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宰,我們無時無刻不處在風暴的中心。」


  ——格洛瑞蘭共和國民主議會議長維諾的演講


  ……


  ……


  ……


  「不過只是……送信而已……」


  身處於狹小、簡陋的木屋之中,一邊喘息一邊注視著被木栓鎖死的大門,克莉斯多已經是第三次喃喃自語出這句話了。要說為什麼的話,這該死的命運,只會冷眼旁觀的命運彷彿在捉弄她,竟然將她的生命作為籌碼放在了無足輕重的玩笑之上。


  「我會死在這裡嗎?」


  ——答案似乎將近了。


  並沒有太多的慌亂,她的聲音全然不像是常人面對死亡時那般的驚恐不安。


  與之相反,她的表情冷靜到令人心生寒意。


  並非是那種單純的,因為注視到人類面孔上缺失的情感而感受到的,心靈意味上的「寒意」,而是,物理意義上的,令人們真切地感受到肌膚將要冰潔一般的「嚴寒」。


  「再讓我掙扎一下吧?由我最敬重的人所賜予的生命……怎麼會浪費在這種地方!」


  面上全無改觀,口中卻忽而發出了意志昂揚的低吼,克莉斯多沉下了之前撫在胸膛上的雙手,將其交叉,一臉無畏地頌唱出神秘的咒語。隨著難以言明的文字被以莊重而聖潔的聲調,仿若禱告一般地自她失去了血色的雙唇之間傳出,憑空出現,於空中悠然起舞的冰藍色精靈構成了冷冽的氣息,開始在她的周身匯聚。


  在索瑟韋爾這片廣袤而又多姿多彩、充滿故事的土地上,像這樣的東西一般被人們稱作,「魔法元素」。此刻以閃爍的光點形象出現的存在,在常態下無法被肉眼所察覺,但是,只要受到魔法師們那稱之為「魔力」的東西所引導,就會像這樣聚集成為實體顯現出來,在魔法師們的操作下,產生出「奇迹」——「魔法」,將現實改變的力量。


  肉眼可見,甚至可以讓人直觀體會到「冰冷」的淺色光點,「冰」的魔法元素逐漸匯聚於克莉斯多的雙手之上,隨著時間的流逝,魔法元素的積累愈多,周遭的空氣也變得愈加冰冷,不消片刻,有著如這凜然寒冰一樣色調的颯爽長發的女子,毫無疑問是一名魔法師的克莉斯多的手掌之上便覆蓋上了一層薄霜。


  冰的元素魔法。


  聚集魔法元素,對於發動元素魔法而言是必要的過程,而在這本應全神貫注的過程之中,克莉斯多卻油然生出了其他的想法,那就是,不止一次重複過的,對於自己為何會陷入當前這樣困境的疑問。


  「我竟然還有思考這些的餘裕。」


  疑問的內容很快就轉變了。


  時間回溯,與小隊中的其餘四人經過一番長途跋涉來到了大陸另一端的「半島」,本以為也能夠和往常一樣待在大家身邊,待在藍斯隊長的身邊的克莉斯多卻接到了藍斯隊長單獨指派的任務,而後就這樣暫時離開了隊伍,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偏僻的森林之中。


  森林的名字已經忘記了,不如說她根本就沒有費心思去記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


  「這是只有你能夠完成的任務。所以,拜託了。」


  直到現在,年齡雖然是個謎,但外表絕對可以稱之為少女的克莉斯多耳邊縈繞的都依然還是藍斯隊長的這句話,以及說出這句話時握住自己纖弱單薄肩膀的那雙寬大手掌的溫暖。


  藍斯隊長是一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待人十分溫柔,做事也總是有條有理,處變不驚,無論出了什麼事都守護在大家的身邊。不光如此,藍斯隊長還教會了涉世未深,不如說見識甚至比不上小孩子的我許多東西,給予了我身為「人類」的「心」……比起大哥哥來說,或許他更像是我的父親吧。


  這樣想著,有著生人勿近氣息的少女的嘴角不由得揚起一點弧度。


  笑容尚未成型卻就消失了。


  全然無法拒絕。自己最重要也最敬重的人都說出了「只有你能完成」這樣的話了,克莉斯多可以斷定,自己是絕對無法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請求的。


  但是。


  「只有我能夠做到,原來是這個意思嘛……」


  「嘶嘶颯颯……」


  ——那些東西已經察覺到我了。


  從緊閉的門外傳來了什麼東西摩擦地面的聲音才是少女笑容中斷的原因。


  這時候似乎應該露出「苦笑」,但是,克莉斯多卻無法做出,模仿出這樣的表情。


  一般來說,換做常人,心臟在這時候應該會「撲通撲通」劇烈地跳個不停才對吧?


  但是,克莉斯多並沒有產生這樣的「應激反應」。


  反而比平時更冷靜了?


  ——我什麼時候都是這樣的才對吧!


  對自己進行了一發恰到好處的「吐槽」——這樣一個不屬於「通用語」的外來辭彙所蘊藏的含義在以前的大陸上是沒有的——來讓自己保持稍微亢奮的狀態之後,少女決定繼續思維之中的回顧。越來越劇烈的摩擦聲並沒有中斷她的步調。


  送信。


  這就是藍斯隊長所說的只有她能夠完成的任務。聽上去十分簡單,在那之後,藍斯隊長也告知了克莉斯多信件的送達地以及收信人,到這裡好像都沒有什麼問題,信件的內容當然是應該保密的……只有收信人的名字,並不像是名字,倒像是稱號的東西引起了很少表露出情感的少女一點點的好奇心。追問之後卻收到了藍斯隊長也不清楚那個人的具體情況的回答,稍稍有些失望。


  收信人的名字是,黑祭師,毫無疑問是代號或是稱號。這是一個樸素,卻會簡單地令人不由得陷入思索的,籠罩著些許不祥氣息的名字。


  信息沒有更多了,自己本應該增添一點懷疑的,但是,因為藍斯大人……不不,藍斯隊長的話令心中一陣小鹿亂撞,也就沒有多想地前來了。


  藍斯隊長應該也沒有想到我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吧?

  想到這裡不由得想要嘆息,但是,嘆氣是人類心靈軟弱的體現,所以,克莉斯多並不想做出這樣會讓人誤以為自己很軟弱的舉動。


  聚集魔法元素的過程已經基本結束了,之前還是或多或少環繞在少女周身的魔法元素已經全部集中到了她的雙手之上,軀體沒有進一步地被冰潔,但是,與之前相比,淡藍色的光芒已然籠上,多少帶些虛幻的氣息會令初次見到它的人不可避免地為之沉醉。


  這也是魔法的魅力之一。


  等待著發動魔法的時機,克莉斯多繼續著回溯。


  找到這片森林沒有遇到絲毫的障礙,重點在於這之後,現在想來,會獨自居住在森林這種地方之中的人本來就值得懷疑了,不過因為是藍斯大人特別交付的任務……然後,完全沒有想到森林之中竟然會存在這麼大的一片空地,不,是花園吧。


  「轟!」


  小木屋似乎被什麼東西所撞擊從而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站在其中的克莉斯多也身不由己地隨之顫動,險些跌倒。與身為魔法師的那份相當程度的「魔力」不同,她的「身體能力」相當低下,那副單薄的身軀只是看就知道她不可能有過多少對於身體的磨練。


  「如此大量的『怪物』……」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重心的克莉斯多目光中有些許迷離,但是,尚還看不出動搖的神色。少女原本是準備等木門被破壞的一瞬間出手,以自己最強的一記冰元素魔法將那些可怕的東西全部凍結的,可是,剛剛所發生的事卻令她醒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的理所當然。姑且不論魔法的效力是否足夠,為什麼會以為那些怪物會老老實實地從門進入呢?的確,這件小屋之內除去門之外就沒有了其他入口——甚至連窗戶和煙囪都沒有,但是,剛剛也體驗過了,那些怪物恐怕會直接把整間屋子都摧毀掉吧?


  有什麼對策嗎,在房間被摧毀的一瞬間做些什麼,還是乾脆打開門直接衝出去?恐怕哪種做法都無法保證能全身而退,在想什麼……只要不被那些怪物抓到受點傷又怎麼了!?自己似乎是因為陷入了窘迫的情景而變得有些奇怪了吧。


  那樣的話,衝出去吧。


  仔細想想,一開始選擇躲藏到這間屋子裡就是個錯誤的決定。人在緊張焦慮的情境下會喪失理智思考的能力。雖然從前不以為然,但現在看來這句話說的很對。


  緩緩地邁開腳步,克莉斯多深深呼出一口氣,將纖細而不柔弱的手臂,白皙而泛著微光的指掌伸向門栓。房間實在是太小了,裡面只有一張木床——沒有褥子和被子,甚至沒有枕頭,一張桌子——桌子上面倒是有些東西,如果非要把灰塵算進去的話,並且,這所謂的「桌子」根本就沒有經受過任何的加工,只是塊充當桌子功用的木頭而已吧?除此之外還有一把椅子,與床板和桌子不同,椅子竟然是金屬製造的,高度和桌子相當不恰和,但是,之外也就再沒有別的值得描述的地方了。整間房屋裡看不到任何的裝飾,也找不出任何的生活用品,完全看不出有人居住過的跡象。話說回來,真的會有人住在這裡嗎?

  比起這個還是想想怎麼對付那些怪物比較好。


  克莉斯多口中的怪物被稱作,「魔眼草」,是一種不太能夠分清到底該算作是植物還是該算作是動物的「怪物」,根莖與葉片與尋常植物無異,只是,一旦到了開花的時候,那巨大花苞的正中出現的是相當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狀圖案,並且,花瓣的邊緣長滿了利齒,會捕捉經過其周圍的一切生物,更可怕的是,開花時的魔眼草具備了移動的能力,那詭異的眼睛紋樣還會令人陷入幻覺之中,理解為它會施放幻覺系魔法更為恰當一些,總之,這種怪物比起尋常的小型猛獸毫無疑問是更加可怕。


  「呼……真不理解為什麼在這裡會有這麼多……」


  不由得自言自語。


  大陸索瑟韋爾是「人類」所主宰的世界,能夠威脅到人類的猛獸和怪物在現今都已幾乎絕跡。把那些頻臨滅絕的生物當做寵物或是觀賞品一樣飼養的無聊貴族倒是有聽說過,但是,如此數量的野生種怪物卻從未有所耳聞過。根據克莉斯多的了解,魔眼草這種東西與絕大多數的怪物一樣,上一次被人類所見到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早該滅絕了東西大量出現,並且關鍵在於,不過是送個信而已為何偏偏會趕上它們開花的時候?是巧合的話也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才會有之前的疑問。藍斯隊長一定是知道這裡的情況的。要說原因的話,根據記載,魔眼草並非是如大多數人理所當然認為的那樣怕火,相反,這東西有著相當的火焰耐性。不過根據記載倒是畏懼低溫。唔……所以,專修火系與水系魔法的維娜自然無法勝任對付這些怪物的任務,比起法師來說更像是戰士的雷爾夫和莫爾則由於缺乏對於幻覺系魔法的耐性,也無法勝任,所以,能對付這些生物的就只有我了不是嗎?

  胸中忽而燃起了熊熊鬥志——然而並沒有。這樣也算是「吐槽」的一種。事實上,只要親眼見過如此之多盛開的魔眼草聚集而行的場面,怕是任何強悍的鬥士也會毫無鬥志地撇下武器倉皇逃命吧?

  越是思考便越來越想是乾脆認命就好。憑藉自己的魔法,將門外的幾百株魔眼草盡數冰結,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的畫面可是越來越難以想象了。心中只有不甘,倒是沒有什麼怨恨或者惱火,如果要自己重新選擇的話,那麼,克莉斯多確信,自己絕對,依然會接下藍斯隊長的任務,在遭遇魔眼草的時候也依然會選擇逃跑……只是絕不會選擇如此糟糕的逃跑路線!


  髮絲凌亂的額角抵在粗糙的木門上,玉琢的手掌則按在同樣粗製的門栓上,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向上的木刺嵌入了手心這種小事,克莉斯多的胡思亂想大概也到了盡頭,心底一橫,做出了要將門栓向上抬起的姿態。


  ——所謂「變故」就在此刻發生。


  「咳咳……唔,那些花兒啊——可是我走遍整片索瑟韋爾大陸,歷盡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在極北山脈那惡劣的環境下遇到時可就只剩下一兩株了,果然還是這南國的土地適合它們啊。怎麼樣,它們是不是很可愛啊,啊呵呵……」


  之所以是「姿態」而不是「動作」的原因就在於此。


  完全沒有察覺到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蒼老的聲音突然自身後傳來。


  「哈啊?!」「咚。」發出了意料之外的驚呼,就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向冷靜,甚至被見過的很多人都認為其缺乏某種情感的少女,因為這小屋之中突如其來的另一個人的聲音而做出了急迫的跳轉動作,卻由於動作太大——或許只是因為房間太小——而撞到了牆壁。


  不能將背後交付給可靠的朋友之外的人,這是本能。


  或許更多的還有恐懼。


  「你是……」


  光滑雪白的肌膚與人偶一般小巧精緻的五官看得出是先天的恩賜與後天的保養相結合的產物,纖長的肢體與婀娜的體態更加凸顯出女性特有的柔美,按照這片大陸的標準而言足可以稱之為「絕美」。而在下意識地吐出兩個字之後,少女的臉上立刻出現了幾乎是從未有過的「驚訝」表情。此時此刻,克莉斯多卻也沒有閑暇因為自己又「領悟」了一種全新的表情而感到喜悅,此時此刻,她似乎也忘卻了來自屋外的威脅,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人。


  「莫非,您就是是黑……祭師……閣下?」


  盡量做出的恭敬聲音卻難以抑制地延續了之前的疑惑情緒。會感到疑惑也是理所應當。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那裡之類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全部,令克莉斯多更加感到困擾的是,面前的人為何……是個小孩子?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所以到底是不是呢誒~」之前那蒼老低沉的聲音在片刻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此時傳入克莉斯多耳中的聲音正是年幼孩童那難辨男女的稚嫩嬉笑。自床板上「唰」地站起,「黑祭師」將小小的身軀包裹在漆黑的寬大罩帽長袍中,只露出與一身的沉悶全無相得益彰之感,狡黠上揚的粉唇,以及同樣漆黑靴子的一角。踏步,一步卻已經來到了克莉斯多的面前,「大姐姐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應該不會單隻是來陪我的『寵物』們玩耍的吧?」


  這裡如果換做是維娜來的話內心應該已經抓狂了吧?雷爾夫那個莽漢更應該會忍不住動手,哪怕對象只是個小孩子……倒是莫爾,這種程度的「明知故問」加上「挑釁」,應該也不會讓他那張比自己還一成不變的臉孔產生絲毫波瀾吧?


  回憶起相處不過半年卻已經結下深厚友誼的同伴,克莉斯多眨了眨眼睛,再次睜開之後,一塵不染的冰藍瞳孔中沒有泛起絲毫漣漪,似在說明她並沒有被故弄玄虛的少年的話語擾亂了心緒。


  「……我來的目的,您不是應該已經,知道了嗎?」


  但是,她的聲音已經不再那般平靜,就連語句間的停頓也變得奇怪了。


  ——不祥的預感?


  難以理解其緣由的痛苦感受籠罩上全身,克莉斯多垂首向下,未染上任何其餘色彩的眸子對上了,少年罩帽之下,那仿若幽冥鬼火般飄搖向上的目光。四目相對,霎時間,克莉斯多身軀一震,原本明晰的視野頓時一黯,接下來便是天旋地轉般的眩暈,四方的一切開始籠罩上陰影,白晝化作了黑夜,黑夜復又度為白晝,恍惚之間,天地萬物變作了兩個,而後又重疊,恍惚之間,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化作了從未存在過的幻境。


  小小的房間化作了白光飄散向天空,連同那「樸素」的傢具擺設一起。


  將自己迫至此處的怪物,魔眼草們停止了動作,卻彷彿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垂下了宛如人類頭顱一般的花苞。


  ——似乎還挺可愛的?


  克莉斯多忽然有了這樣一種感覺。只是下一刻,她的視野忽然被一片溫暖的黑暗所覆蓋了,漸漸的,意識也沉了下去,沉溺於彷彿新生嬰兒所接觸到的最初的擁抱般的溫暖之中——雖然少女從未記得自己曾有過這種體驗。


  但這實在太過溫暖了。在這樣溫柔的溫暖之中,克莉斯多卻忽然憶起了許多模糊而又熟悉的東西,但是,那些東西卻太過冰冷了,冰冷到讓人完全不想靠近,比起寒冷,誰不想待在這溫暖的地方呢?

  ……


  ……


  ……


  人跡罕至的森林中心,是除了他與他的「寵物」之外再無任何生命存在的「花園」。此刻,正如同少女的視野被黑暗遮去之前所看到的那樣,原本就不存在的木屋消失了,卻留下了一截躺倒的,一側被打磨平整的樹榦,一處未經處理的寬大木樁以及看上去相當突兀的簡易支架型煉金台;悚然可怖的魔眼草們停止了張牙舞爪的掠奪,將之前充當「雙腳」的根系重新插入泥土之中,它們的身上再看不出任何「動物」的跡象。恍惚的少女卻看不到事情的全貌,數以百計的魔眼草不只是停止了動作,更排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整齊隊列,將靜謐地抱擁在樹榦之上的二人圍在中心。


  「真是可憐,咳……黑暗,黑暗怎可會是溫暖的東西呢?」泛紫的嘴唇里傳出既有些男人的低沉沙啞,又有些女子的嬌柔婉轉,難以辨認其性別的聲音,身材甚至比克莉斯多更加單薄的他肌膚也如女子一樣的白皙,只是,同樣的顏色放在克莉斯多身上就可以稱之為「雪白」,而在這個人的身上就只能被稱作「病態」,或許是過於纖細,乃至有些乾枯的肢體的影響吧。


  「咳咳……」不時發出的咳嗽令他脆弱的身軀整個顫抖起來,更不由得要將一隻手自懷中少女的腰際移到唇邊,袖子滑下,這才露出那瘦弱到看上去令人哀婉痛惜的手臂來。熟悉漆黑的罩帽長袍遮身,腳下仍是同樣色調的靴子,這一次卻比之前看上去合適了些,沒有了那稍顯臃腫的感覺。眼睛雖然仍處於黑暗的懷抱之中,但露出了更多的面頰,袍子的底端與長靴的靴口間仍留有那病態白皙的肌膚的位置,倒是側面印證了他雖然看上去有些病弱,但身材卻頎長。


  「呵呵……咳!咳唔!」彷彿想起了什麼,填滿了譏諷與荒謬的笑聲只持續了兩秒,就又變作了痛苦的呻吟。一隻手捂住嘴,儘力想要壓抑住這索命一般的咳嗽,他的另一隻手卻絲毫不動,半虛掩地按在懷中彷彿冰雪雕刻而成的少女,克莉斯多的雙眼之上,似乎正是讓少女墜入溫暖幻境的緣由。


  如若除去了他的聲音,周圍便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呼……說了違背自身存在的話,遭報應了嗎?」話語里仍是那般的不經意,將手掌從面前拿開,他看上去有些艱難地將懷中的少女由斜倚在胸前的姿態輕柔地放倒了下來,讓少女的後腦枕在自己無論怎麼想都不會舒服的大腿上。而在整個過程中,那隻覆蓋住少女緊閉著的雙眸的手掌始終都不曾移開。


  「人偶。」


  他忽然喃喃念出了這樣一個詞語。


  沉默了片刻,她注視著少女那天賜的完美身軀,嘴角忽然泛起了一點笑意。


  狡黠的笑。


  「才不是天賜,這種東西才不是天賜……而是,人的造物,人的造物……創造者,神?不。哈哈哈哈……笑話……」


  絮叨著意義不明的話語,周邊的氣氛隨著他顫聲的呢喃逐漸冰冷下來。


  「藍斯……吾友……信?」


  由藍斯交到克莉斯多手上,意圖要送到黑祭師之處的信件,此時卻自顧地由光禿的地面之上徐徐飄起,慢悠悠地旋轉到他的面前。


  「嗯?」


  混亂的自言自語停止了,只因為罩帽之下,陰影之中的雙目不經意瞥到了信紙上的「內容」。這裡,沒有人觸碰這信件,然而它卻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自己飄到了空中,更自己卸去了信封,露出了其中封鎖的信件來。如同之前,小小的少年與克莉斯多會面的瞬間,這封信突然由克莉斯多的懷中「跳」到了少年手中一樣。


  魔法,而且僅僅是魔法體系之中最為簡單的一環。


  他並沒有施展魔法,而這封信的確是經由魔法的效力才可以做出這般反應的。矛盾並不存在,並非是「偶然路過」的魔法師一時興起的惡作劇,而是在此之前,寄出這封信的人所釋放在信件之上的小把戲。


  附能魔法,這一類魔法與元素魔法、身體強化魔法、祝福魔法共同構成了當代魔法的四大體系。所謂的附能魔法解釋起來倒也簡單,即將不同的魔力和魔法元素附著於各種不同的物件之上,從而產生出各種各樣的效果,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千奇百怪的武器附能魔法。


  「無趣的把戲。你倒還是那麼天真啊,吾友。嗯,明白了。」他的話語再次變得順暢起來,像這種簡單的附能魔法絲毫不能令他感到驚訝。對這個男人而言,絕大多數魔法都不過只是「無趣的把戲」,那自然不會讓他停下那有感而發、恍如瘋魔的自言自語。能夠制止他的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封信的內容。


  ——這是一封空白的信。


  而他顯然知曉這片空白的含義。


  「吾友啊,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嗎……」他的聲音之中首次出現了一點動搖,動搖之後,卻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太美妙了……能夠選擇自己最喜愛的方式去迎接死亡,這是何等,何等的美妙!」


  任由情感驅使,將空閑的另一隻手撫上面頰,然而,幾滴液體還是沿著他干扁的手臂留下,似乎是眼淚。


  白色,在這片大陸上,這個顏色所代表的含義並不僅僅是起源與新生,更多的,它被用於終結和死亡,取得是歸於無邊寂靜之意。


  白色當然也意味純潔無暇,返本歸真,所以,這封空白的信件除了宣告藍斯的意志之外,還有別的一層意思在。


  「將她變回『原來的』樣子,對吧?你對『她』還真是溫柔呢,就連我也有些羨慕了。」


  吐露出語氣平淡,韻味卻無窮的話語,他,還是更合適被稱為男人的人以單手靈巧地解開了懷中少女那裝點雖不複雜,但卻充滿古樸典雅之美,略顯複雜的衣物,令她那足以成為藝術品的雪白軀體更加徹底地暴露在森林中心燥熱的空氣之中。


  而男人的另一隻手,仍然沒有離開克莉斯多的眼睛。


  「呼……呵。」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而後,卻是如同俯瞰塵土一般的竊笑,令人鬚髮盡豎,脊背生寒的冷笑。


  「天真。天真啊吾友!沒有記憶就是從未發生過,從未發生過也就不會感到悲傷,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這樣就是對她而言最好的結果了?這是偽善!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了!姑且不論這孩子之前經歷了怎樣的磨難,明明什麼都不知道的你難道是把自己當成她的『父親』了嗎?就算是這樣,世界上怎麼會有讓一切清零就能夠重新幸福美滿的生存下去,這種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想法?!好,退一萬步講,就算這樣做是為了她好。那麼,你這種偏愛一人的做法又會讓追隨你多年的那些部下們怎麼看你?!真是天真!愚蠢!愚昧至極!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成為一個領袖!」


  如同暴雨,如同狂潮,發泄一般的話語是批判,更是關懷。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口中的偽善者藍斯,也沒有人比他更能理解,這一廂情願請求的原因。


  「但是,這樣才是你,吾友藍斯。吾友,吾友,吾唯一的朋友啊……」


  沉寂,情感的洪峰已然退卻,留下的只有悠然綿長的思緒與重複不止的悲鳴。


  「賭上我『黑祭師』,不,『六神官』第二柱,『混亂與謊言的卡萊倫斯』的名號,吾一定會讓這孩子!重新!回歸到純潔無暇的……唔……呵,哈哈,啊呵呵,沒錯,怎麼可能會讓她陷入失去了全部記憶的悲慘情況呢,一定,一定要留下些東西才好。就比方說,人類的心?」


  前面還是滿懷熱情的慷慨之言,話至半途,忽然逆轉成了低沉而壓抑,乍聽誠懇實則戲謔的蒼老聲音。就在聲音發生急劇轉換的同時,黑祭師原本挺直的身軀頓時變得傴僂,那本就乾癟的手臂也變得枯黃。


  「那麼,接下來,就是老朽的工作時間了。」


  大量的黑**法元素迅速自四面八方匯聚,漆黑且裹挾著不詳氣息的黯淡光點甚至遮蔽了天空。彷彿變了一個人的黑祭師低聲頌唱著,周邊立時升騰起光芒構築而成的巨大魔法陣。


  就在魔法陣成型的那一刻,一直以來都不曾離開克莉斯多雙眼的那雙手,輕輕抬起了,似乎在預示著轉變之時的到來。


  「將平穩流向攪亂的『禮物』絕對不止這一個,那麼,就敬請期待吧,啊呵呵,這可真是,值得期待。」


  天下間絕無一成不變之物,此刻,如果說有的話,那麼或許就是黑祭師——「混亂與謊言的卡萊倫斯」的這顆,永遠渴望著變亂與不安的,混沌不堪的心了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