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維娜的火焰
雨勢漸緩，天色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加充滿光明，稀薄的雨幕多少遮去了天穹正中的光球那閃爍著的奪目光芒，倒是形成了一派夢幻般的情境。莫爾等一行三人自清晨出發，期間因為一點「意外」而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使得原本至少要持續到下午的行程幾乎縮短了半數，所以此刻尚仍處於正午。
時值索瑟韋爾十二月份之中的第三月「風鈴之月」，陽光籠罩大陸的時間在全年而言說不上長也說不上短，算是白天黑夜分配相對均衡的一段日子。不過，比起佔去全年時間的一半，持續長達三百六十天的漫長五月「流火之月」，只有二十七天的三月份實在過於短暫，而相比其他同樣短暫的月份，其代表性的特徵，也只是在這短短二十七天里，平日不會自然產生的空氣流動現象，「風」會到訪大陸的每一處了。然而，相比兩種性質相異的元素魔法僵持碰撞所產生的力量足以掀起土地的劇烈風暴，這些自然產生的風也只是如同描述的那樣，只有「僅僅能夠將風鈴吹響」的程度罷了。
整體而言是十二個月中相當容易被人忽略的月份。
「唉……」
長長的嘆息聲傳來，渾身已經掛滿雨珠的莫爾站在小村最西端沿海地帶的簡陋碼頭——實際上就只是一段探出海面的木頭——之上，長槍佇立在身後，他一隻腳踏上在旁邊漂浮不定的小船，垂首思索的樣子已經持續了很久。
仔細看才能夠看出，他的兵刃似乎比尋常長槍的槍柄要粗上不少，槍柄的顏色也是不同尋常的銀色。
剛剛，背後，遠端傳來了爆破的聲音，莫爾不需要回頭看也能夠知道，這是維娜發動了相當級別的元素魔法從而搞出來的「大動靜」。值得欣慰的是，她的魔力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又重新回到了平時的水平，應該不需要太過擔心；而必須要關注的是，在她附近，那股詭異的魔力也同時增強到了更加可怕的地步。
「抱歉。」
牙齒咬得作痛，面色陰沉的莫爾卻只能說出這兩個字，更多的想法只能壓抑在心裡。艱難而麻木地抬起頭，男人任憑雨水打在自己那飽經風霜的面龐上，沉默了片刻，然後做了一個決定。
怎麼能讓維娜一個人去面對，去承擔一切呢？
毅然轉身，長槍揮舞別在身後，莫爾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後平緩地吐出。
「逃避始終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啊……」
留下最後的一句嘆息，自從到達村子后就一直緊繃的臉頰終於有了舒展開來的跡象。莫爾心裡清楚，事情應當正如他原先料想的那樣，是最最不堪的結局。只是，自己……明明滿懷著對那個人的憧憬，最應該儘快趕到他身邊的自己卻……選擇了逃避。不敢面對可能出現的殘酷，美其名曰收集情報……呵，收集情報……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嗎？這樣就能夠知曉一切了嗎？將見證的痛苦留給了維娜，這樣做，心裡就能稍稍好受一些了嗎？
能逃避得了一輩子嗎？
真是可笑啊。
問題的答案，此刻顫動不已的內心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神情復又憔悴的他搖了搖頭，再次的深呼吸之後，總算是竭力將身上的沉重成功驅散。
「等著我，維娜。」
人生總必須要前進，所以，莫爾邁開了腳步。
「等著我，隊長。」
奔跑，腦海之中一遍遍閃過的並非是親如家人的夥伴們的身影，而是剛剛的時間裡，在此處所收集到的也許會派上用場的情報。他希望，至少，自己還是能夠找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來彌補因為自己的逃避而給他人所帶來的傷害。
當然，也是為了自己內心的安寧。
……
……
……
這一次的施法沒有重蹈之前的覆轍，畢竟，如果再來一次那種程度的重擊恐怕就要提前到死後的世界向藍斯隊長報到了。
從窗戶中躥出，兩道身影沿著拋物線一直飛出了十幾米，快要撞到赫然陡峭起來的岩壁上才停下。或許是為了不讓藍斯隊長的遺體再遭到魔法帶來的衝擊，維娜只對自己的身體施展了漂浮術，而採用雙手環抱的方式將男人那相比而言高大非常的身體一同帶了出來。
原本，想要在不藉助魔法的情況下做出抱起一個成年男人這樣的動作，對於身材嬌小的維娜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現在她做到了，一方面，這必須依靠堅強的意志，而另一方面，察覺到藍斯的身體相比想象中輕了太多的事實，對這個男人愛到骨子裡的女子不由得又一次想要落淚。
「沒想到，第一次的擁抱竟然會是這樣。」
輕聲呢喃令人唏噓。
落地瞬間，她全身的骨頭都在不斷發出悲鳴，雖然在魔法的幫助下消去了落地時本應繼續保留的慣性，但是，之前的傷勢在未及治療的情況下仍是不免變得更重了。
但是，這些此時都不重要。
「請安息吧，隊長。」伸出手去，想要替他闔上眼睛，卻忽然發現了令心靈觸動的事實。沒有落淚，傷感自然是免不了的，但維娜卻也明白，此刻的自己正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哪怕是死，他也依然能指給她光明的方向。
作為維娜一生摯愛的藍斯，死前的雙目竟是安然閉上的，不僅這樣，自滿是陰影的教堂之中來到了充滿光明的室外，之前無法被看到全部的，藍斯的面容也終於顯露出來，竟然的確是心愿得以實現一般的舒暢笑顏。
微笑著面對死亡。
——如此，令人觸動。
因為運動而改換了姿態，他的脖頸搭在維娜纖細的手臂上，原本低垂的頭此時望天，比之於前忽然變得溫柔的雨珠輕輕拍打在他的身上，似乎要洗刷走過往的一切、一切。
「嗚……」
往事回憶歷歷在目，抽泣聲還是又一次傳了出來。恍惚中想起，不久之前，同樣的雨天，在被各色繽紛的玫瑰花瓣填滿的城市中心，她忽然明白，於眾人面前將悲歡離合的故事娓娓道來的吟遊詩人為何能吟誦出那般凄美的詩句。
因為，「雨水會令人更加無法忍住眼淚。」
黑暗、冰冷而令人畏懼的死亡來臨之前，藍斯到底經歷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才會讓他以這樣安詳從容的神態走向無底的沉寂？
維娜害怕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吼！！！」變故何時到來都不會奇怪，維娜清楚事情遠沒有結束。無暇讓她再多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如同野獸般的吼聲自教堂之中傳出，隨之而來的還有被掩去的，什麼東西砸到地面上的聲音。那股魔力倒是一直未曾消失，這也驗證了，剛才的火柱並沒能將那東西殺死。
「房子要塌了，就用它來做你的墳墓如何？」
屋內的動靜無法令她產生任何緊張或是焦慮之類的心思，維娜讓藍斯的身體靠上岩壁，心下里發了一個誓，雙拳緊握，然後轉過了頭。
誓言的內容是，絕對要儘快解決這裡的事，然後與藍斯一同去往溫暖的所在。
而泛紅的雙目所指，怒火所向，正是那被認作一切元兇的「怪物」。
「來。」
凜然身姿凝立，伸出的手指卻是挑釁無疑，維娜已然決心拋棄掉之前為了藍斯隊長的關注而做出的全部偽裝，從而顯露出她原本的性格。
「吼——」
回應她的是全無含義的號叫，似乎意味著，屋中人已經喪失了身為人類的語言功能。
「聽不懂嗎？真是可憐！已經連人類都算不上了的東西，就讓我來為你送葬！」
雙掌自胸前伸展到兩側，沿著手臂手掌的軌跡，原本隱蔽在空氣之中的精靈們展現出顏色，火紅的魔法元素們開始大量聚集起來。
在眾多魔法類型里，維娜最為擅長的就是火元素的元素魔法。
在雨天里釋放火元素魔法聽上去有些可笑，但實際上，這裡卻體現出一個關於大陸上元素魔法的巨大誤區，很多不了解元素魔法的人都認為，這一類魔法的實質是以魔力調動魔法元素，從而重現出火焰、水流、閃電、風暴等具有破壞力的自然現象，而實際上，經過法師協會的最新研究，元素魔法實質上是通過魔力驅動對應的魔法元素來讓這些精靈們「模仿」出火焰之類存在的「性質」，而非真正的再現。
換句話說，魔法生成的火焰與真實生成的火焰是不同的。
由此繼續推導，尋常火焰會因為水的觸碰而受到影響，而火元素魔法卻並不會簡單地被自然的流水所熄滅。在大陸的東北，戈德丹尼帝國境內，「浮舟之都」法塔克科莫城中著名的「水上之火」奇觀就是建立在這一原理之上才能夠得以實現。
聚集元素魔法的過程仍在繼續。對於一名元素法師而言，其最脆弱的時候也就是在其聚集魔法元素的這段時間內，若無提前埋下的陷阱或是有提前釋放了魔法障壁之類的東西，那麼，此時的法師就如同是砧板上的肉，基本上只能被他人輕易地宰割。
「切，不上當？」維娜卻是皺起了眉。原本以為那傢伙會看準這個時間衝出來襲擊自己，但是沒想到裡面卻沒有絲毫的動靜，就連叫聲也中止了。從那個「怪物」似乎並不具備語言機能這一點上看，維娜還以為他連戰鬥的智慧也不具備，現在看來好像是很懂嘛？
長時間的聚集過程之後正是維娜的陷阱，非是她一人的專利，事實上，凡是有一定實力的元素法師都絕不會簡單地在敵手面前露出自己這最大的破綻。
從另一方面想，若不是太過缺乏戰鬥經驗或者實力的確弱小，如此明顯的破綻根本就是在告訴敵人「快來趁機打我呀」，不是嗎？
「可惜，以為不出來我就沒有辦法了？那麼，這樣如何？」
敵人不中套到也無妨，不如說，不管他進攻還是不進攻，對於維娜來說都是一件好事，敵人按兵不動，自己也就有了充足的時間來聚集起足夠釋放出高階魔法的魔法元素來。
越來越多的光點開始籠罩，她的手掌，她的手臂乃至全身都開始逐漸被這神奇的精靈所覆蓋。如此大量的魔法元素被聚集到此處，這一點甚至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要知道，固然，一名法師能夠聚集到的魔法元素的數量和他的魔力量有關，但另外一個要點也必須強調，那就是不同地區所蘊含的魔法元素的總量是不同的，各種魔法元素的總量則和地表形態有著密切的關係。
像內陸山脈或是洞穴之類的地區，土元素就相當豐富，相反，若非是河流或地下水的發源地，周遭諸如水火等元素就一定極為稀少。而像是類似這座村莊的沿海地區，水元素就理所當然地幾乎取之不竭，同樣，對應的，火元素的存在就是少數了。
所以，能夠在沒有特殊工具的幫助下收集到如此數量的魔法元素也就難怪會令維娜感到驚訝了：
這一定是真神的意志！真神也希望讓我把這該死的怪物一口氣消滅！不止如此，一定！一定還有隊長的祝福，藍斯隊長也絕對希望我在此為他報仇！
「躲在裡面不動……那就連你和它一同轟飛！喝啊！」
滿懷對於真神的感激，維娜將全部的魔法元素都壓縮到雙手之上，構成了一團因為萬千火焰元素重疊而令顏色艷麗得灼目的赤紅光球。嬌喝一聲，充斥著憤怒，但也是心中釋然，手中光球成型的同時，常人就連見都不曾見過的大型魔法陣出現在了地面之上，將整個教堂都囊括其中。
然後。
「轟轟轟轟轟！」
從魔法陣的出現到本體魔法的成型不過一秒，眨眼的功夫，震耳欲聾的爆破轟鳴，比之前出現過的烈焰之柱威勢強上百倍千倍的火焰升騰向天空，將周遭的雨幕熔成白霧，將整間教堂完全吞沒於其中。火焰閃爍的地獄里已然看不到房屋的影子，燃燒的聲音蓋過了周邊的一切，一團又一團的暗色版塊逐漸變小，緊接著爆破成淺色的光焰噴薄向天空。遠遠地看到就能夠體會到這一魔法的可怕，更別說是身處其中。鮮亮的火焰涌動不息，魔法的光華一浪高過一浪，就算忽略掉威力，壯觀卓絕的景象也足以令人心迷傾倒。
元素魔法的魅力正在於此。
除了天災一般強悍的範圍破壞能力，元素魔法釋放時那炫彩奪目、攝人心魄的宏大場面也是其受到索瑟韋爾的諸多法師們喜愛的原因之一。
如此景象，竟然是出自身為人類的自己之手，這怎能不讓魔法師們心潮澎湃。
法師也是人類，儘管外界充滿了偏見，但魔法師們也同樣具備著屬於人類的七情六慾。
「呼……」
維娜卻沒有為自己的元素魔法感慨萬千的心情。這並非是她的全力，因為身體受創的緣故，以此時的條件，那些真正能夠做到「毀天滅地」的大魔法她一個都無法使用，所以也就只能退讓一步，將全部的魔法元素都投放到這一記掌控程度最高的烈焰之柱上。
「消失了，哈，消失了！」
奪走了藍斯隊長性命的男人終於死了！他身上那股詭異的魔力消失不見了就是明證。
毫無疑問的「喜訊」，卻只能讓已經失去了摯愛之人的維娜再多興奮上一刻。
畢竟，無論她再做了些什麼，死去的人也無法再次活著相見了。
人類的生命，正因為只有一次，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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