」似乎是沒有記住布魯斯肯帝國的全稱,在這一點上克莉斯多的確有些缺乏常識,眨了眨不動如極北山脈上冰川般的眼睛,少女伸出手指放到臉上思索的表情突然戳動了凱爾的心臟,令他產生了一點奇怪的情緒。
「但是,原因呢,理由?」
「理由?」
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看起來,現在屋裡只有雷爾夫和特洛伊還是處於狀況之外。
「對啊,凡事總要有目的,能讓布魯斯肯帝國費盡心機做出這種安排來襲擊一個沒什麼掠奪價值的小村子,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克莉斯多的提問給維娜也打開了新的思路,她也隨之附和。
「這個,目的嘛……我可以說我也不知道嘛?」
又一次聳了聳肩,這似乎是他的習慣性動作。凱爾這樣有些不負責任的回復不禁出乎了維娜等人的預料。
「抱歉,我方能獲取的情報也不是全部。但是,在下結論前我有一句話要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掃視了一圈眾人——卻在看到特洛伊時稍稍停下了——之後,開始了他最後的說明。
「的確,不知曉其目的就難以證明行動的必然性,不過也請諸位反過來想,半島聯盟就有理由襲擊村莊了嗎?不要把思維僵住了。」他將微笑的表情指向維娜,「這麼想的話就又回到了起點,根據藍斯留下的話……等等,我好像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真是的,一開始說這個不就好了嘛?」
眼中一亮,這次他將目光指向了莫爾。
「莫——老兄?我可以也這麼叫吧?根據你的描述,整理屍體的時候發現了不太像是村民的人是吧,就是手裡拿著武器的那些人?」
「嗯。」莫爾點了點頭。而經他這麼一說,維娜也想起了教堂之外那些詭異的屍體。
「有注意到他們手上繭子的位置?」
——細節有時候可以決定一切。
「嗯,所以,大家還有什麼想要說的嗎?」看維娜的表情已有恍然大悟之意,一直未曾發表自己看法的莫爾覺得是時候了,將詢問的目光投向雷爾夫和克莉斯多,男人頓了一頓,繼續說道。
「碧海國度的制式武器是彎刀,而半島的制式武器則是長劍,長時間使用這兩種武器所磨出的繭的位置是不同的,所以,結論就是……」
「殺人者是布魯斯肯帝國的士兵,啊哈,也讓我來打斷你一次吧?」
凱爾的表情有些俏皮。
「等一下,這麼說的話莫爾,你一開始就知道了?」事實是明白了,但維娜卻突然有了新的疑問,「那為什麼還要讓我……」
「對不起維娜,是我擅自……」
「我明白了,不用說了。直接說結論吧,我已經理解你的意思了。」
眼神接觸的瞬間,維娜已然知曉了莫爾此番舉動的意義。
——看我會不會因為想要為藍斯隊長報仇而失去理智……嗎?呼,真是的!莫爾你把我當做什麼人了!我是因為重要的人出了事就會失去理智的那種人嗎……好像是這樣誒……嗚嗚……
「對你也說聲抱歉,克莉斯多。」
「……無妨。」
「嗯,還有雷爾夫,你就算了。」
「哈?為什麼到我就……」
「結論是,」因為雷爾夫的誇張表情而一時輕鬆下來的眾人因為莫爾的一句重音強調而在此冷靜了下來,「前往海盜營地,為藍斯隊長,也為那些無辜死去的村民討回這筆賬!」
「直接向布魯斯肯興師問罪是不理智的行為,所以我們才要……」
「好啦,守備隊長大人~」突然發出曖昧聲音,將凱爾的補充說明又一次打斷的竟然是維娜,說這話的時候她卻在看著特洛伊,「不用處處提醒,我們都心裡有數。」
「那樣再好不過。」雖然語氣平淡,不過似乎還是有些在意自己發言被打斷的凱爾結束了躬身講解的動作,將之前丟到一旁的鐵手套和頭盔拾起,重新穿戴好,看樣子是要離開了。
「既然已經決定了接下來要做的事,鄙人就失陪了,等明天早上會再來與諸位一同踏上討賊之路。」
恭敬地對眾人行了一個軍禮,凱爾轉身的瞬間卻又聽到了維娜的詢問。
「一同?」
「啊,不是說過了,既是依卡薇婭派下的任務,也是我自己作為藍斯好友必須要做的事……失禮了,二位美麗的姑娘當時還沒有回來對吧?嗯,就是這樣,雖然夜襲也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摸黑作戰對我們來講也是阻礙,所以,就讓我們明天光明正大地前去『拜訪』吧。」
凱爾的語氣相當詼諧,看樣子並沒有把那些海賊的實力放在心上。
「哈,有架打了!」
「你就知道打架!這次可是復仇啊!」
「多少收斂一些,別鬧得太大。殺人太多的話,我們和那些兇手們也就沒什麼區別了。」
「遵命。」
「好~」
「克莉斯多,有問題嗎?」
「沒有。」
——「殺人太多的話」,那也就是說少殺幾個就沒有什麼關係咯?還真是會說話……唔嗯,看樣子莫爾已經成了實際上的領袖,其他人倒也認可了。不錯嘛,看來已經能接受隊長不在的事實了。這樣才對。
想到這裡不由有些安心,然而,正當凱爾按上門把手,正欲開門之時,莫爾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令他險些撞在了門上。
「少年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
「哈?」
「啥?」
「讓他?」
除了克莉斯多沒有發表出自己的意見,維娜、雷爾夫還有凱爾的反應看樣子都很強烈。
接下來,更令三人吃驚的則是特洛伊的回應。
「好啊。」
「開什麼玩笑?」
「就這個連話都沒法好好說的小子?」
「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了嗎?」
在維娜與雷爾夫都以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莫爾的時候,凱爾卻將目光投向了特洛伊。
「考慮?那是什麼?」
眼前眾人的激烈反應令少年相當不解,而當他說出自己疑問的時候,全場立刻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老實說,現在就連莫爾也有些後悔自己說出的話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