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家的模樣
好幾年沒著家了,三變不似其他人等,還近鄉情怯,他就單是發愁,半點兒沒有歸家的喜悅。一來愁家裡那堆各色親眷不好應酬,二來愁龍湛的事情不好和祖奶奶交代,三來愁老蕭那頭遲遲沒有給他回信。他想了想,決定不往家去,先去找老蕭。
老蕭這廝實實是個重色的滑頭,剛囤了倆銀子就燒包,這不,回之前還管他借錢,說是要在菊兒衚衕買個小院落。那天夜裡遭襲,他半夜爬起來給老蕭放了一隻「信鴿」,過了那麼些天也不見他回,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待三變心急火燎地站到菊兒衚衕里,走到最後那間,探頭一看——哼!那貨正指揮貨棧的人手往裡頭搬家私呢!那份志得意滿,看著就討厭!
正打算上前教訓教訓那重色的滑頭,人家就跟腦袋後頭長了眼睛似的,直接招呼他:「來了?等我一會兒,沒地兒請你坐,這兒好了咱們上天聚和搓一頓!」
亂了一陣,重色的滑頭請他們二位坐到了天聚和的小雅間里,一壺香片泡上,吃著開胃小菜,這才慢騰騰開說。
「和你借的錢估計明年三月間才能還上……」
蕭煜這才剛起了個頭,便橫遭三變打斷:「去你個舅子的錢!老子是和你談錢來了么?!真找你談錢,當初老子借都不借!還談還錢,啐你個油嘴葫蘆!」
「……好,這個暫且放過不談。談談用借來的錢去幹什麼了,總可以了吧?」
三變呲了一聲,「瞎顯擺!我還不知道你?把那點兒賣命錢拿出來買房置地,不就是為了你那小梨子么?肅王府不是個能往來的地方,置辦一處院落,帶小情兒過來說私房話也方便,動手動腳的也方便,對不對呀,蕭蔘將?」
他這麼一說,可不得了,蕭蔘將一張冷臉「騰」的一下紅了!那麵皮太白,那紅來得太快太急,想遮掩都遮掩不過去,只見他一手擋著臉,一手擺了擺,勉強道:「瞎說什麼呢!八字沒一撇的事!」
「去去去!少跟我來這套!臉都紅成猴屁股了還說什麼八字沒一撇,逗誰呢?!那一撇你早撇你心裡邊了吧?裝!」
老蕭罕見的讓他堵得下不來台,端起茶碗小啜一口,輕咳一聲道:「前日買下的,家私今日才到,到處亂著,還沒顧得上歸置,也沒好意思帶他過來瞧。」
哎喲喝!這調門!軟爛裡頭還帶著甜絲絲!這還是那個冷臉老蕭么??
這碗甜不辣喝得三變挺夠戧,他自個兒先受不了,自發轉了話頭:「對了老蕭,我給你放的那個你沒收著?」
「放的什麼沒收著?」蕭煜皺著眉頭反問他,一點不像裝蒜。
「就那個!咱們平常外頭聯絡用的那個!」
蕭煜還是蹙眉搖頭,陸弘景心裡一咯噔——這下壞了!
「你到底給我放了什麼?」
陸弘景沖他一擺手,指了指桌面,又指了指茶碗,雙方意會,蘸著茶水在桌上寫開了。
「雜毛。」
雜毛是小白的兒子,小白是北戎小王養的那頭海東青。前年小白找了老婆,過了一段時日就有了一隻黑白相間的小雜毛,小雜毛的爹和三變投緣,到了兒子輩,交情還沒變,小雜毛還沒飛穩的時候就愛粘著三變,現如今長成了半大鷹,常常的偷跟著,難得的是,小雜毛居然和老蕭處得來,偶爾也從他手上叼一塊肉吃,一來二去,一鳥二人就交道上了,逢到山遙水遠路難行,還差雜毛跑一趟腿,讓它傳遞個消息什麼的,次次都不出錯,這次這是怎麼了?
「沒見著。」
要說,拿海東青當信鴿用,那是暴殄天物,但這事兒多來幾趟,用順手了,用起來就特別自然而然,而且,用猛禽傳信還有一樁好處:海東青就是天上頭一號霸主,同一片天底下,還沒什麼東西敢獵它,飛得還高,箭矢射不到,張網捉不著。
然而今日它失手了。也不知是走迷了道,還是讓什麼人拐了去,如若不然,還有一種可能——它讓那北戎小王給召回去了……
「幸好我防了這一手。」
那意思是在紙條上邊他沒說大白話。
老蕭見三變一臉嘚瑟,就寫:「怎麼防的?」
三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暗號二!」
原來,三變與老蕭玩「鴻雁傳書」玩上了癮,還纏著人家定了規矩,約定暗號若干,比如:暗號一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意思是我這兒沒啥事,純粹忽悠你玩兒……
暗號二,「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我這兒有事,你那邊咋樣?再不快點回可就晚了啊!
暗號三,「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面上看,都是情詩。
「……」
半晌,三變似乎自己醒過味來,這東西,讓旁人截去似乎不大合適哈,尤其是,截去的那個還是讓他撩過的,這誤會海了去了!還百口莫辯!
老蕭還他一個字:「作!」
三變逢亂不亂,淡然轉折道:「路上被狗追。」
「狗?」
你還怕狗?看不出。
「人披狗皮你怕不怕?」
兩人手指頭蘸茶水,你來我往,桌案上讓他們劃得水淋淋。一通往來之後,蕭煜心裡有了底,他問他:「境況報給老鐵沒有?」
「沒,我懷疑咱窩裡有鬼,不敢走官路,看看走誰的私路子送回去吧。話說回來,你路上遇見怪事沒有?」
「一路風水皆順,沒遇上。」
「怪!怎麼像獨獨沖著我似的?」
「那天夜裡你們到過那個北戎村落,他們疑心你從那兒拿了什麼。」
龍湛看著他們飛快書寫,三變的字粗枝大葉,蕭煜的字大開大合,單看筆劃都看不明白,更不用說內中的含義了。
陸弘景比劃完畢,有餘裕抬起頭來看一眼乾兒子了,一抬頭,正看見那個在發愣怔,就一巴掌呼過去,叱他:「你個舅子的!飯菜都涼了怎麼還不動筷子!還等著我三催四請啊!」
乾兒子默默舉箸扒飯,風捲殘雲一般卷乾淨了自己面前的一盤燒豆腐和三碗米飯,停下來接著發愣。
陸弘景二輪比劃完畢,又抬頭看了一眼乾兒子,站起來把所有的肉菜堆他面前,然後沖他揮了揮拳頭,又指了指那堆肉菜,就一個意思——吃!
老蕭淡淡然看著三變狗扯羊皮,一語不發,只在用完飯出來以後、各自歸家之前勾了勾手指頭,讓他把耳朵遞過來。
「以前可沒見你對誰這麼上心啊,怎麼,這是養兒子還是養媳婦兒?」
三變一記掃堂腿,沒掃中,緊接著一記虎口掏心,鎖住老蕭喉骨,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和小梨子幾年沒見,不敢上門?瞧把你憋的!狗嘴都吐象牙了!」
「對,就是憋的。聽我一句勸,真不當媳婦兒養就別老撩人家,不然……我瞧這苗頭不大對,你那乾兒子,不知你發沒發覺,他瞧你的目光與旁人十分不同。」說完,老蕭拍了拍三變的肩,再用眼角掃了一下角落裡杵著的龍湛,意味深長地哼笑一聲,走了。
三變還罷了,龍湛讓他那一眼掃出了一層涼汗。他自己心裡有鬼,最怕看旁人這樣別有深意的笑。
當然,鬼也不是什麼大鬼,只是他自己跨不過去的一道坎——他在歲數上撒了謊,報小了歲數,小了能有四歲,也即是說,他今年已經十五多、快十六了,報給陸弘景的才十二。
三變為人粗心大肺,他說多少就是多少,從不去細究。蕭煜不一樣,他早瞧出來了,還提前試探過他。就他剛來的時候,他把他帶到背靜處拿北戎話問的:「才十一?我看不止,少說也十五了。」,問了沒幾句他就自己招了,所以說蕭千戶是知道這個小九九的,只不過沒聲張而已。
說千道萬,說到根底上,不過是為了留下來,有個地方遮風避雨、不用再漂泊罷了。
龍湛跟過好幾撥人,撿回去養不久就嫌他太大吃,又嫌他老相,還嫌他年歲大了些,不如小的好調弄,過不多久就把他棄了,如同棄貓棄狗,從不管這樣丟來撿去的,會給他心上添多少道傷。傷在那兒,久病成醫,碰到陸弘景的時候,他直覺就不敢多說話,少說少錯,非說不可,也耍了心眼,把歲數往小了報,這樣,哪怕他真不要他,也不是他自己上趕著湊過去討嫌的。除了歲數,還有一件事他撒了謊——那老和尚也不是他親爹,起頭一直想著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旁人說什麼都不應,讓他誤會也罷,當他默認也罷,說那麼多有什麼用呢?耍嘴皮子讓人撿回去,將來有了齟齬,人就說他滑頭,說他不老實,怎麼都是錯。
陸弘景聽完蕭蔘將一席話,耳朵還留在人家嘴邊,腦子已經倒不過來了,他想:老蕭說的這叫什麼亂七八糟的?!他自己個兒天鵝肉沒吃到嘴,成心噁心人?!明知道老子最怕這類攀扯不清的破事兒,還紅口白牙的這麼咒老子,能的他!
這麼一想,三變自己把自己氣著了,跳著腳啐那已經遠在幾丈開外的蕭蔘將:「啐啐啐!大吉利是!去你個死舅子的!青天白日的撒什麼癔症!」
瞧三變那張牙舞爪的模樣,他沒當真。蕭煜也知道他不會當真,所以張口就來,格外的沒負擔。
龍湛還杵角落那兒,人都慌了,血一陣陣往臉上涌,好在天生的黑臉膛給他打了掩護,怎麼紅都瞧不出。誰也瞧不出他在慌,在羞,誰也不知道他在慌,在羞。天生的孤立無援。
陸弘景發散一通,氣順了點兒,扭過頭來看孤零零杵在牆角的乾兒子,氣又不打一處來了,「過來!」,他沖他招手,見他不動,又不耐煩地朝他走去,伸手拽他,拿大嗓門凶他:「傻杵著幹啥?回家了!」
回家了。
家是什麼模樣的?
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有個人站在你面前,朝你伸出手,拉著你跟他走,前頭是漫天霜雪,後頭是沉沉黑夜,燈火星星點點,那人手上的暖意融融傳來。
風雪夜歸人。
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
所謂家,就是前頭這個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