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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入V三合一

  陸弘景對這些閑揩油的從來都是一笑置之,不愛當真。他從廣玉那兒出來,一路走一路捋,恨不能把方才兩人說的那幾句話反芻個四五遍。他想,廣玉說「怎麼,還沒吃夠苦頭,打棗兒打到我這兒來了?」,這話得分兩截來看,頭一截,他說他還沒吃夠苦頭,說明什麼呢?說明他知道他路上遇險,吃了苦頭。能知道這個,廣玉至少也是個身在其中的人,但人手肯定不是他派去的,因他身為白雲觀觀主,身份在那擺著,多少雙眼睛盯著,不適合干這個。至於主意是不是他出的,他在這裡頭分量有多重,這是一潭多深的水,那可一概猜不透。二一截,他說打棗兒打到我這兒來了,那是說自己不自量力,居然就這麼直不楞登的把話攤開說,也不怕開罪了他,將來他拿他做法。


  還有老蕭這條線索,肅王府出了事,那一定不是小事,怎麼就一點風聲都沒透出來呢?出事的應該是老蕭的三個兄長之一,最有可能的,應當是老大。肅王到現在還沒立世子,幾個兒子都長成了,明爭暗鬥是難免的。按著慶朝舊規,老大乃是嫡長,立他為世子,名正言順。當然,若是老大來個意外亡身,那後邊三位,最有可能上來的,是老三,老二母族差了點,拼不過老三,更有可能的,是老二合著老三,兩位聯手把老大拱下來。那麼,這裡頭又有老蕭什麼事?怎麼看這世子位也不像能輪著他的樣子,犯不著弄他。


  ……也不對,把老蕭拖下水,正好夠唱一出借刀殺人!


  老蕭雖則是個私孩子,肅王對他下的功夫可比對任何一個孩子都多,萬一當爹的偏心眼兒,把位子安給了老四,那老二老三可虧大發了!於是來個一石二鳥,老大出事老四頂包,再合算沒有!

  那他們會怎麼辦這事?肯定不能明裡辦,暗裡,會不會先來個栽贓陷害,再來個坐山觀虎鬥?


  不行,明天得找一趟老蕭,和他說一說,讓他留心在意,別著了道。


  他邊走邊想,這就回到了歇宿處。


  陸弘景出去會廣玉之前,明明是把燭火熄了的,這會子卻見廂房裡微微有光,他推門進去,見龍湛手裡小心翼翼捏著一小段蠟燭頭,像是要出門去的樣子。


  「這麼晚了,哪兒去呀?」


  「……找你。」


  「找我?不和你說了我出去談事了么,找什麼?還怕我讓廣玉吃了呀?」


  這貨說完咕咕笑,半點沒注意到自己的話裡帶著雙關。


  這叫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龍湛聽他那「怕我讓廣玉吃了呀」,那是十成十的當真。一個人要吃另個人,吃法可不止一種,,怎麼吃的他說不上來,但獸類的直覺告訴他,廣玉的吃法必定不是什麼溫良恭儉讓的斯文。


  「唔。」


  龍湛低低「唔」了一下,抬眼看他,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看,和他平常眼角偷溜的看法全不一樣,那是獸類確認地盤的看法,從臉上一直看到領口、袖口,每一條褶襇都不放過,皺了沒有,有沒有別的手在上邊逗留過……


  那個廣玉,一雙手柔媚婉孌,先著主人一步通款曲,這份惦記時日怕是不短了,熬得手都焦渴了,私底下搔一下,揩一點油先點補,指望夜裡上大餐呢。就這樣,你還能全身而退?


  陸弘景沒聽見他的「唔」,只看見他一雙眼眼底泛著血絲,是個缺覺的模樣,就問:「怎麼?來帝京以後都沒睡安穩?」


  「……」


  可不沒睡安穩么,半個月來三變幾乎天天出去吃席面,常常三更夜半才歸宿,有兩日索性不著家,身邊缺了一個人,他怎麼能睡?即便睡了,也留一小段燈火,生怕夜歸的人看不見路,磕著碰著。半夜醒轉,見蠟燭頭早已燃盡,床邊月光水一樣浸過來,涼涼的,總是忍不住要想,那人這時到了哪,在做些什麼,還回不回來。他從虎牢關帶來的蠟燭很快燃盡,燭淚在燭台上留下厚厚一層,再去買新的,再燒,燒完一段續一段,到了天明還未燒完的,便吹熄了,擺在窗台上,有那一兩點燭淚偶然傾在窗沿,十幾日下來,白白的珠淚單擺浮擱,拼成了一個個寢不安眠的夜晚。


  他不肯帶他同去,他也不敢開口求,但所有這些丟失的時刻,他都忍不住想找回來。


  他沒回來的那兩個晚上,他點完了一包蠟燭頭,守到天光。


  他三更夜半才回的那十幾個夜晚,他就站在窗邊看著,知道他如何進的家門,如何穿堂過戶,如何朝手上呵氣,如何停在太夫人早就熄了燭火的房門外,靜靜站著,站好久。太夫人偶爾咳嗽一陣,輾轉一陣,他身形就一陣緊繃。


  那是一個他全然不認識的陸弘景,那麼不堪一擊,常年累月的傷病與糾結,悵惘與苦痛,都在那一時刻表露無遺。「父母在,不遠遊」的陸弘景與「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陸弘景彼此相殺,誰也容不下誰,恨不能死一個才算完。要麼是那個不遠遊的陸弘景死了,剩下那個遠遠去到關外,從此什麼也不記掛。再要麼,是那個對酒當歌的陸弘景死了,剩下那個辭了軍職,回帝京承繼家業,娶妻生子,扶老恤幼,中規中矩地了此一生。


  回帝京后的第四天夜裡,陸弘景大約是喝醉了,他扶他躺上床的時候,聽他低喃一句:「阿祖老多了……」。


  老人家佝僂的腰身,逢到寒天止不住的嗽疾,和荷塘里的枯荷一樣,都帶著一股暮氣,老之將至,時日無多。兒子早早離世,孫兒遠離塵俗,帶髮修行,曾孫從軍征,幾年不回來一趟,病一場,身邊一個侍醫奉葯的人都沒有,那是怎樣一種不能言說的悲涼。


  你看,他活得一點不自在,所有的自在,可能都是裝出來的。


  「以後不必等我,早些睡。」


  陸弘景除鞋換衣,倒身上床,一時睡不著,可他看龍湛對面站著,一雙眼睛炯炯有光,裡頭藏著十幾二十個追問,就不得不裝睡。裝睡快要成真的當口,他迷迷糊糊聽見龍湛湊近了問:


  「還要回虎牢關去么?」


  這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心事。心事也是心病,挖不得。挖一下,積攢了幾天的睡意蕩然無存。


  「大概回吧,看看再說。」


  陸弘景翻個身,背對著他,頭沖著床內側,右手露在被子外邊,無意間摳了一下床拼,又摳一下,一下,再一下,停不下來的摳,摳到木屑扎進指甲蓋里還沒知覺。


  白日里陪著阿祖說閑話能說多少?說不了多少,常常說了沒幾句便感覺話已說到頭,兩人都竭力扮出至親骨肉相逢時的喜悅,卻還是隔著一層,總是親不起來。明明沒想這樣的。


  他知道這層隔膜從哪來。久了,十來年前了,打從他回到陸家的那一天起,隔膜便橫在當中,從來沒有消解過。一個野了六年的野小子,野成了習慣,一下落入條條框框里,便處處齟齬,遇上不合他意的,還想像往常一樣耍賴,或是日媽搗娘地罵閑街,那是不成的,阿祖若是聽見,即刻就罰!一頓戒尺抽過去,抽老實了兩天,後來又罵,又挨打,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陸弘景呲牙咧嘴地乾嚎,嚎得盡心儘力,反覆嚎同一個字「疼!」。待到阿祖回去了,罰他跪祠堂,前腳走,他後腳就雲散雨收,不嚎了,打個哈欠,七倒八歪地跪著,邊跪邊睡。入夜時分,阿祖過來,看見野狗一般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傢伙,遽然心酸,把他兜起來,送回睡房。他半夢半醒之間看見一張婦人的臉,就嘀咕一聲:「阿娘」。


  誰都想從誰身上找回點什麼,可誰也找不回要找的。前前後後拖了九年,九年,她身師行范,把他從一個野小子教養成了世家公子,他敬她、畏她,卻獨獨不親近。有親人的這十來年,他過得比沒親人的那六年還要孤單。孤單得撿了另一個野小子回來,妄圖補一補那些永遠回不來的東西。想來阿祖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不會那麼輕易便應允了,問都不問一句。他們之間似乎只能這樣處著,一個門內一個門外,暗暗聽對方的動靜,千萬不能面對面坐著話寒溫,不合適。他到虎牢關戍邊,阿祖定然不放心,但她不會開口讓他回來,不會綁著他,不會再讓他缺掉什麼。她總是做出一副「你不在我也安好」的樣子,站在他身後看他遠走高飛。


  「阿祖不要你走。」龍湛跟著陸弘景叫太夫人「阿祖」,這輩分其實是亂套的,但沒人糾正,也就這麼地了。「她年歲大了,夜裡涼,不要她等。」


  龍湛挺亂套的說了一篇話,聽慣他說胡話的陸弘景自然能領會當中的意思,他是讓他別天天半夜才回,省得老家兒記掛。


  這話實在太戳心,陸弘景悶聲「唔」了一下,也沒多說,把被子拉高,一直蓋到耳後根,意思是我要睡了,你能不能別老挑這些讓人睡不著的說?!


  三變以為自己撿回來的是條好脾性的乖狗,誰知道卻是條披著狗皮的狼,野外放久了,什麼苦頭都吃過,什麼罪也都受過,哪那麼純良!他漂泊了這許久,才終於落定,因而對於握在手心的一點「暖」格外的貪,為了保住這點暖,他什麼都做得出,用一用太夫人算什麼,三變要再敢夜不歸宿,他還不知要做出點什麼來呢!

  「阿祖說想和你好好說一說話,就是看你總不在……」


  「能不能讓我睡會兒!哪那麼些話!煩不煩?!」三變忍無可忍,一掀被子坐起來,壓著嗓子吼他,讓他收聲。


  「我就是看她可憐,那麼大歲數了,還坐在寒天里受涼。」


  龍湛也夠能裝的,那副躲躲閃閃委委屈屈的神色,演足了一個心懷憐憫的局外人。


  三變讓他說得臉都白了,又不能拿他如何,只好深深一嘆,歪回床上橫著。


  這回是徹底睡不著了!

  凶歸凶,吼歸吼,三變打那之後天還沒黑就回籠了,推得掉推不掉的都往外推,壞了情分也推,早早回家來,坐在廳堂那兒給太夫人燒煙,一個吸一個燒,不需言語,自然有種默契,雖然依舊隔閡,但多少也有些親近,沒有起頭兩天那種生硬和不知所措。


  三變燒煙的手藝不多好,一不小心就被烙一個泡,他也不憋著,齜牙咧嘴地喊疼,太夫人總是笑著拿煙杆子輕輕捅他一下,笑罵:「你個猴兒!燒個煙泡都烙著手,還不如我個老太婆呢!一邊呆著去,瞧我的!」,三變嘿嘿笑著霸住煙絲不肯撒手,又燒了一個不怎麼樣的煙泡,太夫人笑出了淚花,點點他腦門:「你呀!」。如此往來,倒也還算其樂融融。


  再多的話,也總有說盡的一天,三變裝乖賣巧也挺辛苦,說無可說了,就硬著頭皮讓太夫人說一說他的親爹和親娘。


  「阿祖,我想去找我爹。」


  「不必。」太夫人一張笑臉慢慢涼下來,幾乎帶著一層寒霜,無端凜冽,壓根不像旁的祖母提到獨苗孫兒時該有的柔和,她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你找不著他的,別白費工夫了。」


  「可、可您不是說他帶發清修去了么,怎的又說找不著?」


  這話可太摸不著頭腦了!一個大活人,好好的在某座山上遁世,又不是死了,怎麼還找不著了?!


  「君則!這事不要再提!可記住了?」太夫人罕見的板著一張臉,一副沒得商量的模樣,讓三變莫要追根究底。


  「阿祖……」


  「我乏了,你也先回去歇著吧!」


  太夫人說完,竟是背轉了身不再理他。


  三變就是那號你越不讓他做他越要做的人,太夫人這樣情狀,著實逗起了他的癢心思,面上雖然不露,私底下早就謀划好了要好好查一查。到這白雲觀來,也不是漫無目的閑走,他是要借廣玉的門路,探一探線索,時機到了,他便要查個水落石出呢。


  誰曾想今天夜裡說岔了話,惹出了廣玉的脾氣,鬧了個不歡而散,提前回來,又迎頭撞見一個路窄的冤家。冤家舉著半段蠟燭頭說要去找他呢!看把他閑的!覺都不睡!還不是一夜不睡,是進了帝京就沒正經睡,粘那麼緊,心思重得就不像十二三的破孩兒!

  他哪知道他家那貌似純良的破孩兒對他撒了謊,人家才不是十二三,而是十五六!

  「我要再不回來,你是準備門外站著做凍餃子呢,還是等著吃我一掌?」


  做凍餃子的說法可太委婉了,那是在說破孩兒習慣不好,偏愛聽壁腳,聽著聽著還聽上癮了!

  別以為他不知道,在家時就不安分,他走哪都有他,只要在家裡、只要沒帶著他同去!

  和阿祖說兩句話他也巴在窗台上聽,他那群乾哥乾弟乾爹上門來坐,他也守在門外,門神一樣立著,說他不通人情,他就裝聾作啞——反正蠻子么,慶朝的常俗是不用守的,人家說什麼,那就當是蠻子不懂規矩。


  這傢伙,厚皮老臉,賽過城牆!

  「……」


  你看看!又不答話了吧!逢到這時候就特別的滑,裝聾作啞不開口!


  哼,就不信還治不了你!


  只見三變挺邪性的笑了一個,要說這笑,比較艷,還比較賤,一看就知道沒好事,他笑完了就朝龍湛那頭走,龍湛靠床站著,他三兩步逼到跟前,伸手一推,簡直就是熟了的稻米——「隨風倒」,再容易沒有了!


  「怎麼,跟這麼緊,要吃奶啊?」三變笑眉笑眼的,一手壓著龍湛一邊胳膊,另一手搭在自己衣襟的盤扣上,食指指尖要撥不撥的撫弄著盤扣,身子往下壓,直壓到兩人眼睫毛都快碰在一塊兒了,才作罷。


  要說,三變也夠損的,他就這麼定著不動,笑眉笑眼地看著龍湛一張臉由黑到紅再到黑紅,實在別不住勁了,把頭擺過一旁,呼吸都是燙的,還喘。


  「說啊,到底要不要?」


  龍湛當年太嫩,三變剛沾到他身,他就滿腦子塞稻草,渾不知身處何方,周圍一片混沌,只剩下三變一副笑模樣,還有他那根一直停在盤扣上的食指。整個軀殼都要化開一般,從心肝脾肺腎開始往外融,融得渣都不剩。


  「……」


  三變逗他逗得挺上勁,還想逗狠點兒,就伸手把他的臉掰過來,然後攥住領口盤扣一扯——像是什麼都沒露,又像是什麼都露完了。


  龍湛眼前白花花一片,白中帶著兩點紅,然後又紅通通一片,再後來,鼻管那兒一熱——他流鼻血了……


  三變見他鼻下拖著兩管血,又驚又笑,關門似的把衣襟一攏,扣好了盤扣,騰出雙手往他腦後走,「啐!我道多英雄,逗一下就流鼻血,要真來個黃花大閨女,還不得死了啊!」


  龍湛壓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就是後腦勺那兒還有知覺,只覺一雙手托起自己的頭,讓它朝後仰,而後鼻孔那兒堵進來兩團紙,再來就是額頭一涼——一雙手點著水往上拍,拍了一會兒,有一把聲問他:「如何?血止住了么?」,他呆愣愣地盯著眼前人看,似乎點了點頭,又似乎沒點,似乎喟嘆一聲,又似乎沒有。他就是在想:可怎麼好?以後可怎麼好?

  他以為自己是霸窩護食,這時微微醒過味來,想到也有可能是作酸潑醋,還不是一般的作酸潑醋,是那種牽扯不清的作酸潑醋,登時心裡一嚇,但自己不敢認,就想把作酸潑醋殺了,硬往霸窩護食上靠。然而到底是點了情種,雖則還未生根發芽,還看不出是個情種的模樣。


  三變沒想到逗樂還能逗出一串鼻血來,覺著鬧得過了,心上滿過意不去,對著乾兒子也殷勤討好起來,「哎,餓了沒?餓了我給你燒面吃!」,他鮮少下廚,但手藝還行,油麵尤其做得好。


  乾兒子正在自己和自己耍脾氣,又剛懵懵懂懂懂了一小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裡亂。再說了,這是個撒嬌的好時機,讓三變做碗面,起碼做面的工夫,他是想著他的,別人全不在他心內。


  「唔。餓了。」


  「你倒老實!罷!我去借個灶火,等我一會兒!」


  三變飛快下床,三兩下躥出門去,說不好是不是落荒而逃。


  屋裡一下空了,龍湛半仰著頭坐著,忽然寂寞。他一半是怕,一半是盼,怕寂寞,又盼寂寞。多少人來了又走,忽晴忽雨,反覆無常,他都沒這麼樣過,這人怎麼就這麼能擺布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讓他猛然一暖或一熱,暖如四月小陽春,熱如七月忽流火,沒有限度,源源不斷的,一點一點的,把他帶回這煙火人間。他怕他走,把他的煙火人間一同帶走,盼他走,是怕自己剎不住那作酸潑醋的做怪心思,當真說出什麼怪話或是做出什麼怪事,他容他不得,再攆他出去,那真是要他命了!


  今後可怎麼好?能怎麼好?還不就是刪枝剪葉一樣,把多餘的心思裁剪了,管住了自己,鈍一點,別老盯著那些和他交道的乾哥乾弟乾爹們瞧,別粘那麼緊,別一看旁人和他說話心裡就油煎似的,火星子直迸,心思都不留在自己身上,光往他身上跑。不成體統的事,再不能幹了。


  他那乾爹自然知道他幹了一些不成樣子的事,聽壁腳嘛,跟屁蟲嘛,什麼大不了的,就當是破孩兒耍壞,誰小時候沒幹過個把不成樣子的事?那離不成體統還遠著呢,當什麼真!


  三變從來不覺自己的教養法子有什麼錯處,理直氣壯的,還心安理得的,他還真奔著油麵去了!先問道觀里的值廚借灶房,又借了面和蔥,還有半斤清油外加兩頭蒜,燒熱了鍋,起了油鍋,看看火候就往裡放面,油麵么,吃的就是個脆勁,大火熱油,開鍋一炸,炸得面絲兒金黃髮脆,滿屋子都是面的焦香,那就可以出鍋裝盤了,出鍋以後往面上撒一點蔥花,嘖!美死了!

  這貨一如既往的粗心大肺,也不想想乾兒子才流了鼻血,又吃這樣炸東西,那鼻子還能不能要!


  三變一邊炸面一邊咬歪腔,什麼「小老媽兒上東房,掃了東牆掃西牆」,什麼「打東邊來了個白衣白鞋白襪白麵皮兒的小寡婦,鬢邊別一朵白不嘰嘰的小白呀花兒~」,咬了一會兒,面炸得了,他也不讓人,先自掰下一塊填嘴裡,「唔,不賴!」,心裡邊還想來著,這時候要是能來一壺燒刀子就挺好,吃面就燒酒,給個神仙都不換!


  洗鍋抹灶,收好剩油,三變端著一盤油麵拐回去,走到院門口,看見廣玉背著手站在老梅下,一看就知道守株待兔呢,待的還是只傻兔。


  傻兔這時站下,笑嘻嘻地問:「大半夜的不睡覺,怎麼,也聞著香了?」


  廣玉不笑,也不看他,想來心底的悵惘不比龍湛差多少。傻兔是個沒眼色的,旁的人要是讓人這麼一晾,多少也曉點事,自己閉嘴也就完了,他偏不,還要湊上來貼冷屁股,「做多了,來點兒?甭客氣,你夜飯不沒吃多少么,多少墊補點兒。」,說完還現掰一塊,另拿盤子盛了遞過去。廣玉心中平湖起波,一層層漾著漣漪,他想:這貨就有那個本事讓我下不去手!

  廣玉身邊不缺人手,尤其不缺圍著獻殷勤的人,但沒誰像陸弘景這樣,無知無覺當中讓人心裡熨帖得一塌糊塗!一塊炸麵條就能讓他下不去手,也是魔障了。


  「天兒冷,等我不會回屋等去呀!」


  傻兔擠眉弄眼,玩笑開得極其不合時宜。這當口上伸爪子撩一下,正好撓得心癢,後邊卻是不作數的。廣玉太知道他了,因此慍怒來得特別快,火氣騰的燒上頭,抬手就把那盤遞過來的油麵掀翻在地,「誰稀罕這東西!」。


  又不是特特為我做的!

  油麵在地上溜了一小圈才停,沾了泥,金黃中帶著土黑。


  廣玉這舉動純屬無心,就是那盤油麵離得太近了,原想來個拂袖而去,卻不料袖子卷翻了盤子……他愣了愣神,看向三變的目光也是愣的,兩人這麼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他氣急敗壞地鑽進屋,碰的一下關門落鎖,自個兒回去生悶氣去了。


  「這傢伙,一張臉怎麼跟狗皮襪子似的,還說翻就翻了!」


  三變拾起盤子,對著那塊沾了泥的油麵肉痛半天,猶豫一陣,他把它撿起來,吹一吹拍一拍,弄回屋去,預備一會兒吃了它。


  龍湛人坐在屋內,屋外的動靜可是一點兒沒落下,他見三變訕著臉進來,手裡托著兩盤油麵,就指了指那盤沾了泥的說:「我要那個。」


  「你要啊?」


  龍湛點頭。


  「偏不給!」


  三變賴皮。


  乾兒子悶聲不吭,上來就奪,奪了「呸」的一聲,往上邊啐了一口唾沫……


  ……


  「……行啊你,長本事了!」三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知該氣好還是笑好,照例來了個掌呼後腦勺!


  龍湛悶聲不吭地大嚼起來,他呼便讓他呼,反正他是不撒嘴,有本事來吃他唾沫!

  三變向來拿這悶聲不吭的乾兒子沒啥辦法,惹急了出來的都是一些邪門辦法,正經辦法出不來。他看著他吃完那塊帶泥的,就把自己面前那盤推過去,「我不吃了,你吃。吃完了記得洗手才睡!這一天忒勞乏,我先睡了啊!」,說完抻了一個大懶腰,打了一個大哈欠,摸索著上了床,沒多久便著了。


  乾兒子也不答應一聲,目光追著他走,他躺倒睡著,他便拿他背影下飯,一不小心還吃得噎住了,喝了一大盅水,夜裡就一趟趟起夜。三變這一天勾心鬥角,累得要死,睡著了任誰也驚不醒,乾兒子起夜悉悉索索的,都是些小動靜,他睡了個飽,一覺睡到大天亮。起來一瞧,破孩兒還是一副蔫吧模樣,看樣子又是一夜沒睡好,他也不想想自個兒昨天夜裡幹了啥,單笑他傻狗戀舊炕,換了炕就睡不著!


  「罷么,我看我還是早點兒回虎牢關得了,瞧你這一宿宿的睡不好覺!」


  又說,「多睡會兒,早飯你自個兒吃,我出去一趟。」


  也不說去哪。


  「哪去?」


  「找老蕭去。有點事兒要問他。」想了想又說,「不許跟來!讓我捉著當心擂扁了你!」,作勢揮了揮拳頭,完后找補一句軟的,「一會兒就回,用不了多久,回來帶你看戲去!」


  三變對自己軟硬兼施的手段十分滿意,心滿意足地先去用了早飯。廣玉想是給他氣狠了,早飯窩在房裡用的,眼不見心不煩。於是三變一人享用了兩人份的早飯,吃飽喝足,抬腿外邁,走到門口,路過門房時候,眼角一瞥,裡邊坐著的人極其面熟。再一看,穿成熊樣的龍湛蔫頭巴腦的坐在門房裡頭等著他。


  ……


  讓他說啥好呢?對這樣活驢似的乾兒子,還有什麼好說的,認栽得了!

  和老蕭約在了老地方:天聚和,他們倆到的時候老蕭還沒到,龍湛也還沒吃,就先叫了幾籠大肉包子給他墊補墊補。


  蕭煜近午才來,可是大大遲了,進來時還沉著臉,像是誰欠了他萬兒八千兩銀子。


  「咋?動手動腳的,被你們家小梨子打出來了?」


  蕭煜沒理他,還是沉著臉,沒心思接他的玩笑話。他坐下就蘸著茶水寫了幾個字:


  「二找我。」


  陸弘景見了心內一凜——他們平日玩笑時,天高皇帝遠的,就戲稱皇帝為一,太子為二,除了他們自己,旁的人不可能知道,這個二,確鑿無疑的,指的就是當朝太子。問題是,老蕭是啥時候和這麼一號人物搭上線的?按他的脾性,不可能是他搭的太子,但太子這身份,有沒有可能去搭一個庶出、還沒權又沒勢的堂兄弟呢?


  如今的太子和蕭煜有著差不多的身世,可能還要坎坷得多,這樣一個身世四不靠的人,找上另一個身世四不靠的人,是要做什麼?靠老蕭做他左膀右臂?朝中能人多得是,為何偏要他?


  「何時搭上的?」


  三變措辭比較脫線,但都這個時候了,誰有那個心去計較。


  「返京途中。」


  三變心說好你個死老蕭!瞞我瞞得滴水不漏啊!問你路上撞見什麼沒有,你說一帆風順!這下好了吧,遇上老二,比那群狗東西可難纏多了,弄不好就是殺頭進監牢的事!

  「所為何事?」


  「沒提。」


  「今日所為何事?」


  「北戎屠村案。」


  三變見字一蹙眉,接著寫道:「怎麼說?」


  「讓不管。」


  「和你說?」


  和你說管什麼用,得和老鐵說,他才是虎牢關最大的官!再不然就和將軍王說,或是和兵部尚書說,他這是沒找准門道呢,還是故意充愣呢?


  「你怎麼回?」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喲呵!你倒是骨頭硬嘛,對著老二你都敢扯什麼將在外的淡,江山是蕭家江山,天下是蕭家天下,你這麼直通通不打彎,得罪了將來天子可怎麼辦?你在他手底下討飯吃,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

  「答得好,可欠軟和。」


  當然,這麼答也不失本色,老蕭就是這麼一號人,讓他摧眉折腰,他寧可死!


  估計太子殿下也是看上他這王八勁頭才找的他,這種人特別死心眼兒,真說動了他,他便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事兒還有一節——看來太子爺也身在當中啊,一個白雲觀的廣玉,一個當朝的太子爺,再加上一個兵部尚書,這案子透著點詭譎,底下不定怎麼腥風惡浪呢。算到如今,出場的來頭一位比一位大,後邊還有哪位要摻和進來,誰也說不準。三變路上已然挨了一頓教訓了,再管下去,誰知道還有什麼后招,他估摸著老鐵那邊遇到的坎兒也不小,萬一哪天頂不住了,和他們說不再查下去他也不稀奇。為著上位者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血流漂櫓尚且尋常,何況是死幾個百姓。極權當前,他們能做的其實有限,多數時候都是無奈復無奈。


  想來老蕭那張臭臉就是為了這個。那種無能為力,真能逼得瘋人的!

  「將來招災惹禍了,你悔不悔?」


  蕭煜再不答,低頭喝悶酒。


  三變偷眼瞄他一下,想:這廝心裡苦的,怕不只這一件事吧?

  當個私孩子就夠糟心的了,連爹帶大小媽帶兄弟還都不消停,好幾年不回一趟家,剛一回來就挨了一頓痛快的揍!還有他家那小梨子,不是說好了人物溫柔、特別會疼人的么?他滿以為是個嫩嫩生生的小家碧玉,怎的一眼沒瞧好就成了公的了?!

  「哎!說話!比劃一通我都累死了,你還要當燜罐葫蘆噁心我!真有你的!」


  「說什麼?」


  「就說你家兄弟近來如何。」


  三變還嫌人家不夠糟心,凈揀那壺不開的提。


  「……」


  他哪知道去!逃都來不及,誰要湊上去請安問好!

  「你呀,有空還是關心點兒家裡人吧!」


  三變一邊狗拿耗子,一邊往桌上寫幾個字:有人要拿你開刀,當心!

  一個庶出的私孩子,能拿來開刀的,不就那一樁么——世子位呀!老蕭不想要,他頭上三個哥哥可想得很呢,為了這個位子,使出什麼齷齪手段都不足為怪,所以么,老蕭還是悠著點兒的好!


  「多謝。」蕭煜也往桌上寫了兩個字,就當心領了。


  「對了,還是老話,我先回,你後邊快著點兒,若是十天半月的連小手都沒拉上,嘖!你也別費那事了,換人吧!」


  真不知道這貨是開解人來了,還是噁心人來了,說得都在硍節兒上,但就是不中聽!

  「……說定了,明兒和我聽戲去。」


  蕭煜說這個的時候,明顯帶著一絲羞和彆扭,看得三變一陣稀奇,後來才醒過味來,原來這個「說定了」說的是他們家小梨子!

  「……老蕭,不是我說,你這步數可太慢了啊,都老大不小了,才從聽戲起頭,折騰得起么!」


  「……」蕭煜不言語,眼神很夠勁,他抬眼看了一下三變,又看了一下龍湛,目光在兩人中間遊走,意味不言自明——好意思說我!自家的爛賬都理不清!

  都說了老蕭為人有點兒蔫壞,這類暗昧事,他向來看明白了又不說破,黃鶴樓上看翻船,一旁站干岸,瞧熱鬧,哪管三變傻乎乎的撩著了火又不曉得滅呢!

  兩邊都別有一番心腸,說過了話,又該散了,蕭煜回他的菊兒衚衕,三變帶著龍湛回白雲觀。


  白雲觀內這幾日有些異於往常,究竟是何處不同,誰也說不清,總而言之,就是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同,觀內眾人細細思量一番,瞧出一點苗頭來——觀主廣玉這幾日心情不好,說話做事比平日更缺耐性,有那送上門供撒氣的,難保不被捉住發散一通,因此,這幾日沒什麼人敢上門擾觀主的清靜。這樣境況下,三變竟是個例外,他昨日把龍湛先弄回陸家,今日特意過來找廣玉說話,不問出個子丑寅卯來,誓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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