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陰陽河9
三變不知道乾兒子跟過來了, 他滿以為自己拿一眼挺有「殺雞抹脖」的威力, 受他這一眼的人,輕易不敢越雷池一步,誰曾想自家乾兒子是那號特有主意的人, 不怕他那「殺雞抹脖」。他一路潛行,避開船上人手,往底艙走, 越走越覺得不大對勁。從后艙到底艙,中途要經過好些地方, 這些地方的守備非常稀鬆, 簡直像是特意等著誰來投羅網似的。
難不成,他上錯了船?實際的運屍船不是這艘, 是後頭那艘?要真是這樣, 另上一趟也趕不及了, 只能硬著頭皮先下到底艙看個究竟,摸清楚狀況, 真跑錯了,那就指望燕然和二狗子那邊另有預備了。
三變一路戒備著、提防著, 摸到底艙頭一層, 沒什麼, 挺平常的,和尋常樓船的底艙一個模樣, 分作兩邊, 一邊裝一些酒水、雜物, 另一邊隔開,給跑船的做起居用。再往下走,越走越瞧不見路,又不能打火鐮子,只能這麼摸著黑朝前。昨兒夜裡那片茫茫不見盡頭的浮屍到底在三變心裡種下了根,三不五時地就要出來揪一下他的小心肝,揪得他眼皮亂跳,總覺得要出事。各類妖魔鬼怪在他的臆想當中出沒,全是從野和尚的瞎說八道裡頭爬出來的,那時候他才六歲,最是不好哄,野和尚啥也不會,只有一肚皮不知是編的還是從旁人那兒躉來的怪談。也怪,他都多年不曾想起了,誰知在這時,那些躺在腦子深處的精怪們又次第復生,立起身來,逛逛蕩蕩。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到了這樣草木皆兵的地步,見什麼什麼像鬼怪,那真是驚出心病來了。
到了臨頭,三變沒忍住,把火鐮子掏出來打著了,舉著往前走,借著一點微光照亮,一層一層往樓船底部靠近。這船看著不多大,那肚皮可真夠深的,都進了有一丈多了,還是木台階,直直鋪陳著往下,好似直通幽冥地底。
忽然聽聞有人叫他。
「小六子!」
小六子是他體內那個至多六歲的野小子,那個張口閉口「我/操/你/大爺」的小炮仗,不是現下這個瞻前顧後的陸弘景。這世上會用「小六子」來招呼他的,只有那麼一個人。
前方開了一片無比爛漫的花,殷紅,活血一般的漫過來,鋪天蓋地,每一朵花上似乎都長著一隻眼睛,無數隻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光。然後,他看見野和尚站在花中,笑呵呵地朝他展臂,一如多年前那般,肉肉團團的一團光頭,臉上還是五抹六道的,有些是洗不幹凈的油膩,另一些是外出偷雞摸狗時,讓人揍出來的傷。野和尚好傻的,「小六子」人小腿短,跑得慢,一旦跑不掉,他就倒回頭,用他那咣里咣當的肉身子將他團團圈住,把所有的拳腳唾沫和臭罵攬下來,等揍他們的人走了,才把「小六子」扒拉出來,還呲牙咧嘴地怪笑,邊笑邊摸摸他的臉,「哦喲!還好我家俊公子沒給碰著,不然貧僧真要買根麵條,上吊去也~~」
三變的腿腳是自己動的,一點不停歇,似乎終於找著了家,一腳就要跨進門裡去,門裡是酒肉塵世,又臟又暖,將那個「小六子」輕輕裹進去,讓他從此痛快吃,痛快耍,痛快罵閑街。
「小六子,有燒得爛爛香香的燒狗肉,給你留著哪,快來!」
野和尚仍舊是那張笑融融的臉,可三變的腳步頓住了。
小六子四歲那年,野和尚不知從哪淘換來一條半大奶狗,要燒了吃,怎奈小六子不肯,抱著那奶狗不肯撒手,只說誰吃和誰拚命,野和尚嘴雖饞,卻再也沒動過那狗。養了大半年,名都喊熟了,誰知某天清早起來,見那狗讓人生生打死,扔在了他們住的破廟門外。小六子哭得臉都花了,抱著那狗,直抱了一天一夜,哭累了睡,睡醒了接著哭,野和尚一旁繞圈圈,無計可施。後來還是他自己哭夠了,把那狗抱到破廟前的一棵老槐樹下,掘個坑要埋。野和尚幫他掘的坑,掘好了,又往裡頭填了一點破棉絮,埋好了也不走,一大一小地上傻蹲著,蹲得腳發麻了,他還陪著他蹲,多傻。
小六子說,老子再也不吃狗肉了!
野和尚挪了挪蹲木了的腳,蹲舒服了,也跟著說,老子再也不吃狗肉了!
小六子以為野和尚只是說說而已,可直到他們分散的那時那刻,野和尚真的再沒碰過狗肉。
所以說,面前這人,是誰?
「小六子,來呀,過來呀!」
三變閉上眼,屏氣斂息,一手攥緊滾雲,鏗的一聲,將槍身驟然拔出,斜刺出去,一槍扎向一丈開外的野和尚!
「噗嗤」一聲,似乎扎到了人,又似乎扎進了一團虛空里。
一道人影從一丈開外飛快掠來,一雙肉掌近在眼前,三變不敢睜眼,只敢憑風動調動自己的一把槍。太快了,這道影子太快了,已經不是肉體凡胎該有的速度,這樣快,逼得三變只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的空閑。就在他一分心的當口,那雙肉掌一下印在他心口,他就這麼橫飛了出去!
只覺得嗓子眼腥甜,緊跟著就是一口血!
三變開眼一看,野和尚又在朝他笑,可這一次,那張臉變了—— 一團綠火燒在眼眶裡,熒熒然,如同暗夜裡的一蓬鬼火!
三變心頭一緊,嗓子里又拱出一口血來,他想把自己立起來,立穩了,可身上棉花一樣軟。
那時他第一個想頭是——壞了!著了道了!
直覺避開了另一個閃念——他下不去手,即便知道這裡頭有邪門有古怪,他還是下不去手。
對那段過往下不去手。
對那個六歲的野小子下不去手。
對那個髒兮兮的野和尚,更下不去手。
他還是一直念著的,雖然嘴上不說,腦子裡經年不想,然而那人驀然到眼前,卻是舊情往事,一點不少。
所以他得閉上眼,告訴自己那是幻象,得一槍扎破,否則萬劫不復。
那雙肉掌沖著他的天靈蓋直劈下來,開山破石的力道,一旦擊中,那隱在腦中的念想,便就隨著白花花的腦漿奔流不復回了。
他硬把棉花一般軟的手擔起來,摁住槍上的機括,往前一送—— 一股血噴了出來,這回扎中了。
一隻肉嘟嘟的手頹然墜下,直搭在他頭頂,「小六子,好樣的……還記得當年舊事……謝你……」
謝你喂我這一槍,謝你送我這一場。
謝你不曾忘了六年濡沫,謝你終於硬下心腸給我一個了斷。
話未說完,氣息已經斷了。
三變鬆開滾雲,一隻手摸索著握住了蓋在頭上的那隻手,還有餘溫,還是肉嘟嘟的,掌心那兒有一道疤,是那年讓一把菜刀划的——六歲的小六子溜進廚房舞刀弄杖,失手給了野和尚一刀。
滾雲是把好槍,一槍把那具胖胖的肉身扎個對穿,濃黑的血慢慢洇開,三變給泡在裡邊,動彈不得。那隻手終於涼了,泡著他的血也終於涼了。他還不敢睜眼,雙眼一片乾澀,喉頭塞著一口血,胸前泡著一灘血,腥膩滯澀,他用儘力氣朝一旁爬,似乎只要離了這兒,所有苦的辣的酸的就可以不作數,一切皆是虛妄,是他的妄念惹來一縷塵埃。
他感覺到了冷,冷過後,忽然又暖了,暖洋洋的暖,仿若多年以前,野和尚與野小子暫時棲身的破廟前,冬日裡的一束好陽光,暖得他微微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