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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謝不娶之恩(一更)

  第91章 謝不娶之恩(一更)

    鐵慈被麻得也酥了一片,沒好氣地想,這人一開始還一本正經的,卻原來還真是個病嬌。


    嗬嗬笑一聲,一抹嘴,“不,你看這酥皮,像不像你昨晚借我的銀子?”


    容溥顯然不明白這種梗,有點愕然地看著她,鐵慈早已轉身回去補眠了。


    這什麽陣仗,可嚇不到她。她可是坐擁三宮六院的女人!

    上課之前,鐵慈喚來了赤雪,低聲吩咐了幾句,才去了講堂。


    之後數日一時無事,鐵慈在等著某個驗證。白日照常上課,書院學生對她的態度從群起霸淩,變成了退避三舍。她也不在意,聽完課會去陪衛瑆一個時辰,帶著一堆他喜歡的零食,和他做很多遊戲和運動。洗澡不去澡堂,夜深人靜的時候,跳進留香湖裏便是。說起來運氣不錯,書院巡夜從沒在她洗澡的時候,巡察過留香湖邊。


    晚上被鼾聲吵醒的時候,會忽然想起那晚小樓裏的燈火,想起燈光下仰麵回首看她的人,想起那隻油光錚亮的天鵝,會想他今晚吃什麽夜宵,想著想著就餓了,然後聽著肚子的咕嚕聲入睡。


    這日去上實務課。鐵慈之前就知道,書院也有“實習”這一說法,一般適用在書院學習已經達到三年的學生。大抵就是朝堂貴介子弟“曆練”的投射。書院學生可以自己選擇實習的方向。去縣衙抄寫文書,去巡檢司幫助緝捕人犯,去大藥堂和善堂幫忙,去各司接觸實務……鐵慈跨進講堂時,發現大家議論紛紛氣氛有異,問了那個小圓臉,才知道原來之前一批實習的師兄,回來了兩人,今日教授實務的先生,要讓他們給師弟們說說實習經曆,大家可以一起討論其間利弊。


    書院提倡自由講學,早年的時候,更是打出了“不為科舉而興學,隻為蒼生選賢才”的旗號。反對僵硬讀書,死守章句,提倡尊師重道,學術創見。因此固然文采流芳人才輩出,也免不了出了不少思想激烈反叛之輩,一度為朝廷又重視又忌諱。


    賀梓退出之後,朝廷數十年不斷滲透,漸漸有些風氣便變了,比如專門為科舉開設的明經科成為最重要的科目,死記硬背也越來越受推崇,推出了一百零八種花樣背書法,出現了姚先生這樣的先生,也出現了像馬德那樣,依靠大族人脈和銀子,在書院攪亂風氣的校霸。


    但是實務這一項,雖幾經波折,始終沒有取消。雖然每年自願參加實習的學生越來越少,大多數人誌向高遠,埋頭讀書,一心要踏過科舉的龍門,不願在地方瑣事上浪費時間,但終究還是有些對科舉無意,或者無望的學生,選擇進入地方管理部門,去體驗各行各業各階層的生活。


    講台上站了兩位學生,一位麵容平常,氣質有些畏縮,站在講台上訕笑,時不時抹一把汗。一位則麵容英俊,頗有些氣宇軒昂,站姿四仰八叉,看人的眼神眼白過多,總像沒事在翻大白眼似的。


    不知怎的,鐵慈總覺得這位有點點眼熟,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她各方麵天賦都不錯,但向來有點臉盲。


    教授實務的助教介紹了兩位師兄,一位剛剛從大名府下東明縣實習回來,在先生的催促下,期期艾艾說了半天,說自己在縣衙工房呆了一陣,後來又去了河泊所。說縣令如何和藹,河泊官待人如何親切,待遇頗為豐厚,常得漁民感謝等等。聽得眾人頗為向往。


    有人悄聲道:“那位師兄我以前見過,家境貧窮,往日穿得很是寒酸,如今倒齊整了起來。”


    鐵慈看著那學生一身光鮮,和他氣質頗有些不符,想起一事,便問道:“請教師兄,東明縣境內有景江支流,那一段水域流急,容易淤堵,因為地勢的緣故,雨季水位高漲,當初雲渠修建時,特意在東明縣三白河加高河堤,並要求年年加固。去年夏季多雨,水位如何?河堤可曾加固?派遣河工多少,工程多久?”


    那學生怔了一會,道:“這個……當時我也不在河堤上……不過去了不少河工,工房也有撥銀子出來,河泊官親自監工……具體時間……我也……”


    “河泊所主管漁業漁稅,丈量水域,課業漁利。既如此,師兄可知當地漁民多少?水域幾許?漁課課額幾許?”


    “這……這個屬於內部要務……我……我無從得知……”


    鐵慈笑了,優雅一抬手,示意“我沒什麽要問的了。”


    以後這位若是能考中,她跟他姓。


    實務先生也皺皺眉,但也不好說什麽。實習這事,用了幾分心,單看各人。混日子的多了是,畢竟實習回來是會有推薦名額的。


    輪到第二位,那人自稱姓木,一點也沒受前麵那位尷尬的影響,頗有些滔滔不絕,他說自己沒有去縣衙,而是深入大山,去招撫一批山匪。那批山匪往日裏劫掠過往客商百姓,擾得民不聊生,因為大山連綿,神出鬼沒,連招安都沒法子。他去了縣衙後,便領了這麽一件要差,親自去了山中,尋找了好幾日才找到那幫人,卻不過是一群破破爛爛的山野之民。那些人在山中,竟然還養著一幫老弱婦孺,為了養活那些老弱病殘,才做了山匪。他們對外人很是警惕,但對於有學問的人很是尊重,因為深山裏缺一個教書先生。他為了取信他們,就教那些孩子讀書。


    聽到這裏鐵慈都是讚賞的,這位也算是有勇有謀了,一介書生,敢孤身進山招安山匪,足可嘉獎了。


    然而隨即那位可歌可頌的師兄話鋒一轉,說起山裏的那些小崽子,如何的窮、髒、蠢。三字經教了三遍還不會背,深山裏物質如何匱乏,人們如何窮苦,日子如何無聊,這些人竟然還不肯出山……


    他說起那些百姓的窮苦十分生動,眉飛色舞,書院學生,尤其甲舍學生,大多出身優渥,便如被打開了新天地,聽得一驚一乍,驚歎不絕。有些敏感的,還抹起眼淚。


    鐵慈抱胸淡淡看著,想起初來時看見餐堂水池撈飯的同窗,那些人撈飯也不是一日,這些同情心泛濫的少爺們似乎也沒看見。


    大抵此刻的眼淚水都是屬鱷魚的,需要的時候流一流以示我依舊憂國憂民也便夠了。


    那書生見眾人捧場,洋洋得意,環顧四周,卻見鐵慈一人表情淡淡,看向窗外,頓時有些不舒服了。


    待仔細看清楚鐵慈容貌,這種不舒服更明顯了。


    因為某些原因,他對所有容貌出眾的男子都沒好感!


    他停下話頭,斜睨著鐵慈,道:“這位師弟,你似乎對我的曆練頗不以為然?”


    講堂裏立即安靜得落針可聞。


    眾人不由自主抑住呼吸,看看這位師兄,再看看鐵慈。


    哎,這位師兄剛回書院,還不知道這位的凶名。馬德還沒從牢裏出來呢,據說他母族花了許多銀子,要將人撈出來,還說等人出來了,要給葉十八一個好看。但不知道為什麽,往日銀子開路無往不利,這次卻處處碰壁,仿佛那些官老爺忽然都揮開遮目銀光,亮出了剛正不阿的大旗,迎風招展,也不知道要做給誰看。


    “我對師兄的曆練感到遺憾。”鐵慈慢吞吞地道,“以為會聽見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誰知道後半截爛尾。人設全崩。”


    眾人有聽沒有懂,一臉懵逼,但知道葉十八又在懟人就夠了。


    那木師兄的臉色隨即猙獰起來,這人一身儒衫的時候還算氣度非凡,但是臉色一變,便顯出骨子裏的凶惡和冷傲來,不像個書生,倒像生殺予奪的實權人物,“我親身潛入山寨,招安山匪,還百姓太平,如此功績,你也配詆毀?”


    “我隻看見你滿心的算計、嫌惡、冷酷和自我。”鐵慈道,“雖然你將自己的動機打扮得十分光明堂皇,但我懷疑一旦對方受了招安,下場隻怕不會太好。”


    木師兄驚笑起來,眼神裏冷光一閃而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招安是王……朝中仁政,你說招安之後下場不好,你這是在同情山匪嗎!”


    助教一直站在一邊,此刻隱約覺得不好,這話題談下去可不要惹禍上身,急忙打圓場道:“方才你說那山民極其貧窮,我聽著頗有感觸。這其實也是策論和實務的重要議題之一。如此便考你們一考,如何幫助那些貧民,令世無餓殍?啊,事先說明,這不是小考。”


    自從賭局傳遍書院,鐵慈又已經拿了兩個優異之後,“小考”就成了敏感詞。書院的師長們心有靈犀,最近一致都不肯小考,怕鐵慈萬一在自己課上拿了優異,全書院輸錢,自己要承擔不必要的心靈負擔。


    對學生們來說,對小考也是又想又怕,想再來一次自己贏錢,又怕再來一次自己輸錢,如此每次師長進門,就目光灼灼,聽著特意強調“不小考”就長舒一口氣,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落。


    木師兄聽見這問題就笑了,傲然道:“我還答不過一個閉門造車的書呆子?不過話說前頭,他要答不出來,就滾出去罷。”


    眾人露出複雜的神情。


    據他們所知,但凡想要葉十八滾出去的,無論是師長還是學生,都沒個好下場。


    鐵慈笑道:“好。我若答不出,滾出去。你若答得不如我……”


    坐在講堂另一側的戚元思臉色立即變得難看。


    關於屎的討論不能控製地浮上心頭。


    “……那你以後看見他一次,就行禮喊一次大哥。”鐵慈一指戚元思。


    戚元思:“……!!!”


    爺,我這是哪裏得罪你了!


    鐵慈對他微笑。


    姓木的那貨一看就是剛愎自用心高氣傲類型,日後見了你都要行禮喊大哥,保證恨毒了你。


    以此謝不娶之恩。


    木師兄才不在乎要喊誰大哥,反正他又不會輸。


    “我先說。”他道,“若要撫困濟民,首先得知道貧民有多少。當先對民眾貧困程度進行定級,再選拔能吏,對不同等級的貧民,給予不同的幫助。比如‘極貧之民便賑米,次貧之民便賑錢,稍貧之民便轉貸’。其二,撫困濟民,當以各地官府為主,但也應教諭富戶,捐助貧民。再次,但凡水旱災害,傷民無數,朝廷賑災勢在必行。除此之外,冬春季節賜錢賜衣,撫養老弱孤寡,子女過多者可給予扶助,勞力不足者則免勞役……”


    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堆,眾人都點頭。確實是條理清晰務實之言。


    說完他便看向鐵慈,自覺當前撫恤貧困的政務舉措都給自己說了個幹淨,倒要瞧瞧這小子能說出什麽新鮮來?


    鐵慈撫膝笑道:“請教師兄幾個問題。”


    “先前師兄也說,深山難入,百姓赤貧,大山阻隔道路,裏麵的人難出,外麵的人也難進。想來便是造冊統計,那些山民也很難進入名單,進入名單,諸方捐助也很難送進去。而你也說,最窮的就是那些,那他們怎麽辦呢?”


    “朝廷發錢發銀,若有那些懶漢,依賴恤助,不事生產,銀錢用完就等下一波賜錢賜米。難道一輩子要靠賜錢養活?這若朝廷哪一年內憂外患,銀錢不湊手,這些已經被喂養得脖子都懶得轉一轉的家夥,是不是就得餓死?”


    “造冊就得有統計,統計是人做的。隻要是人做的,就有可能出岔子。若有人勾結造冊官員,富戶裝窮,或有那造冊官員以此為牟利手段,勒索百姓,反令貧戶更貧,豈不是好心做了壞事?”


    ……


    幾個問題砸下來,那木師兄顯然懵了懵。半晌他冷笑道:“你提的這些,不過是朝廷撫困之舉中難免有的後患而已,這和我提出的策略何幹?任何仁政,都難免存在弊端,豈能因噎廢食?”


    “不解決弊端,仁政也可能變成暴政。因噎廢食固然不可,明知有毒還要直脖子咽就很聰明了?”鐵慈笑道,“你說完了?你說完了,該輪到我了。”


    “欲致富,先修路。道路是經濟運行之筋脈。朝廷出資,發動富戶,修路修橋,走不出就打開道路,讓他們走出來。”


    “不光是修路修橋,還有教育、藥堂,商業,諸般民生基礎,都是重中之重。各地書院,大小私塾,如果都能對貧困地域的書生予以適當看顧,允許降低標準入學,多一些有識之士,便有多一分的脫貧可能。”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賜錢能解一時之困,不能解一生之貧。你去那深山,隻見那裏人窮,想過如何幫他們擺脫貧窮嗎?你發現那山裏有什麽可以賣錢,有什麽資源可以利用嗎?你教孩子讀書,你教那些成年人山外的信息,教他們怎麽走出大山,用什麽樣的富餘物來換物資嗎?你有注意到每家每戶貧困的原因,並因施策嗎?你有告訴他們山外頭需要什麽,有告訴他們,怎樣做才最適合他們嗎?”


    “或許你不懂,那就該派真正懂這些的人去。正如發動富戶不能白從人口袋裏掏錢,也要給人家必要的名譽和頭銜以及商稅減免。派遣去的人員,也該盡量避免你這種誇誇空談的公子哥兒,多選一些有技術懂實務的,並在完成任務後適當給予扶持和嘉獎。”


    “這其實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巨大命題,能做的很多也很複雜,我也隻能說一些最淺顯的。做這些事也絕非一日之功,需要大量的時間和人力,不妨多培養實幹人才,然後派往各地,按照實績予以獎勵。書院實習曆練的舉措很好,可惜最終還是流於形式了。任何事的順利開展,需要完整的製度和監督……”


    講堂後忽然傳來掌聲。


    鐵慈停住,回頭一看,卻見講堂側門,不知何時已經站了黑壓壓一大堆人。


    大部分是眼熟的教諭助教,濟濟擁著一個中年老美男,鼓掌的正是這人。


    中年老美男眉目清秀,氣質溫潤,穿一襲洗舊了的春衫,針腳細密的千層底布鞋,周身上下無不舒服妥帖,唯一的缺陷就是發際線有點感人。


    鐵慈忽然想起躍鯉書院三大憾:“山長發際線、監院腰圍、舞雩池的錦鯉不能吃。”


    看周圍人神態姿態,鼓掌的老美男應該就是山長了。


    山長朱彝,一邊鼓掌一邊感歎地對周圍下屬道:“誠哉斯言!”


    又道:“我出去講學幾日,書院出了如此人才,真是意外之喜。”


    便有人悄悄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大抵是在傳播鐵慈這段日子來書院後的豐功偉績,山長聽著聽著,眉毛微微揚了起來,詫異地看鐵慈一眼。忽然道:“你解決了後山那群狼?”


    鐵慈正想說不是我解決的,就聽他十分歡喜地道:“狼肉呢?還在嗎?拖回來了嗎?拖回來的話還能給學生們加餐呢!”


    鐵慈和眾學生:“……”


    並不是很想吃狼肉謝謝。


    山長聽說狼肉沒拖回去,算算日子也早就爛了,十分扼腕地歎息一聲,才和身後諸位教諭管事道:“方才葉十八提及書院實習的弊端,切中肯綮。實務課及曆練,是當年老師親自布置,甚費心力。如今卻漸漸荒嬉。如此豈不有負老師苦心。望諸君莫等閑視之,回去後早日商量出章程來。”


    眾人躬身領命,山長又對講堂裏的學生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但賣與帝王家,歸根結底還是為這大乾百姓操勞,庶務不通,民情不知,如何做得百姓父母?又如何護一地百姓,老有所依,幼有所養,成就治下太平?日後書院會鼓勵學生周遊各地,講學曆練。諸位若有意,可至實務助教處登記,日後書院自會有一應嘉獎扶持。”


    眾人不禁有些動容。年輕人總是熱血多些,還沒被官場風雲浸淫出油滑心腸,這時候還是更想做些實事的,當即就有人站起來。


    山長卻又道:“實務助教自身也擔著縣衙職務,不常在書院……這樣吧,你們也可以去葉十八處報名。”


    鐵慈一怔。


    山長語氣輕描淡寫,“日後書院會成立實務社,擢選人員各處曆練,成績優秀者有免試,加分,推舉等獎勵……這等重要權力該給誰……嗯……”


    連同教諭在內,眾人有點緊張地聽著。不斷地瞟向鐵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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