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火燒錦程
夜半,一場大火席捲而來,從錦程殿的主卧室開始蔓延,緩緩化去一切,衝天而起的火光將黑暗的天地撕裂出一道刺眼的口子。
飛雨點點,卻是滅不掉分毫的火焰,宮女太監們徒勞地潑著水,始終泯滅不去炙熱駭人的溫度。
舒妍蒼涼的面上含著涼薄笑意,神色淡淡地看著熊熊火焰,思緒放空,兩行淚混著絲絲冰涼的雨水滑落,反而褪去了幾分悲傷意味。
剛剛拔掉金針后,她癱坐在床邊,縱使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講起,目光撒在兒子的臉上,她要將他最後的面容刻畫在腦中,彌補後來漫漫無期的苦痛光陰。
「為什麼要,要把我們假手於人?」洛君辰面色死白,雙眼泛著薄薄的水汽,身心俱痛,「這些年,我們,都不好.……」
「如果回到過去,我舒妍就算是負了天下人也不會再把自己的孩子假手他人。」她失聲痛哭,聲音嘶啞,哭訴著所有的無奈,宣洩無盡的怨念,「如果可以,我一定不會再把你們交給洛靖。」
「這些年,我真的好累.……」洛君辰剛毅的臉上浮現出痛色,控訴著命運的不公,「每次翊兒病了,我都會擔驚受怕,我都會恨透了你,恨透了父王,但凡,但凡你們有一點的憐憫之心,我和翊兒都不至於走到這一步。翊兒這樣的人,手上怎麼可以染上別人的血?」
眼淚愈加肆虐,她抬手隨便抹了兩把,卻又是無言以對。
多麼的諷刺?
一個連踩死了一隻幼鳥都要自責好些日子的人成了殺人如麻的兇手,一個分明不懂變通的人被逼著虛與委蛇,最後還被扣上了貪污軍餉的罵名.……
但凡洛靖有點良知,但凡她多一點惻隱之心,她的孩子們,何至於如此?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所以,求你幫我照顧翊兒。」洛君辰眸色溫柔,彷彿已經看穿了生死的隔閡一般淡然,「他其實還只是個孩子,生病了總要有人陪著的。」
「好,母妃答應你。」舒妍別過臉,抹去了滿面的淚水,又是笑意盈盈,「日後,母妃會替你照顧好翊兒的。」
「母妃,下輩子我,我還是你的孩子,我們就做,做最普通的母子,好不好?」洛君辰暖暖的笑容綻放在臉上,除去象徵死亡的臉色,依舊神采奕奕。
其實這樣他並不算太可憐,起碼他知道舒妍不是故意拋棄他們的,而是迫於無奈的,無論是怎樣的原因他都不願意追究。
「好,下輩子,我們還是母子。」
舒妍彎彎好看的眉眼,扯起嘴角,世間有太多的無奈,她錯了一步,卻是錯過了辰兒的一生。
「如果可以,就讓,就讓翊兒離開這裡,不要報仇,離開這裡就好……」
洛君辰呼吸粗重,倔強地睜著眼,他想照顧洛君翊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可是他食言了,緊緊地抓住舒妍的袖子,似要用盡所有的力氣一般:「父王,父王好像不太對勁,母妃,一定要想辦法,拿到……冰岩。」
回憶起洛靖不正常的儀態,洛君辰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完了這句話,便徹底的合上了眸子,一行清淚無聲的劃過臉頰,沒入枕頭,消失不見。
「辰兒,你走吧,安心地走吧。」
舒妍失神的在臉上暈出一點笑意,紅色的衣衫隨風飄揚,宛若染血的蝶。
是她,燃起了這一場大火,只願在荒涼的黃泉路上,她的兒子可以有一線光明相伴,一絲溫暖作陪。
這是她,最後能做的,她帶著他來到世上,她自然要安安靜靜地送他離開。
「皇兄,皇兄……」洛君翊衣衫不整,痴痴地望著那場大火,拚命的甩開束縛著他的宮女太監,眼眶腥紅,「都給我鬆手,皇兄還在裡面!」
「七皇子,火勢太大,您不可以進去啊!」小路子抱著洛君翊的腿,泣不成聲,死死地賴在地上,不敢有絲毫的放鬆。
洛君翊積聚內力,掙開了束縛,彷彿撲火的飛蛾,抱著必死的態度,如此的毅然決然。
「洛君翊你夠了沒有?」舒妍終於開口,一把拽著洛君翊的小臂,厲聲道,「別這樣,母妃帶你去療傷。」
「母妃,快放手,皇兄在裡面,他還在裡面睡覺。」洛君翊視線不離大火,內力不足,無論怎麼使勁兒都無法掰開舒妍的手掌,急得淚眼朦朧,帶了些許的哭腔,「再不鬆手就來不及了,求求你們,放開我好不好?」
「啪!」舒妍眸色死寂,沒有半點情緒映射出來,聲音出奇的淡漠,「辰兒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你這個樣子像什麼?」
洛君翊朗聲而笑,笑得慘烈,笑得眼淚不止,跌跪在了地上:「皇兄走得瀟洒,以後,我怎麼辦?」
舒妍自覺下手重了些,蹲下身子撫著洛君翊紅腫的臉頰,顫聲道:「辰兒說,他最放不下你,他不要你報仇,他只要你離開這裡,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報仇,要我怎麼好好活下去?」洛君翊怔仲的漸漸小下去的火勢,許久才不悲不喜的道出這一句話。
舒妍一把將洛君翊攬進懷裡,聲淚俱下:「就算為了母妃,也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辰兒走了,母妃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俊秀的眉間浸染著濃濃的剛毅,洛君翊晃晃悠悠的起身,喉頭上下浮動了兩下:「我一定會報仇的。」
「辰兒不要你報仇,他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舒妍峨眉間不再是淡然之色,亦不再是沉沉的悲痛,這個朝綱充滿了明槍暗箭,洛君翊要報仇,相當於拿著自己的性命當賭注,辰兒就是最好的例子。
「除了這個期許,我想我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原因了。」
洛君翊眸子寂靜無比,像是一潭死水,沉積了許多世態的醜惡,也蓄滿了對人間的厭惡。
舒妍啞然,她早該知道,翊兒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放棄報仇?
「你們都走吧,讓我好好的送送皇兄。」
洛君翊精明的眸子失了光彩,向來溫潤的神態附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霜,將所有的暖意徹底的覆滅,以最沉重的涼薄掩飾著內心的苦楚。
舒妍挪著沉重的步子,示意所有人一同離開了錦程殿。洛君翊需要時間,現在和他說再多都只是徒勞。
「姑姑,洛君翊,他,他這樣不會有事嗎?」韓暮芸滿心憂愁,眉間皆是化不開的苦惱,「會不會想不開?」
「這個心結只有他自己能打開。」舒妍順著洛君翊所在的地方深深的望去,吸了吸鼻子,又道,「清心蠱的解藥我還沒有找到,要讓翊兒好過,必須解了洛靖身上的蠱蟲。」
韓暮雲眸色微動,顯然不解:「蠱蟲?」
舒妍輕聲一嘆,朱唇微抿:「芸兒,如今時間緊迫暫且來不及解釋太多,這裡的一切交給你了,姑姑已經失去了辰兒,不能再讓翊兒出事了。蠱蟲不解開,就難以拿到冰岩,翊兒便無生機可言。」
韓暮芸咬唇應下,洛君辰的死,舒妍怎會不痛?只是,舒妍沒有太多的時間沉溺於悲痛中,一旦沉淪,便會失去更多。所以她不能一蹶不振,她只能掩住所有的情緒,只能循著下一條道路走,縱是,這條路註定布滿荊棘,但她別無選擇。
洛君翊怔怔地站在那座正在燃燒的屋子前,直到火勢慢慢的消失。他的神色安靜的幾乎沒有一點波瀾,像極了雕塑一般,承載著風雨的洗禮,經受著歲月的腐蝕。
皇兄,走吧,安穩的走吧!
最後,洛君翊緩緩起身,走出了錦程殿,關上了那一扇木門,隔絕了喧囂,隔絕了冷漠,仰頭看著那三個暗沉的字——錦程殿。
彷彿是要塵封掉一段記憶,他抬手觸了觸紅漆大門,神色釋然。
[皇兄,此仇不共戴天,我定讓他們,血債血償。]
小路子見洛君翊神色異常,透著不曾見過的狠戾,不免緊張:「七,七皇子……」
「我沒事。」洛君翊淺淺地道了一句,眸子里沒有絲毫的情緒,轉而又吩咐道,「我去一次謙和殿,你在這裡守著,任何人不得出入此處。」
小路子用力地點頭,反應過來些什麼后又拚命的搖頭:「您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沒報仇之前,我會留著這條命的。」洛君翊垂下眼帘看著積著淺淺的水的地面,長睫在眼底投下一層暗影,更顯得憔悴了幾分。
「七皇子,您不能去謙和殿,萬一王上余怒未消,恐怕.……」
「怕什麼?皇兄都不在了,我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洛君翊打斷小路子的話,嗤笑道,「我倒想看看,如今父王打算用什麼來牽制我。」
小路子無言,看著洛君翊漸行漸遠、略顯蹣跚的背影,沉聲一嘆。直到後來,成了內監總管他都無法忘卻這一天,原本明朗的一個人,隨著宮殿里的一場大火,化作了行屍走肉般,毫無靈魂的存在。
謙和殿
「兒臣參見父王。」
來時,洛君翊已經換上了一套黑色的衣服,樸實無華,將他蒼白的容顏印襯得淋漓盡致,愈加慘淡。
「嗯,你來做什麼?」洛靖筆根不挫,沒看洛君翊一眼。
「兒臣來叩謝父王不殺之恩。」洛君翊神色無瀾,甚至還帶著絲絲點點笑容。
洛靖惑然,玉筆在竹簡上留下大滴的墨,挑眉道:「翊兒這什麼意思?」
「兒臣雖已完成任務,卻超過時限,父王大度,並未責罰兒臣,兒臣自然是要來謝恩的。」洛君翊揚眉展顏,說得無關痛癢,彷彿早上的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洛靖怔住,索性放下玉筆,上下打量著洛君翊,滿是不明。按理說,洛君辰的死應該給他很大的打擊才對,而不該是這副境地,怎麼會有那種心思來這裡跟自己耍嘴皮子逃免責罰,著實是怪異。
至於責罰,之前他便下令,三日內處理好天溟樓中事物,而洛君翊歸來已是五日之後,確實過了限定的日子。
「皇兄的死兒臣已無法挽回,只是,皇兄這一去,父王拿什麼來制約太子?」洛君翊面色凌厲,滿是堅定,「若是一旦發生逼宮,不知父王輝做何打算?」
洛靖橫眉挑唇,嘲諷之意召然皆知。
洛君翊面不改色,說得篤定:「皇兄已死,其他皇子皆是平平之輩,除了我,你沒有能倚靠的人,不是嗎?」
洛君辰並不是洛靖最想扶持的對象,但是,洛君賢此次絆倒了洛君辰,除去了眼中釘,同時也折去了洛靖的左膀右臂,這一點定也是衝撞了洛靖的。
而洛靖為了找到可以和洛君賢暫時達成平衡的人,定會下一番苦心在皇子中挑選一個。
而他,洛君翊,便是最合適的那個皇子。
「記著,王位還在孤的手上。」洛靖的心思被完全的剖析道明,這讓他很不快,卻也無可奈何。
「我知道。」洛君翊回之一笑,「兒臣只有兩個心愿,父王不妨猜一猜。」
「傳孤的旨意,錦程殿因失火被毀,七皇子暫時移居錦陽殿,洛君辰已受盡罪責,准其墳遷入皇陵。」
洛靖瞭然,洛君翊此次前來的意圖其實很明顯,無非就是為了這兩點罷了。
「謝父王。」洛君翊跪拜後起身,直接離開謙和殿,毫無規矩可言。
洛靖見狀,冷冷一笑,心下卻有了另一番計量,他自信,洛君翊的謀划,盡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