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第200章

    辦公室裏沒有別的人手, 紀舒便親自給三個工人泡了茶,遞到了他們的手上。


    趁著遞茶的功夫,紀舒打量起這幾個人來。


    龐三自不必說, 其餘二人,一看眼去, 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工。


    他們穿著都破破爛爛的,這裏一個補丁,那裏破個洞, 衣服底下露出黝黑的皮膚, 手臂上都是勞動帶來的結實肌肉。


    “不妨直說, 龐大叔也是我們建義的員工了,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見三個人有些忸怩,紀舒便鼓勵道。


    “多謝紀老板。紀老板給我們簽合同,還說要按月發工資, 工人們都感激著哩。”


    龐三對著紀舒一頓誇。


    紀舒知道,有時候工人們說話拐彎抹角,是害怕得罪人。


    畢竟, 農民工在城市裏,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似的,那怯生生的樣子,讓紀舒心酸。


    她也是農家的孩子,到了城裏,根子也在農村。


    “沒事, 龐大叔,你們說吧!”


    紀舒圓潤的杏眼裏充滿了熱情。


    “那我就說了。紀老板, 你看——”


    龐三一把拉過來身後一個小夥子, 把他的手抓著, 在紀舒的眼皮子底下展開。


    紀舒湊近了一點,定睛一看,小夥子的左手上,分明少了一個大拇指。


    本來應該是大拇指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整個手掌看起來略顯吊詭。


    “這……”


    小夥子有點不好意思一般縮回了手。


    龐三這才講述起來。


    “小趙本來是跟著我的小工,咱們已經在西來建築幹了一年。當時快要過年了,可是項目還沒完工,王貴發就急了,要我們連夜做。我們當時已經連軸轉了好幾天,人都很累。”


    他歎氣一口,才接著講。


    “小趙在打一個鋼釘的時候,一下子就敲到了自己的大拇指上麵。那個血啊,就是飆出來,我們都嚇壞了,要送小趙去醫院。”


    “工地上的負責人聯係了王貴發,王貴發說,可以送醫院,不過他一分錢也不會出。小趙媽媽當時生病了,他的錢都寄回去給他媽看病了,哪裏還有錢呢?我們幾個工友湊了錢給他。”


    說到這裏,小趙似乎有點難堪,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背後,沉默著。


    “到了醫院,醫生說,要立即手術,不然拇指就保不住。手術要5000塊錢,我們哪裏有5000塊錢呢?我們湊出來的,也就七八百塊錢。”


    龐三的眉頭都皺到一處,似乎不能講下去。


    小趙說:“龐叔,我來講。”


    龐三點點頭。


    小趙似乎鼓起來勇氣,低聲說:“當天,我就回到了宿舍,隻做了包紮。醫生讓我湊錢,湊不到錢,就隻能截肢。我想著,我是在工地上受的傷,西來建築怎麽樣也要付錢給我。沒想到,王貴發說,隻能把我壓在公司的幾個月工資給我,其他的錢,一分也沒有。”


    “然後呢?”


    這個故事已經把紀舒的心都揪緊了。


    “然後?”


    小趙從背後把他的手又伸出來。


    “扯皮扯了一個星期,手指頭都黑了爛了,沒辦法,拿了王貴發壓我的工錢,做了截肢手術,手指就沒有了。半年多才長好,現在還疼,鑽心地疼。”


    龐三似乎是想起來了那時候小趙手指的慘狀,不住說:“慘啊,慘啊!”


    紀舒說:“告他!這個王貴發,還有西來建築,必須賠錢!”


    紀舒以為龐三他們是要來她幫忙找律師的,沒想到,小趙搖搖頭。


    “咱是鄉下人,哪裏鬥得過這麽大的公司呢?我其實是托龐叔幫我……介紹工作的。”


    龐三這才說:“小趙沒了手指頭,建築工地都不要,說他做不了靈巧的活兒。但是小趙這個人最能吃苦了,少一個手指頭,不礙事。上次見到紀老板,我想,能不能幫忙給小趙找一份工做呢?”


    小趙的臉紅了,他啞著聲音說:“老板,我媽的病還沒好,醫生說還要做什麽手術,我在農村種田,一年也掙不到什麽錢,就想著上城裏找小工做做。昨天在天橋底下等活兒,剛好遇到了龐叔……”


    旁邊站著的一個工人這時候才說話,“我是小趙的老鄉,我們一起來城裏工作的,聽到龐叔說老板你仁義,我也想一起來幹活!”


    紀舒還沒說話,小趙說:“紀老板,你別為難。要是不行,我就算了,你至少留下這個小李吧,我們都是老鄉……”


    紀舒聽了,心裏五味雜陳。


    以前隻想著西來建築克扣工人的工資,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情。


    轉念一想,這個蠻荒的時代,包工頭的暴富背後,就是無數工人毫無保障的勞動。


    這時候,因為對煤炭資源的需求量大增,西邊也出現了不少黑煤窯、黑磚窯。


    據說,一條命也就值2萬塊錢。


    下了煤窯,人沒了,就賠償2萬塊,受傷更沒人管了。


    小趙這還是非致命的傷,也不至於造成半身不遂,如果是斷手斷腿,那就喪失勞動能力了。


    “沒事,都來,我們正缺工人呢。另外,小趙的事情,我也會為他討回公道。不過這事情,還要從長計議。”


    小趙、小李和龐三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都有點激動了。


    送走了三人,紀舒急匆匆去機場接了王順月,給她安排了酒店。


    之後,她給郭飛霞記者打了個電話。


    一番講述之後,郭飛霞記者說:“你這個情況,我能聯係一個朋友,之前我們參加記者研討會的時候認識的。”


    紀舒連忙應許了。


    本來隻想挖人,現在,她想要西來建築徹底完蛋,更想要王貴發、王貴福兄弟身敗名裂。


    ……


    紀舒眼下還有另外一樁發愁的事情。


    媽媽、弟弟和妹妹明天要來海市了。


    說好7月底一家人就過來,這一晃眼,竟然就要來了!

    劉彩娟已經把食堂的事情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所有的股份,都賣給了三位廚師,還有小丁師傅。


    大家核算了一番,紀舒家67%的股份,賣出了200萬的價格。


    並且,因為連續被學生好評,食堂和理工大的合同又續簽了三年。


    按照一個月賺20萬的保守估計,這200萬的買股錢,師傅們一年不到就可以賺回來。


    這個價格,紀舒和劉彩娟商量過,比市場價至少低了一半。


    都是一路拚殺過來的老員工,決定退出這個生意,就讓朋友們多賺錢吧!

    丁師傅和幾個老師傅都有點難以置信,就這樣,他們就成了學校食堂的負責人。


    在後廚顛了一輩子鍋,居然做了食堂的老板。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小丁更是給王師傅直接買了一台彩電,要不是當初老師傅點撥,小丁也不會加入紀舒的公司,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200萬塊錢到手,紀舒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1990年9月份的時候,紀舒就已經有了200萬塊的存款。


    到了現在,除開花銷,存款的數額又多了100萬。


    加上賣股份所得的200萬,紀舒現在賬戶裏躺著整整500萬塊,還不談那些職工原始股!

    銀行現在每個季度都要專門給紀舒噓寒問暖,她已經是分行的超級VIP了。


    別看後世的500萬也就是一輛跑車的價格,1991年500萬的購買力十分驚人。


    目前海市的商品房價格不過2000,3000元一平米,500萬塊錢,可以買二十多套100平米的房子了。


    “唉,愁死我了!”


    紀舒盯著存折說。


    一旁在客廳裏看電視的田秋震驚了。


    “紀姐姐,你存折上的數字那麽可怕,你看著存折說你發愁?!”


    田秋這段時間是睜著眼看著紀舒的財富發酵了。


    她手裏的原始股也已經漲價了不少。


    算一算,這些原始股也讓她的財富達到了1萬多塊,可是紀舒500萬的存款,顯得她簡直是赤貧了。


    “我今年才20歲,紀姐姐,我有1萬的存款,這已經是超級厲害了,但是你!”


    田秋做出一個抱頭痛哭的搞笑表情:“讓我們同齡人怎麽活呀!”


    紀舒想想也是。


    “我發愁的是其他的事情,有些東西,用錢也不能解決啊。”


    “啊?用500塊錢不能解決的話,就用5000塊錢,不行就5萬!以我田秋淺薄的人生經曆來看,基本都能解決!”


    田秋邊嗑瓜子邊誇張地說。


    她在照相館已經從學徒變成了正式攝影師,月薪也到了300塊錢。


    這個工資,在海市,也不低了。


    她和紀舒一起,偶爾蹭蹭紀舒的飯,小日子不要太愜意。


    紀舒噗呲一笑。


    “這事情,不能用錢解決。我弟弟開學就念小學四年級了,我妹妹念一年級,現在我還沒給妹妹定好學校呢。這事情真讓人犯愁。”


    “我說紀姐姐,你是不是要求太高了,海市小學那麽多呢。”


    紀舒確實要求高。


    現在,海市外來人口逐步增多。


    根據政策,外來兒童都可以采用借讀的方式進入公立小學。


    交一筆借讀費並非難事,難的是,進入一所好學校。


    紀暢倒是好解決,因為他一直是優等生,還獲得了好幾個全國性質的競賽獎。


    紀舒拿著紀暢的材料,去海市交通大學附小詢問,人家教務處不要太熱情。


    紀甜就不一樣了。


    她還沒有任何成績證明,而且她是個徹徹底底的小學渣。


    紀舒發愁,到底給妹妹選擇一所什麽學校呢。


    “現在都7月底了。明天,我弟弟妹妹就來了。紀甜的學校還沒選好,你說,我能不愁嗎?”


    紀舒剛洗完澡,頭發還滴著水,現在的公寓寬敞舒適,通風也好,夏日的晚風吹過來,撩動著她的發絲兒,顯得她更加柔媚。


    “船到橋頭自然直!況且啊,你是紀姐姐,有你辦不好的事情嗎?依我看,幹脆暫時先不要找學校了,問問你妹妹的意見!”


    田秋遞過來一大把瓜子,“紀姐姐你也放鬆放鬆,也許紀甜自己能選個適合的學校呢!”


    行吧,也有道理。


    紀舒這麽想著,便不再糾結,接過來那一把瓜子。


    “我也要多享受生活,畢竟我暴富,可不是為了發愁的。”


    “這就對了!你看看,今天演到乾隆皇帝和程淮秀都抱在一起了,程淮秀這件衣服不要太好看。”


    紀舒盯著新買的彩色電視機,1991年的大火劇《戲說乾隆》正在熱播。


    這部劇說是萬人空巷也不為過,紀舒懷舊地重溫一下,竟然也覺得十分好看。


    ,


    第二天,劉彩娟和孩子們如約而至。


    紀舒這一年多回家了五六次,但是因為生意繁忙,每次也就呆個幾天而已。


    這一次,她整整三個月都沒見到家人了。


    火車擁擠如常,一行人剛出站台,紀舒就看到了他們,她趕緊迎上去。


    “姐姐!”


    紀暢跑步過來,他又長高了,柔順的黑發下,是一雙極為漂亮的桃花眼。


    紀舒忙衝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


    當初就是紀暢的那些信,讓紀舒決定早一點把家人都接到海市來。


    賺錢重要,事業重要,家庭也很重要啊。


    “又長高了。”


    紀舒拍拍紀暢的肩膀。


    紀甜牽著林翠蘭的手,眼淚汪汪地正在哭。


    劉彩娟則牽著許夢。


    林翠蘭怕劉彩娟一個人帶不了這麽多孩子,特意跟過來送孩子們的。


    許剛已經決定讓許夢也轉學到海市,所以這次就一起帶過來了。


    三個小朋友一個賽一個漂亮,路人都忍不住看。


    劉彩娟給每個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自己也穿著一件酒紅色的雪紡連衣裙,看起來一點也不像41歲的人。


    “甜甜,別哭了!唉!”


    林翠蘭無奈地說完,趕緊抱了一下紀舒,她也想念紀舒。


    “師傅,她怎麽又哭了?”紀舒問。


    劉彩娟看了一眼林翠蘭,兩個人都十分無奈。


    林翠蘭說:“還不是因為蘇奕!甜甜一直吵著要蘇奕過來,說什麽小奕是她最好的朋友。”


    三位廚房的大師傅給蘇萍漲了工資,重金聘請她繼續做西食堂的經理。


    其他人員,包括財務周阿姨、葉春芝他們都留在食堂接著幹。


    隻是這麽一來,蘇奕就再也不能和紀甜一起玩了。


    失去了忠誠的好朋友,紀甜哭得像是一個小淚人。


    “這火車都開了一晚上了,哭了這麽久?”


    紀舒問。


    紀暢意味深長地靠近姐姐的耳朵,踮起腳來。


    他小聲說:“沒有,上車了吃飯睡覺都很香呢,是下車前特意哭的……”


    哈哈哈哈。


    這小家夥,以前用拳頭征服別人,現在用眼淚征服別人。


    這演技,是越來越好了啊!


    這輩子,是不是要得個影後什麽的呢。


    原來這眼淚,就是單獨哭給紀舒看的。


    紀甜掙脫開林翠蘭的手,衝過來拉住紀舒的褲腿。


    “姐姐,我要小奕!為什麽夢夢可以到海市來,小奕不可以?我不要夢夢,我要小奕!”


    一旁的許夢還是那麽溫柔乖巧,她秀美的眼睛眨了一下,隨即就黯淡了下去。


    “小奕的媽媽有工作要做呀。夢夢是因為他爸爸也到海市來工作了。”


    紀舒彎下腰,伸出手指,擦掉紀甜眼角大顆的淚珠。


    淚珠晶瑩剔透,是隻有孩子才能流出來的真誠眼淚。哭是特意哭給紀舒看的,不過眼淚中的感情不會撒謊。


    她是真的很傷心不能和小奕一起玩了。


    “我不要!那為什麽小奕的媽媽不能也來呢!”


    這倒是把紀舒問住了。


    要給蘇萍提供一個崗位也不是不行。


    不過,許剛是自己想離開舒適區,到海市打拚,闖下一片天地。


    蘇萍呢,對眼下的日子已經十分滿意,覺得食堂的工作實在是適合她。


    劉彩娟其實也跟紀舒講過,她有試探過蘇萍的想法,可是蘇萍的親戚琴姐就住在理工大附近,已經給蘇萍物色了一個私房。


    估計到年底,蘇萍就要在武市買房子紮根了。


    蘇奕現在就讀於理工大附小,也是食堂幫著辦理的。


    這種種便利,讓蘇萍決定留在食堂工作。


    這都是大人權衡利弊後的想法。


    卻沒想到,蘇奕和紀甜這對上輩子的歡喜冤家,就這麽被拆散了。


    紀舒心裏真有點覺得可惜,這兩個小朋友相處起來,她看著也很有趣。


    “小奕的媽媽在武市工作得很順利,暫時不想換工作啊。甜甜,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能實現的。”


    紀甜哇啦哇啦又哭起來,剛擦幹淨的臉蛋,又花了。


    她哭了一會兒,大聲說:“那夢夢的爸爸肯定是在武市混不下去了!所以才來的!哼!”


    這……


    紀甜六歲了,電視劇平時估計沒少看,說話和小大人一樣。


    居然說許剛混不下去。


    幸虧許剛今天忙,沒來接孩子,不然真有點尷尬。


    紀舒看了一眼許夢,孩子臉上沒有半分焦躁、憤怒,還是那副溫軟可人的模樣。


    紀舒推了一下紀暢,“你看看你妹妹,這麽說人家夢夢的爸爸,你去牽著夢夢妹妹吧。”


    紀暢見姐姐有吩咐,一點猶豫也沒有,就從劉彩娟手裏牽過來許夢的小手。


    許夢抬頭對著紀暢一笑,那一笑,周圍的大人心都化開了。


    她的眼睛彎彎的,睫毛扇動,櫻桃小口像是塗了唇膏一樣紅豔。


    然而……紀暢目不斜視,對紀舒說:“姐姐,走吧,你累不累,要不要我幫你提包包?”


    ……


    藍印戶口政策要94年才能出台,現在紀舒作為一個外地人,買房不方便,也不合適。


    這麽一大家子來住,之前和田秋的公寓,顯然是不夠了。


    紀舒不準備搬家,她想保留著和田秋的公寓,作為她的私人空間。


    家裏這麽多孩子,她有時候回家太晚,也怕吵到孩子們。


    房屋中介趙阿姨又接到紀舒的委托,不遺餘力,在黃浦區找了一個頂好的三室一廳。


    這套房子,是幹部公寓,因為公寓的主人已經退休,和兒女住在一起,這房子空了出來,才出租的。


    林翠蘭是請了假來的,因此住幾天就要回武市。


    許剛早就租好了房子,也在附近,漂亮的小二居。


    劉彩娟準備留著許夢在家裏住兩天,再送到許剛家裏去。


    等都安頓好了,已經到了晚上。


    吃過晚飯,紀舒接到電話。


    她舉著大哥大在陽台上接了電話。


    是郭飛霞。


    “紀舒,幫你約好了。而且,我剛好也有個機會到海市的報社來開個業內研討會,我到時候和你一起去見見這個西來建築,你看怎麽樣?”


    “行啊,哪一天?”


    “就這個周五咱們見麵。我周四晚上深夜到,就不麻煩你接我了,周五見。”


    “周五?”


    “怎麽,不合適?”


    紀舒笑一笑,“太合適了。周五是我們新的項目,宏華酒店外立麵開標的日子,這個日子去收拾西來建築,再合適不過了。”


    電話那邊傳過來郭飛霞的爽朗笑聲。


    “你說得我都期待了。希望我們旗開得勝,雙喜臨門,你能中標,咱們也能讓西來建築跪地求饒。”


    “哈哈哈!”


    掛了電話,紀舒趕緊通知了許剛和龐三、小趙。


    這麽大的一場戲,相關人士都來,才好看。


    紀舒把大哥大拿在手上把玩,心裏一動,又打了一個電話出去。


    ……


    等到了周五,紀舒忙完手頭的事情,就和許剛、龐三、小趙一起直奔西來建築的辦公室。


    西來建築雖然是個大公司,不過老板王貴福是農村出來的,而且文化程度不高,辦公室布置得非常接地氣。


    ……就是土。


    綠色的牆麵上麵掛著一些爛俗的美女掛曆,員工們在辦公桌後麵,也是翹腿的翹腿,喝茶的喝茶。


    建築公司嘛,也不是搞文化工作的,西來建築就是這個調調。


    雖然公司土不啦嘰的,可是王貴福的秘書,卻是一位美女。


    美女穿著包臀裙,小西裝也是緊身的,正在塗指甲油。


    90年代初期,香港那邊的指甲油在海市熱賣,年輕女孩們都喜歡塗個大紅色的指甲油,配上紅唇,盡顯90年代的熱烈蓬勃。


    美女秘書見了紀舒,上下一打量,忽然挑著眉毛笑了。


    “是來應聘我們王貴發王總秘書的嗎?來晚了啊,說好的十點半!現在都十點四十五了!還有你穿的什麽啊,不是打電話說了要穿裙子的嗎?”


    紀舒冷笑一聲,“我們來和你們的王總聊點事情。”


    美女一愣,“不是來應聘的?”


    正說著,郭飛霞帶著一個女記者也過來了,郭飛霞和紀舒點頭打招呼。


    她小聲介紹,“這位就是申城都市報的潘記者。”


    紀舒忙和潘記者握了手。


    潘記者年約四十,穿著一件真絲的長裙子,顯得優雅幹練。


    美女秘書再一看,這一大波人都看起來不簡單,紀舒肯定不是來應聘秘書的了。


    她連忙改口,訕笑著站直了,把裙子也整理了一下。


    “我這就去幫你們通知一下。麻煩請問,你們要見哪位王總啊?咱們公司有兩位王總呢。也不是都在啊!”


    “兩位一起見。”


    紀舒說得斬釘截鐵,她下巴稍稍抬起來,一側的嘴唇上提,笑容有點睥睨萬物。


    美女秘書都看呆了。


    小趙一直畏畏縮縮地站在最後麵,失去大拇指的手掌放在褲兜裏。


    這時候,他聽到紀舒的聲音,那麽堅定,忽然就把褲兜裏的手抽出來,把失去手指的手掌輕輕放在身側。


    這麽多人都聚集起來,是為了他討回公道,他怎麽能退縮呢!


    龐三胸口發熱,咬咬牙,他真沒想到,能有今天這樣的場景。


    他們農民工,髒活累活搶著幹,吃盡了苦頭,卻沒人為他們主持公道。


    出了事情,都是自己扛,苦水往下咽。


    美女秘書一會兒出來了,身後是王貴發。


    他頭發亂哄哄的像是一個雞窩,估計是在辦公室睡覺。


    上次王貴福對著弟弟撒了一通氣,可他也就這麽一個弟弟,還能怎麽樣?

    王貴發知道犯了錯,這些天都早早來辦公室補覺,比之前到處晃,那都是進步了。


    往常來辦公室找人,那是萬萬也找不到他的。


    “幹什麽的啊!吵我睡覺,有什麽事情要——”


    他一邊走出來,一邊打嗬欠,睡眼稀鬆。


    等看清楚了來人,王貴發登時一個激靈。


    “紀、紀老板!”


    他上次因為得罪紀舒,害得西來建築丟掉了宏華酒店的停車場項目。


    酒店外立麵項目今天出競標結果,他本來就夾著尾巴做人。


    萬一外立麵的項目也真的黃掉了,王貴福估計還要暴揍他一頓。


    他皮糙肉厚的,被打無所謂,但是要是哥哥不給錢他了,麻煩就大了。


    紀舒今天來找他,嚇得他一哆嗦。


    這女人,太可怕了。


    看起來漂亮精致,優雅可愛,可是手段實在厲害。


    “王總,請問你哥哥呢?”


    “我哥哥?哈哈哈哈,我哥哥——”


    漂亮的女秘書在一旁聽著,不知道紀舒是來搞事情的,以為他們真的有要事商量。


    她忙認真地說:“王老板出去談生意了,說是拿中標結果呢。估計一會兒就回來了。”


    王貴發大喝一聲:“閉嘴!這裏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女秘書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走到了角落裏。


    這會兒,開放辦公室裏四五個駐守的員工也都坐直了,不像是剛剛那麽懶散。


    能讓王貴發這麽畢恭畢敬的,這群人,是哪路神仙啊!


    “紀總,不知道有什麽事情啊,我們去我辦公室聊吧?這邊熱,我辦公室涼快,還有冰箱,我給您準備點冰飲料——”


    王貴發縮著肩膀,探頭探腦地說。


    站在紀舒身後的龐三和小趙互相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


    這還是那個地痞流氓、作威作福的王貴發麽!


    “不用了,就在這兒聊。各位也剛好看看,西來建築是一家什麽樣的公司。”


    紀舒說完,不等王貴發回答,就對小趙說:“趙同誌,你要不要來講你的訴求?”


    紀舒的眼睛亮晶晶的,鼓勵地看著小趙。


    她之前和小趙商量過,既然是小趙要維權,她希望小趙自己來講清楚整件事。


    媒體都請來了,小趙應該勇敢為自己而戰。


    自助者天助,而且,這麽做,小趙才能戰勝內心的恐懼,真正麵對自己。


    許剛說:“小趙,沒事,你講!”


    王貴發看到了龐三,就知道沒好事,不過他沒想明白,這個小趙是哪裏來的?


    他幹的齷蹉事兒已然太多,真對這個普通的農民工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郭飛霞和潘記者微微點頭,而龐三拍了一下小趙的肩膀,沒說話。


    小趙上前一步,抬起他的左手,他展示著他的手掌——那樣明顯的殘缺,沒有人可以忽略。


    王貴發這會兒才想起來了!


    小趙大聲說:“我,趙泉水,今天就要狀告西來建築,我要告他們違法對待工人!”


    小趙說不出什麽高大上的法律名詞,不過他的表情大義凜然,在場的人都為之一振。


    接下來的五分鍾,小趙用他最大的聲音,講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


    “……我才25歲!就沒有了一根手指!現在出去找工作,人家都嫌棄我,我媽還病著……西來建築沒有賠償給我一分錢!如果不是當初王貴發逼迫我們趕工,我們三天沒睡幾個小時,不是王貴發逼我們晚上施工,就不會發生事故!”


    他一口氣說完,臉已經漲紅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也扭曲、顫抖著。


    可是這樣的聲音,卻格外有感染力,聽著的人,不管是西來建築的員工,還是兩個女記者,都忍不住被震撼。


    連站在角落躲著的女秘書都瞪大了眼睛,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王貴發根本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件事。


    “我哥呢,唉,我哥呢!快去找!”


    憋了半天,他隻好對著四五個員工瘋狂嚷嚷。


    那些員工都呆了一會兒,其中有一兩個趕緊抓起電話去聯係王貴福。


    王貴福心裏覺得宏華酒店外立麵的項目應該也黃了。


    紀舒上次在工地上那麽一鬧,兩個大老板都來了,審標委員會再傻,也不會傻到讓他再次中標。


    不過他這次還是主動去取結果了,一個是內心還有那麽一絲絲的希望;另外一個是,表示對富潤的人的尊重。


    富潤可是大型集團,就算西來建築在這個宏華酒店的項目裏分不到一杯羹,以後跟著富潤,總還能喝到一點湯啊!

    他準備了一遝名片,準備趁機去拉攏一些人。


    可他還沒到項目辦公室,就接到了手下人的電話。


    “壞了!”


    他聽到“紀老板”三個字,心裏就忽然一涼。


    王貴福對著一起來的秘書大叫:“我先回去,你去取結果!別忘了發我的名片!”


    ……


    等王貴福回到辦公室,正碰上潘記者在講話。


    “王貴發先生,你這樣一句話不說是為什麽呢?我剛剛已經給你看了我的記者證了,你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呢?”


    紀舒站在一邊冷笑。


    滿身橫肉的王貴發現在像是一個肉球一樣縮在椅子上。


    他目光呆滯,一言不發。


    不管潘記者怎麽問,他就是不回答。


    他是真害怕。


    他不知道怎麽說,也不知道說錯了會不會被哥哥暴揍,幹脆裝死好了。


    西來建築的員工們也全都不敢講話。


    整個辦公室裏靜悄悄的。


    不過紀舒發現,有一兩個員工的眼神裏,都流露出對小趙的同情。


    “王貴發先生,既然你不講話,那我們的報道裏就沒辦法描述西來建築的相關反饋了。”


    潘記者也不問了,問了半天,問了個寂寞。


    王貴福見到這一幕,忙衝過來了解情況。


    潘記者把小趙的事情簡單講了,“王老板,請問這件事,你們怎麽解釋呢?我們這邊會如實報道。”


    王貴福生平最怕媒體。


    他認識幾個煤老板,幾個貿易老板,就是被媒體搞垮了的。


    90年代的媒體,越來越敢寫。


    很多社會重大議題,都是紙媒最先曝光的。


    包工頭違法用工這個社會問題,連帶著以後的討薪難、欠薪問題,都將會成為報紙上的常客。


    目前,在建築行業剛剛興起沒幾年的時候,紀舒覺得,潘記者這篇文章,應該會是這個議題的開山之作。


    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王貴福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摸爬滾打,各色人等都結交了不少。


    不過紀舒不要錢,不要利,她要講道理,這太可怕了。


    “紀老板,記者朋友們,要不這件事,我們就私了了吧?”


    想了半天,王貴福說。


    說完,他一腳把王貴發從椅子上踹到地板上。


    “給我跪著!你看你做的好事!怎麽可以對我們的工人朋友們這樣呢?我們也是農村出身的,你這麽做,不是忘本嗎?”


    王貴發被踹懵了,心裏忽然一恨,他嚷嚷著:“哥,你別都撇清了啊!明明我打電話問你,你要我不管的,你還說,這些鄉巴佬,翻不了天,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你!你個傻叉!”


    王貴福又是一腳。


    紀舒輕輕說:“王老板,你們的家務事我們管不著。倒也不用演戲給我們看。你是企業法人,這事情,你的幹係逃不掉。”


    王貴福這時候和王貴發剛剛一樣,索性就什麽也不講了。


    這時候,除了裝死,他還能說什麽?

    潘記者看了一眼郭飛霞,兩人眼睛裏都是欣喜。


    潘記者說:“那這邊就等著看報道吧!我們也已經向勞動局舉報了,王老板這邊就等著相關部門上門調查吧。我想,證據是很充分的,畢竟,這麽多證人呢。”


    小趙忽然就激動地嚎了一嗓子,然後他捂著臉,似乎在抽噎。


    龐三拍拍他的肩膀,“小趙,好日子要來啦!你看看,紀老板,大記者,都給我們主持公道哩!”


    這時候,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進來的是富潤集團的投資經理,紀舒的老朋友,王經理。


    王經理對著王貴發說:“我們富潤已經決定中止和你們西來建築的一切合作!”


    王貴發像是一頭死豬,王貴福像是一條死魚。


    兩人都沒反應了,認栽了。


    現在無論說什麽,都是丟人現眼,還會被記者寫到報道裏去。


    王經理歎氣一口,轉身對紀舒說:“紀老板,這邊就恭喜你們了!”


    昨天,紀舒打電話請王經理來,本來是想當麵讓他宣布,西來建築以後都得不到富潤的項目,來為這場大戲“錦上添花”。


    當然,紀舒內心也隱秘地期望著,建義建築能在投標中旗開得勝。


    她心髒咚咚跳,難道真的有好消息嗎?


    作者有話說:


    發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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