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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真相(一更)

  第113章 真相(一更)

    所有人都是凶手,所有人都不是凶手。


    隻是難免心虛,所以年年拜祭。


    “當時我們憤怒未消,覺得她自盡了也好,隻可惜了沒摸出幕後主使。”山長手指揉著眉心,燭光投了他一臉明明暗暗的陰影,“但是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師傅,我們之間起了分歧。麓川就是因為這事憤而離開書院的。我和老葛他們都覺得,師傅一生清名,舉世愛戴,決不能因為此事有汙。而師傅深愛師娘,一旦得知真相,我們也怕他受不了這打擊。麓川卻覺得這事可以隱下,但應該告訴師傅,師娘是細作的真相,我們小小地爭執了一場,但後來隔了一夜,麓川改了主意,同意了我們的想法,之後……”


    “之後你們掩蓋了賀夫人真正自盡的原因,編了一個更殘忍的,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想的。”


    高嬤嬤厲聲道:“小子,且放尊重些!”


    鐵慈看了她一眼。


    高嬤嬤語聲一頓,下意識地不敢說話了。


    這小子眼神,沒來由地令人心中發冷。


    山長沒注意到這一眼,苦笑道:“那是因為師娘不知為何,死後屍身呈現奇怪的桃花斑,她可能生前被人下了毒,因此才做了細作。我們深知師傅深情,他一旦回來,哪怕葬了也是要開棺再看一看的,一看就露餡了。我們也不能燒了屍首,師傅說過要和師娘死後屍身相擁而眠,我們貿然燒了,師傅也一定會起疑。我們隻能用最決絕的方式,讓他一生都不能靠近師娘的屍首。因此我模仿師娘的字跡寫了絕筆書,逼師傅永遠不能接近墓穴一步……”他垂頭,歎息一聲,“莫怪我寫的惡毒,你不知道賀師性子,也不知當年他們夫妻用情之深,我若不決絕如此,賀師若是知道了真相,必定會隨夫人而去。倒是徹底恩斷情絕,還能有留住他的機會……”


    “那麽問題來了。”鐵慈道,“你們是從我一來書院,就注意到我,猜測我的來意了吧?”


    監院接話道:“是的。我們了解師傅性子,你一來,我們便懷疑他還是沒放下,要找真相。”


    “所以那晚你們是故意去藏書樓的?”


    “一開始沒想到你能那麽快就摸到藏書樓,所以這事還有點誤打誤撞,是那段時間守衛總報說藏書樓早上有食物氣味殘留,我們便對藏書樓多加注意,那晚就看見你進了那裏。”


    鐵慈暗罵容蔚那個大吃貨。


    “賀夫人是細作,但既然被你們發現,當年通信的內容便不可能再留下來,我注定得不到任何線索。所以你們看似去把書抽走,其實是往書架上塞做了手腳的書,你們偽造了細作通信信息,好引我去查?”


    “大概也就十八你能查出來吧,如此見一葉便知秋。”山長道,“是,我們仿造當年賀夫人傳遞情報的方式,在那書裏留下了手腳,也故意留下了我的私章一角印子。你如果沒有發現就罷,你如果發現,那我們就告訴你,賀夫人是個細作。”


    “然後你們等在這裏,如果我來了,就將全部的真相和我說清楚。”


    “所以我們對你沒有惡意,方才你婢子要自盡可嚇死我。”山長揉著眉心。


    “是嗎?”鐵慈笑了笑,笑容未收,忽然一頭栽倒桌上。


    山長嚇了一跳,連喊兩聲,見她未答,下意識轉頭,目光梭巡一圈,落在高嬤嬤臉上。


    高嬤嬤臉色不動,扯了扯嘴角。


    “嬤嬤為何要這般做?”


    “奉夫人之命。”


    “容夫人又為何要令你下殺手?首輔明明同意了給這孩子一個真相。”


    “老奴奉的是夫人的命令,而夫人雖然答應給他一個真相,可沒答應不處理掉他。”


    “為何要處理?”


    “夫人說:這事兒已經過去許多年,忽然冒出來一個賀夫人子侄,代賀先生查找真相,你們不覺得可疑嗎?給這麽一個不相幹的人知道這裏麵來龍去脈,將來流傳出去,山長也好,首輔也好,跑不掉一個威逼師娘,欺師滅祖的名聲,屆時諸位又該如何自處?”高嬤嬤背書般地道,“夫人說,諸位的令名關乎這士林清譽,而她一介女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無所謂這生前死後名,便代諸位將此事斬草除根,成全諸位和賀師師徒一場的恩義。”


    “你用了什麽?毒?為何隻有他倒了?”


    山長神情驚愕而古怪。


    容家不是知道這位身份的嗎?


    難不成知道內情的人都沒告訴容夫人?


    “毒塗在金石盒子的前半部分,隻要他去拿,便跑不掉。為了讓他死個明白,這毒兩刻鍾後才會發作。”


    “嗐!你家主子……你家主子!”山長猛地一推桌子,“解藥呢?解藥拿來!你們主子犯下大錯了!”


    他把桌子推倒,伏在桌子上的鐵慈猛地往下栽,眼看就要嘴啃泥,忽然一人衝入,接住了她。


    清涼微帶淡淡藥香的氣息,是容溥。


    高嬤嬤的聲音:“公子,您怎麽來了!”


    容溥的聲音裏含著怒意,“高嬤嬤,你把她怎麽了!”


    高嬤嬤道:“公子,聽聞您在書院和這小子頗為交好?老夫人也讓老奴帶話給您,勿要隨意結交草莽,仔細中人奸計。”


    頭頂上容溥似乎冷笑了一聲,語氣倒和緩下來,道:“是,孫兒謹遵祖母教誨。但是此人並不是奸人,我們容家也決不能傷她,祖母不知內情,闖下大禍,還請高嬤嬤立即給我解藥。”


    鐵慈感覺到他手指冰冷,心想這人身體可真差。


    高嬤嬤道:“公子,能讓你如此不孝,違逆祖母,這人便已經是奸人了。”


    容溥沉默了一會,沒有再說話,鐵慈感覺到他在身上摸索著什麽,隨即高嬤嬤驚呼一聲,道:“公子,這是您的保命藥,用一顆少一顆,您拿出來做什麽?”


    容溥淡淡道:“既然祖母不肯賜藥,那隻能拿我自己的來試一試了。”


    “不可!”


    鐵慈心中歎口氣,略略移動了手腕,讓容溥一垂手,就能觸及自己腕脈。


    平日裏那麽精明的人,今日怎麽傻了,都不知道先把一把她的脈。


    果然容溥的指尖下一刻便觸上了她的腕脈,他微微一怔。


    鐵慈賴著不起身,心想公子爺您既然已經為我違逆一次你祖母了,再違逆一次嘛。


    然而容溥隨即就歎口氣,道:“十八。”


    鐵慈也歎口氣,手撐住席,抬起頭來。


    真是的,來這麽快幹嘛。


    她還想多聽兩句呢。


    一直穩穩端坐的高嬤嬤猛地跳起,臉色如見鬼,“你你你……你怎麽沒中毒……”


    “你是說盒子上的毒嗎?”鐵慈歎口氣,“拜托,那麽拙劣的伎倆,拿來殺殺雞鴨也就罷了,用來對付我?親,這裏建議您回去再學上三年再來呢。”


    高嬤嬤:“不可能!我看見你碰了的!那毒隻要沾上皮膚一丁點就能發作!”


    鐵慈慢條斯理當著她麵脫下手上一隻薄如蟬翼的手套。


    高嬤嬤:“……”


    鐵慈向她走過去,她雙手撐地向後急退,“你你你別別別……”


    鐵慈笑道:“這麽緊張做甚,我又沒……”


    正在倉皇後退的高嬤嬤袖中忽然飛出一點寒星。


    鐵慈正蹲在她麵前,下意識指尖一彈。


    “嗤”一聲輕響,那個小鋼丸被彈開。


    “花樣還挺多的。”鐵慈道。


    高嬤嬤卻不爬了,仰頭笑了起來,“這回也是觸膚即死!看你還有什麽……什麽……”


    她忽然開始結巴。


    鐵慈慢條斯理地脫下了手上的第二層薄如蟬翼的手套。


    她將看起來依舊如常的手對著高嬤嬤轉了轉,微笑道:“要不要試試我手上還有沒有第三層?”


    高嬤嬤嗒然如喪,坐在地板上,不說話了。


    “容老夫人出身將門,行事果決,今日算是見識了。”鐵慈將手套再次戴上,“不過還請轉告你家老夫人,殺人者人恒殺之,不是什麽都能用殺人解決的。”


    容家老夫人出身將門,其父原是兵部尚書兼三軍總製,駐邊多年,麾下狄家軍是名動四方的一支精兵,現今九邊大將,一半出自狄門。


    永平衛指揮使狄一葦,那位守在永平一線,替大乾鎮守要害,左右遏製著遼東和西戎的名將,據說就是敗落的狄家分支所出。


    所以容家是文臣清流之首,卻又背靠武門,百年簪纓,才有底氣和蕭家叫板。


    以鐵慈的身份,知道的還能更多一點。


    比如狄家軍現在幾乎都被狄指揮使接收,成為了永平名動天下的蠍子營。


    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狄指揮使,是個女人。


    比如這位狄指揮使幼年曾經托庇於容府,得容麓川照拂,但是又曾受了性情堅硬的容老夫人磋磨,多年來她不回盛都,不親近容家人,卻又逢年過節必定有禮上京,和容家的關係,顯得又矛盾又複雜。


    以至於容家本該文武兼備宇內無雙,現如今卻不得不屈居蕭家之下。


    鐵慈聽說過容老夫人的名聲,也見過她,遠遠瞧著慈眉善目的人,卻原來果然是個將門虎女。


    當初大家都拒婚,隻有容溥請留,父皇心動,是想起了狄家,她拒絕,還是因為狄家。


    如今見識到容老夫人的做派,她更堅定了自己對容家的看法。


    容老夫人行事顯然自成一路,且有自己的勢力,一個大家族有幾種強有力的聲音,那就不是穩定可靠的家族。


    她對山長等人行個禮,道:“多謝各位告知小子真相。諸位也不必擔憂此事會傳揚出去,畢竟我更在乎賀先生伉儷的生前身後名。請諸位放心。”


    山長凝視著她的眼睛,欲言又止,最終道:“那麽,此事到此為止吧。我說過,窮極追索,最後未必能夠承受那真相。該如何和賀師交代,你該明白。”


    鐵慈一笑,沒有回答,走了出去。


    容溥跟了出來。


    院子裏那兩人已經放開丹霜,丹霜一臉寒氣地等在門口,看見鐵慈便道:“主子。先前我不過是試一試,我知道那兩人武功有限且無心殺我……”


    “閉嘴。”


    鐵慈很少發火,便是這話,她也是冷冷說出來的,但這兩個字一出口,丹霜立即垂頭不敢說話了。


    鐵慈理也不理她向前走,一邊走一邊道:“你性子太倔了。生死之前,豈可如此冒進。萬一你猜錯呢?萬一對方隱藏武功呢?”


    “沒有……”丹霜看一眼鐵慈繃緊的嘴角,抿抿嘴,把話吞了。


    “我說過,需要屬下以死相報,是主子無能的表現。”鐵慈轉身回頭看她,“丹霜,我希望你再軟和一點,珍惜生命一點,相信我一點。相信條條大路通羅馬,相信除了生死世上沒有真正無法解決的事,相信這世間不是非黑即白,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


    丹霜身世淒苦,幼時逃難,吃過很多苦頭,也正是那些經曆,養成了她偏激的性格,所以師傅一直不肯正式收她入門牆,總說她偏激執拗,渡化不得。


    鐵慈自幼被封太女,東宮屬官,侍讀侍講一大堆,但能真正放在她心中的,也不過身邊這寥寥數人。


    半晌,丹霜輕聲道:“奴婢知錯了,奴婢沒有不信主子……以後再也不了。”


    “再有一次,我就把你嫁出去。”鐵慈平平淡淡答。


    丹霜露出驚恐表情。


    鐵慈示意她自己去一邊好好遐想一下嫁人後的生活,在愛晚齋外的小路上站下,看著一直跟著的容溥。


    容溥咳嗽一聲,半晌才道:“殿下,今日之事,我代祖母向您賠不是了。”說完便長揖。


    他有點後悔。因為知道祖母心思重,他和祖父都不和祖母談論政事,也沒告訴她鐵慈在書院的事,誰知道她視人命如草芥,說下手就下手。


    鐵慈笑著搖搖頭。


    “容公子委屈了,遇上了小強般的我,不得不賠禮。不然的話,一個死人,要賠什麽禮呢。”


    容溥垂下眼。


    鐵慈的意思很明顯。


    你別賠禮,你也賠不起。如果今天不是我,就是一條無辜的命給你奶奶殺了,那還假惺惺賠什麽禮呢?

    夜風瑟瑟,明日夏夜溫暖,他卻覺得有點涼。


    就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鐵慈拒他千裏之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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