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歸來
對話一直持續到傍晚，雷爾夫發揮了平生十二分，不，十五分的睿智，將他能夠想到的所有問題全都問了兩遍以上，最後也只得出了「這小子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結論。其間，由於特洛伊的肚子傳出了「咕咕」的悲鳴，壯漢還特意下樓囑咐店家送上了花月之都極富盛名的「玫瑰糕」來稍稍填下肚子，雖然結果，這些小而精緻的糕點更多還是裝進了他的胃口。
原因很簡單。
相比雷爾夫的「一口一個」，特洛伊對待這些「小東西」則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一輩子都生活在偏僻、物資匱乏的小村子，少年從來沒有想過這世界上竟然還有像藝術品一樣的食物存在。端詳了好一會，不時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囫圇吞咽的雷爾夫，看他完全沒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搭理其他事情的樣子，特洛伊吞了一下口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戳糕點那晶瑩的外皮，意料之外的柔軟令他有些受到了驚嚇，連忙將手指縮了回來。
伸手、嘗試、退縮，如此步驟重複了三次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將那一塊只有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糕點託了起來，又是目光凝重地觀察了一陣，才張開嘴，小抿了一口。
「好吃！」
自醒來到現在第一次流露出了強烈的感情，特洛伊立刻加快了進食的速度，不過片刻，一盤糕點便被兩人吃個精光。
「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哼，沒見識了吧？比這個好吃的東西可多了去了。」
「哦。」
「……」
而後又是那般的對話。
……
「吱呀。」正當雷爾夫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馬上就要第三次問出「你有啥喜歡的東西」的時候，門開了。
「呀，是莫老兄，你可算回來了！」總算盼來了「救星」，口乾舌燥頭痛欲裂，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看孩子」工作的雷爾夫難得提起了一點熱情，正欲起身，卻忽然發覺事情似乎不太對，「莫老兄？」
眼見歸來的莫爾神色有異，仔細一看，瞳孔發散眼神迷離，額上尚有汗珠不斷低落，雙腿雙臂皆在輕微顫抖，似乎是遭遇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是什麼能讓莫爾變成現在這樣？
打開門的下一刻，連在激烈的戰鬥中也堅挺著不曾倒下過的莫爾雙膝一軟，竟是將要癱倒在地。
「啊！莫老兄！」多年情誼銘記在心，關切之心溢於言表，腦海里更是浮現了與藍斯永訣前的畫面。眼見同伴定是遭逢了什麼不測，雷爾夫自也顧不得別的，龐大身軀霎時已動，讓向前傾倒的莫爾倒在了自己懷中，卻突然看到後方一隻覆著鎧甲的手臂伸出抓住了莫爾的手臂，似乎也是為了不讓他直接倒在地上。
「你？」
疑問被關切蓋過，換作以往必然會弄個明白的雷爾夫知曉事情輕重，不及多問，大漢連忙將莫爾瘦小的身子抱起，穩穩地放在了床上。而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眼見一人倒地，特洛伊還是改坐為站，將全無好奇、或是關照的目光投向了另一邊。
「唉……進去說吧。」
有些被雷爾夫展現出的關切打動，門外，全身重鎧的男人嘆息一聲，踏步進入，揮手將房門闔上。然後，覆面頭盔摘下抱在腰側，不輸女子的亮金色長發立刻批撒下來，露出一張與高大的身軀以及厚實的鎧甲形成鮮明對比，三分英俊中更添七分秀麗的面龐來。
「我叫凱爾，是藍斯的朋友，同時也是花月之都的守備隊長。」
一句話表明身份、打效疑慮，下一句話，則立刻說明來訪的理由。
「鄙人奉吾主依卡薇婭大人之名，協助諸位，一探賊寇營地，為藍斯……報仇雪恨！」
——報身死之仇，雪未生之恨。
平靜的話語頓時被壓抑的怒氣撕裂，一句話，道出了前來緣由，更道出了對於藍斯之死的無邊憤慨，憤慨則來自於極深的感情。
一個是神秘組織的小隊隊長，一個是半島領主的陣前大將，藍斯與凱爾，兩人之間又是何種關係呢？
……
……
……
「哈，你是說，莫老兄變成這樣只是因為和這地方的領主大人『說了說話』？只是對話就能變成這樣？」
安頓下莫爾——發覺其並無大恙而只是過度疲累之後，面對這與自己從未謀面、容貌看上去更像是個「花花公子」的守備隊長所說的，令莫爾耗盡了體力精力從而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雷爾夫不由得撓了撓頭。
他本就還不能完全信任凱爾，更何況，只是對話就能讓一個鐵鑄的漢子勞累成這樣，這種話，和誰去說恐怕他也不會相信。
「所以我說我還沒有說完，你擔憂同伴的心我能理解，但至少讓我把話講完吧？」
已經是第三次被打斷話語，心道藍斯給出的評語果然無誤，筆直站立的凱爾面上顏色不改，無視雷爾夫那彷彿要把自己生吞了一般的目光，開始繼續以平緩的語氣敘述。
「雷爾夫，從藍斯那裡，我已知曉你是一名強大的戰士，但沒想到如其所言，竟然真的只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見識短淺、粗魯無端之徒……」
平緩的語氣卻說出了挑釁一般的內容，目光里更是極盡輕蔑。
「你這傢伙說什麼！」
霎時間怒衝心頭，憤怒令理智也失去。憤怒，惱的不是自己遭人詆毀，而是他人竟借已死的藍斯之言妄加評斷。雷爾夫霍地站起，下一刻，暴睜的雙眼中卻突然看到了異樣的景象：
黑暗，將天空也吞噬，日月無光。
鮮血，將大地也浸透，寸草不生。
死亡，眼前出現的正是死亡的顏色，斷肢殘臂、血流成河，耳邊是亡者的慘厲呼號，眼前是令人窒息的地獄景象。
如此駭人景象面前，就連身經百戰，生死關頭也經歷了數十次的雷爾夫也不由得產生了畏縮的情緒。
再下一刻，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大漢只覺腳底虛浮，向下看時，土地已然消失了蹤影，竟是無底深淵直墜而下！
「啊……」
「啪！」
長出一口氣，眼前一黑后緩過神來，卻是視野里天地翻覆，腿上失去了力量，向後便倒。剛剛才站起，然而僅僅一個照面，在特洛伊看來更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雷爾夫就已經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沒有坐穿地板真是個奇迹。
「現在相信了？」語氣與目光同時恢復正常，凱爾投出的銳利眼神里有些無奈。邁開頗有些悠閑之意的腳步，足上的鎧甲似乎並非是尋常鋼鐵，踏步，與木質地板相接觸竟發出了清脆而非沉悶的聲音，「抱歉，我覺得讓你親身體會一下效果會更好。」
幾步走到了雷爾夫面前，凱爾行了個禮，然後向其伸出了同樣覆蓋上盔甲的手掌。
「哈哈哈！說什麼抱歉！」上一秒還是詫異的神請，面對騎士打扮的男人伸來的手掌，下一秒，來自西北諾斯沃特的壯漢立刻大笑起來，同時將自己那大出一半的手搭上，「嘿！好小子，好厲害哇！剛剛那是什麼？」
「那是……」正欲回答之際，凱爾卻突覺手上傳來的勁力奇大無比，一時大意間竟被雷爾夫按得身形不穩，險些跌倒，「……力量不差，但就算是要討回場子，也不必立刻吧？」
「嘿嘿。」回答凱爾一本正經話語的是雷爾夫的一臉壞笑，像他這樣的人從來就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感情，也不會去做多餘的掩飾，「氣不過，不過是給你的回禮。」
一次並不能算成戰鬥的戰鬥之後，兩人對於對方都更增添了了解。而了解，正是建立起信任關係的第一步。
「所以，這到底是咋做的？嘶——等等，你的意思也就是說，莫老兄一直在這種情況下和你那什麼領主對話？在這種嚇死人的場景里還能叫對話？」
看對方的語氣里頗有抱怨的意思，凱爾也不直接解釋，英俊秀麗的高大男人復又扭轉身子，重新「啪嗒啪嗒」地走回了原先站立的門口，這才繼續說道。
「那邊的情況有所不同……還是讓我從解釋的部分開始好嗎？嗯，話說回來，剛才我的那些話啊，嗯，的確要對你說聲抱歉，那些內容都是出自我臨時編造，藍斯可從來都沒對我說過那些內容。」
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手，卻又放下，看雷爾夫並沒有對此作出什麼反應，他也就繼續自己的訴說了。
「我知道你很厲害，所以不得已先用了點小伎倆干擾了一下你的心緒，不然，以我的氣勢用來恐怕並不能生效……」
「氣勢？你說剛才讓大爺我看到的噁心場面是因為你的『氣勢』？」
「如何？不相信的話要不要再來一次？」
「……還是算了。」
「我會慶幸你這樣說。」
聳了聳肩，凱爾整個人都在談話中懈怠了下來，之前筆直的站姿消失不見，他又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然後乾脆讓自己的身軀倚在了門框上。
「氣勢本來就是人類用於提升自己的『武器』，不過，想要把氣勢真變成武器則需要一點特殊的技巧，比如說……」他以鐵手套打了一個充滿了金屬風格的響指，「幻術。」
「幻術……原來如此。」一拍腦門，其實只有這兩個字就足以令雷爾夫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所謂幻術，是指以魔力操控他人意志，令人出現幻覺假象的法術，嚴格來說也屬於魔法的一種，只是由於領悟困難、對於施術者自身等原因，幻術至今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分類，甚至於，很多人連它是否算是魔法也分不清。
「不過，莫爾他面對的情況有所不同。」弔兒郎當的語氣只存續了片刻，凱爾馬上就又嚴肅起來，「該如何表達呢？雷爾夫你並不了解我那位領主女士的狀況吧？」
回應是，小雞啄米般的點頭。
「真是羨慕你不知道也不用去做這般『危險』的事……」以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嘟囔了一句，這次的動作是聳肩加上攤手，「幻術這種東西很奇妙，某種意義上來講能夠操控人心……這麼說似乎太複雜了，我還是直接說吧！」
聲音意外的大，好像也嚇到了自己，揮手示意道歉之後，凱爾輕輕咳嗽了一聲，繼續自己的講述。
「像我，需要使用實際的幻術來彌補氣勢的不足，但是對於依卡薇婭大人來說，她的氣勢本身就是一種幻術。還不僅是這樣。」忽然又筆直地站起，凱爾過於頻繁地變換慵懶與嚴肅的姿態令人有些難以適應，「文字、語氣、思想，對於我們來說不過是交流的工具，但這些東西由依卡薇婭大人使用來則根本就是幻術！交談之中不知不覺就會被她所控制！只是面對她就要費勁全部心力！更別說是在對話中說出自己本來想說的東西了！」
與其說是在讚美依卡薇婭的「強大」，還不如說是在抱怨她的「可怕」。
「抱歉，鄙人剛才有些失態，還請一定不要告訴依卡薇婭大人。」逐漸加強的語氣到此重歸於零，凱爾再次讓自己的話語變得聽上去不具備什麼語氣，而後加速了話題的進展，「所以，莫爾真的非常了不起，初次面對依卡薇婭大人時竟沒有被那位大人的絕世容顏所俘獲，長時間沉默地對視竟然也堅持了下來！而且看上去絲毫不落下風！面對大人隨意岔開話題的行為給予指責！在以那位大人為交流對象時還能留下一些情報沒有說出！最重要的是，在四個小時全程接受那種，比我所能製造出的場景可怕十倍的壓力！竟然還能堅持走到這裡才倒下！這可真是，呼，連我都有些要愛……尊敬他了。」
「也就是說，莫老兄他現在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已經是他非常厲害的體現了？」
完全沒有注意到凱爾話語最後的異樣，雷爾夫看向這個相貌上像是個小姑娘，卻具備有相當實力的男人的眼神有些複雜。
如果說「非常厲害」都是這種結果，那麼「不是很厲害」的一般人呢？
大漢忽然打了個寒顫。
「當然厲害！何止是厲害，簡直就是……」
「砰！」
相比之前還能做到自我控制，這次，凱爾那有些壓抑不住的熱情是被外界的突然變動所澆滅的。
「哦，是有人回來了？」
以胳膊側面的盔甲抵住了「飛」來的門——用飛這個字足以說明來人推門的力氣之大，瞬間換回了那副堅實如鐵的面容，凱爾從門後走出，眼中所見之人卻是……
「維娜！之前都去哪了？咦——你這身打扮？」說話的自然是雷爾夫，大漢的話語里除了關切卻還有驚訝。驚訝只因為，相比她出去的時候，此刻，自己這之前總是將嬌小的身軀裹藏在嚴密厚實的長袍之中的同伴竟然換過了一身衣服，而且這身衣服實在是……有些清涼？清涼到完全不像是她會穿的衣服。
鮮紅色如同焚身烈焰一般的緊身長褲勒出誘人的臀線和腿彎，倒是不會阻礙活動，只是難免會透露出五分性感，畢竟維娜的曲線本就十分誘人。關鍵還是上半身，該怎樣形容，不能叫夾克，也不能叫作襯衫，說是捲起來的披風或許更好一些？沒有遮擋住白皙而纖柔的手臂，一塊與長褲同樣紅色的綢緞自左肩披下，遮住胸前的隆起，又以奇妙的方式圈轉到后腰，露出略有點凸起的小肚腩，倒是給性感的穿衣風格加上幾點可愛。
有些好奇這樣的「衣服」到底是怎樣被固定在身上的，也只會在意這些，反正，和藝術絕緣的雷爾夫是絕對看不出這種設計的美感在哪。
「很奇怪嗎？」對於雷爾夫的訝異不以為然，維娜自門外昂首闊步地進入，卻因為忽然看到了一直靜悄悄待在旁邊的特洛伊而目光一滯，立刻別過頭去，卻又發現屋裡竟然還有另一個自己不相識的人在，「我我我……我只是，想想想想換個穿衣風格，只是這樣而已啦！」
原本就是偽裝出來的趾高氣揚在看到特洛伊那張平凡面孔的同時就卸去了一大半，之後，凱爾那張英俊秀麗的臉更令她臉上緩緩浮現出緋紅。
她果然還是不習慣這樣的衣著。
「啊啊啊，不說我啦！這些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看得出是在極力掩飾自己的羞怯之情，在凱爾眼中，維娜轉化話題的技巧實在拙劣，但是，或許正如其所言，在接下來的事情面前，維娜衣著的變化的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門口，她的身後還有一人。
「哦哦，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啊。」
面色「紅潤」卻不是因為保養得當的女人側身讓開道路，映入大漢眼帘的纖細身影令他不禁有些雀躍，然而，這份心情卻並不能維持住太久。
「我回來了。」
冷淡的話語，冷漠的語氣，冷冽徹骨的氣息，配上冰藍的衣著，冰雪的氣質，冰絕孤傲的目光，發言的少女與一襲鮮紅，令人直觀感受到熱情活力的維娜形成了完全的反色調。能夠在周身散發出如此生人勿近的「氣場」，不是克莉斯多還會是誰呢？
自從來到半島之後就與眾人分頭行動，尚不知曉藍斯已死噩耗的冰魔法師終於同夥伴們再次見面了。然而，這裡又有誰能告訴她那令人震驚和絕望的事實呢？
實在是有些說不出口，但是，她終究還是會知道。
——她或許早已知曉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