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關於藍斯這個人的事情(下)
藍斯還在微笑。
莫爾仍舊沉默。
雷爾夫卻開始更加糊塗起來。
「這……你?我?哈?到底發生了啥?你這……到底……」
眼前的現實太過超出大漢所能接受的極限,令他開始胡言亂語的同時,最終卻也只能問出這樣一句「到底發生了什麼」。
「別急,啊,抱歉,應該著急才對,我能夠保持這個狀態的時間也不多了,不過,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很重要,必須要告訴你們兩人才行。」
轉過身子,他略有些歉意地看向莫爾。仔細觀瞧,此刻出現的藍斯似乎確和平時有所不同,聯繫到之前泥水並不能沾染上他的長袍,就連雷爾夫的手也從他身體中穿過……事實上,此時的藍斯似乎並沒有身為人類的實體。
——他的確是已經死了。殘破的屍體就倒在山腰上,維娜的身邊。
「長話短說了,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僅僅是我的『魔力』化成的幻象。具體的內容就算說了你們也理解不了,通俗點講,也許就是所謂的『陰魂不散』吧?」
看到莫爾終於抬起了頭,並且表情大體還算正常,藍斯看上去也是鬆了一口氣。小小玩笑過後,他的表情卻立即變得嚴肅,開始解釋起之前所發生的一切。
「為了匯合,我在昨天比你們先來到村裡,雖然有在祈禱不要有什麼意外發生,不想,晚上卻還有一股海賊強盜前來襲擊了。」
話語語氣還是頗為玩味,但是內容讓人聽了卻完全輕鬆不起來。
結合調查到的資料,村莊遭受了襲擊是意料之中,但為何會發展成現在這樣。莫爾還是無法理解。
區區海賊,就連傷到藍斯的可能性都幾乎為零,又要如何殺死他呢?
他安靜地等待著藍斯接下來的話。
「我不希望強盜們傷害村人的性命,但同樣,我也不希望這些誤入迷途的可憐人受到傷害,所以我站了出來,希望他們能夠停手。如果他們只是謀求錢財的話,如果這些人只是普通強盜的話……可惜沒有如果,這或許就是天意吧。」
笑容並沒有苦澀,他依舊淡然地訴說著。理想為建造一個幸福世界的男人絕不會允許自己的眼前發生殺戮,哪怕是罪大惡極之人。
他相信,沒有人天生就是惡人,就是他人口中的十惡不赦之徒,也一定有某種方法可以將其救贖。
在大多數人眼裡,藍斯的所作所為絕對是偽善。
但是,當你真正看到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善行,就是多麼刻薄毒辣的人也無法站出來指責他。
一個人真的無法改變整個世界。
但是,在藍斯的身邊,爭端可以被解決,殺戮可以被消解,無論何時,這個男人都盡著自己全部的努力,來讓弱小的人能夠有所依靠有所倚仗,讓充滿希望的孩子們能夠盡情幻想,讓善良的人能夠得到自己應得的東西,讓周邊的一切變得更加美好與和諧。
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成為許多「惡人」眼中必須除掉的存在。
保護弱者這樣的行為,必然會觸動許多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掠奪他者之上的人,他們手中緊握的利益。
「這些人訓練有素,而且每個人都有相當的實力,第一時刻我就聯想到這或許是偽裝成賊寇的軍隊,而且,他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殺人,沒有任何我可以交涉的餘地。想要阻止這些人比我想象的還困難,製造出困住他們又不會令其失去性命的魔法結界實在消耗了我太多力量……」
穩重平實的話語,卻能從中讀出痛心疾首的感覺。聽至此處,莫爾知曉,接下來就是事情的重點所在了。
「是我太過大意了,被我困住的這些人可能本來就是誘餌,同行的還有三個高手躲在暗處,在我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維持結界上的時候,他們突然發動了攻擊……」
「他們是誰!?讓我去把他們全都揪出來殺……」
打斷雷爾夫的是藍斯輕輕搖頭的舉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所在,你就是殺了他們又能做些什麼呢?也對啊,因為我不在了,你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大、開、殺、戒、了?」
「大爺我……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逐漸嚴厲起來的聲音令雷爾夫暴起的高大身軀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再次蔫了下來。
「也沒什麼,不必在意我,你也該堅持你自己的選擇。」從充滿氣勢的表情切換回微笑只在瞬息之間,或許就像之前突然從端坐變成了站起的姿態一樣,這也是只有當前的「魔力體」才能做到的事,「還有,我可沒說我是被這三人幹掉的啊,雖然確實受了重傷,唉。」
一聲嘆息,讓莫爾和雷爾夫知道,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結束。
「受傷的我無力維持結界,又被三個實力相當高強的人圍住,無暇他顧,結果就是,那些我本能守護的村民們,在全無反抗的情況下遭了他們的毒手……」
消沉的氣息此刻終於籠罩上無奈的男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蹤影,但他並沒有露出兇狠或是懷有惡意的表情,就算是這種情況下,藍斯也依然繼續著他的堅持。
「是我太過高估自己的緣故,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也高估了我的忍耐程度,可能是太久沒看到類似的場景了吧……當那些手持利刃的兇手沖入手無寸鐵,連自我防衛都不知道的村民之中時,血花飛濺的瞬間,我想,目睹了這一次卻什麼也做不了的我已經瘋了,沒錯,就像是這樣。」
——藍斯常說,人類應該堅強。
「啥?這……」
「藍斯你!」
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幾不可聞,話音未落,一旁的雷爾夫與莫爾突然間面色大變,一齊向後退出數步,看向藍斯的目光頓時變得驚疑不定。
——因為,人類本就脆弱。
藍斯忽然痛苦地雙手扶額,不知因何緣由產生的劇痛令他渾身顫抖,肢體扭曲,而令他的同伴二人推開的原因,則是自他的身上,之前出現於此刻躺倒在地面的男子周身的「觸手」竟然再次復甦生長。
與此同時,他們感受到了殺意。
在藍斯身上,以往從未有過的,熾烈無匹的殺意。
若是此刻雨還在下,那麼恐怕也會被這股殺意所蒸發,人的氣勢強大到一定地步,自然便會生出「魔法」一般的功效來。
「血……我要……鮮血……」
不似人聲的低吼傳來,詭異浩瀚的魔力再現!全神戒備的莫爾忽然察覺,此刻,藍斯身上所散發出的東西,正是自己最初所感到的那種魔力無疑。
「這也就是說……」
莫爾忽然明白了什麼事,手中長槍赫然抖動,已是隨時準備出招。
「喂……莫老兄,這種情況下我們,該……怎麼做?」
雷爾夫有些焦躁不安,當有他人在場時,西北大漢總是會選擇放棄思考。
「你們要做的,就是為我的演技鼓掌呀~」
場中忽然傳來了藍斯那意外昂揚起來的聲音。
「……」
「……」
徹骨殺氣頓時消弭無蹤,由魔力構築成的藍斯再次挺直了身軀,再生的猩紅色觸手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集中到一點,化作了漂浮於他手中的液態小球,比起平時,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然而,能夠匹配上之前說出那般渴求鮮血的話語時的瘋狂表情一絲也不存在,雙手抱臂,環視了一下其餘兩人,卻沒有看到如他希望那般的讚賞表情。
「誒……難道我的演技不好嗎,沒騙到你們?不應該啊,要是那樣,你們應該不會配合我做出戰鬥準備的呀?」
「……」
「……」
兩人卻如同石化了一般,沒有絲毫的回應。
——會給你鼓掌那才叫腦子被牛、不是,被雷爾夫給撞了!
莫爾那張本就壓抑的臉此刻變得更加陰森,忽然明白,原來之前兩人之間進行的回憶並非是單純地為等待雷爾夫到來而進行的消磨時光,也有暗示他自己之後還會進行類似的「玩笑」,這樣一層意思在也說不定。
有些生氣,不,莫爾可以肯定自己十分生氣,但是,除此之外的情緒卻沒有了,就連這點憤怒,恐怕待上一會也會煙消雲散了吧。
藍斯果然還是老樣子,從認識他起就是這樣。
看似莊重,卻總會突然做出令你跌破眼鏡的意外舉動,然後,當你以為他一定是精神不太正常的時候,再以一個意外的反轉拉近和你的距離,打消你心中的疑慮,打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然後……
……再讓你覺得自己才是腦子出了問題的那一個!
怒氣一時想要發作,但是,莫爾沉默了一會,卻突然間挺直了身軀,挺起了胸膛,緊繃的面頰上也露出了會心的笑意。
——藍斯就是藍斯,就算死了也依然如此。
你是想傳達給我這樣的東西嗎?
「要不是現在碰不到你,我想我一定會狠狠地給你一拳。」
「哈,那才是應該做的。」
維娜眼中的完美之人,雷爾夫眼中令人尊敬的人,莫爾眼中荒誕的好人,受過他幫助的人眼中真神派來的使者,此刻,也隨之笑出了聲。
——到底,一個人要如何才能做到將自己那脆弱的內心磨練成藍斯這般過分堅強的模樣?
笑聲傳來,他的身影卻變「淡」了。
「啊,看來我要消失了呢。」
「……」
「以為還能多堅持一段,所以就說了沒所謂的話,那麼聽好,接下來的和之前說的一樣重要,是關鍵的情報。」
構成藍斯身軀魔力似乎即將消失,而他的臉上也終於再次嚴肅起來。
「和你們交手的這東西,似乎也是我魔力的一部分,因為這是它第一次出現,所以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這股魔力很危險到就連我自己也無法控制,啊,情況的確有些複雜,放到後面再說吧。呼,回到之前,那時候,無法守護村民這件事令我的情緒崩潰了,恢復意識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從村中來到了山腰的教堂前,周圍則已然是一片血海了,應該都是我做的吧,哈。」
笑聲再次傳出,卻徒添些落寞。
「這些人殺了無辜的村民,而我殺死了身為兇手的他們,看似是天經地義,但是莫爾你明白的吧,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對我而言這是我的罪過。然後,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這個孩子。」
他示意了一下身後躺倒的年輕人,眼神中卻充滿了異樣的感激神色。
「你還記得嗎?他是這個村裡的人,記得我和你說過,因為年輕力壯,他是村裡唯一一個會去遠處的森林裡伐樹的樵夫,那些『士兵』們襲擊村莊的時候他似乎剛好不在,清晨從山的那邊歸來的時候卻看到了這樣悲慘的景象,就直接昏倒過去了。」
——原來是村裡的年輕人,怪不得有些印象。
「或許是緣分。」
藍斯說著,手中的那團球體卻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一個眨眼的功夫,它便迅速地化作了光點飛入了倒地的青年體內。
「雖然沒有什麼天分,也幾乎沒有一點魔力,但是正因為如此,當時魔力暴走且身受重傷的我,不,不應該說是我,這麼說似乎很奇怪,在當時的情況下,是我的魔力主動選擇了這孩子,它脫離了我,而依附到了他的身上……之後,我的意識也就消失了,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依附在這團魔力之上,失去了肉體的存在了。啊,對了,該是被雷爾夫的攻擊喚醒的吧?另外,這魔力還並非是完全受我的控制,我能做到的只是努力減輕它攻擊的力度。取得完整的控制權直到剛剛第一次和你說話時才做得到,對於自己的魔力而言,這可真失敗啊……」
隨著藍斯的描述進行,整個事件大體的進展都有了了解,但是,這樣的描述還是太過簡略,以至於莫爾還是有很多不解之處。
比如,這股魔力到底是什麼?為何平時不見藍斯使用,而偏偏是在生死關頭出現?
再比如,魔力與人的意識原來是有聯繫的嗎?為何藍斯能做到將意識憑依在魔力之上,還是在……應該是在「死後」吧?
全是些與魔法相關的疑問,問題的答案恐怕只有精研此道的專家才能明白。
——至少要再得知些細節!
然而,當他正欲發問時,藍斯發光的軀體卻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咳!咳咳……」
「藍斯……」
「我沒事,咳!咳嗽是,演技。」
向來不會說謊的藍斯,這一次卻似乎撒了一個謊。
「保護好這孩子,他是這個小村子最後的倖存者。我相信你可以做到,除了這個,還有,請保護好維娜,還有克莉斯多,她們兩人都是……太過依賴我了,太過於依賴別人,到最後……咳咳!」
這樣的話語卻彷彿是最後的留言,終究還是有些傷感,然而,逐漸散做光點的身軀上,眼眸里已經分不清是光還是淚。
——就算多麼難以割捨,離別還是終將到來。
面對生死離別,藍斯則想要笑,事實上,早已死去的他能以這種形態與故人再見一回面,就已經是在死神面前值得誇耀的事情了。
死神卻不是神靈,索瑟韋爾的神祇只有「真神」無疑,嗎?
即將消失的藍斯,心中卻忽然這樣想到。
一瞬間,藍斯想起了很多事,卻全部與他自己無關。
人類的思維真是奇妙的東西,他想要露出笑容,軀體卻已經潰散不清了。
就連思維也開始停滯了。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莫爾,雷爾夫,我相信你們兩個。」
「……嗯。」
「……」
「那麼,再見了。」
死亡也無法令他屈服,藍斯終究還是留下了豁達樂觀的聲音。終於,組成軀體的光點也終於完全不成形跡,飄散向四方了。
重逢如此短暫,離別竟是來得如此突然,然而莫爾卻意外地沒有產生任何與悲觀消極等等有關的情緒,這一定是正常的思維已經被那個男人奇異的舉動搞得一團糟的緣故,而且,那傢伙一定還……
「啊啊啊啊!差點忘記了!之後的事!去找……」
就算變成了光點也依然還能發出聲音,語氣焦急到有些俏皮,卻因為最後的模糊不清而多少掛上了一點緊張的氛圍。
「完全……完全不像是死了啊……」
光點終於完全散去,倒地的青年依舊緊閉著雙眼,動也不動,被意外捲入事端的他,今後不知還會有怎樣的境遇。但是,完全沒法去替他著想,沉默了許久,彷彿真的被石化了一般的雷爾夫終於開口,卻不知該怎樣表達出內心的糾結情緒。
雖然雷爾夫從一開始就未曾認同過藍斯的理念,他只是因為想要追隨莫爾才成為了小隊的一員,但在一同經歷過數年歲月之後,不得不承認,身為人類的情感讓他不得不對藍斯產生了崇敬之意。
——啊,還是……你還是死了啊……
他或許需要幾天時間來接受這一現實,當然,或許只需要一場大醉。
「嗯,這才是藍斯啊。呼——」
向天長舒一口氣,沒有太多的時間用於傷感,莫爾幾步上前卻是走向倒地之人。一手將長槍插入地面,他以雙手將年輕人抱起,然後將那比自己高大的身軀背在了身後。
「莫……老兄,我們要去哪?」
「去哪?當然是完成藍斯隊長的囑託,安頓好這個年輕人之後,先去找維娜,接著……」
今後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藍斯死了,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藍斯小隊就要這樣解散掉了。
總有人要接下這副重擔。
「接著?」
「我們要去花月之都。」
藍斯消失之前留下的最後話語,雖然模糊,但莫爾還是一字不落地聽清了。
「花月之都?去那幹什麼?」
「去花月之都,找依卡薇婭!」
既然是藍斯的指引,那麼莫爾相信,從那個人那裡一定能夠獲得更多的情報,或許,能將自己的全部疑惑都解開也說不定。
從那個,「半島的獨裁者」,「花月之都的女暴君」那裡……
藍斯死了,但是,莫爾卻沒有為他留下一滴眼淚,至少現在沒有。並非是冷血,只是因為還遠不到他消極的時候,又或許,之前的生活里已然消極了太久,以至於,接下來的事情他都必須要積極挺身面對。
這還僅僅只是個開始。
……
——再或許,自己只是從離別時的話語是「再見」而非「永別」這一點上獲得了足夠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莫爾咬了咬牙,隨即邁出了有些沉重的腳步。
他相信,如果是最能夠做出讓他意想不到事情的藍斯的話,就算是「死了」、「消失了」,他們也仍有「再見」的可能。
人類的身上本就具備著充滿無限光輝的可能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