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是沒到絕境上
劉崇古領兵打仗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一到白刃戰,他絕對是沖在最前頭的那個,不論是當年的小卒子,還是後來的劉將軍,就沒有後退的時候!
三變嘿嘿一笑,也二皮臉了,「都說了是瞎猜,瞎猜瞎猜,渾如黑天里摸針,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事兒,我就這麼一說,你就這麼一聽。」,停了一會兒,他又找補一句:「老蕭,不是我說,你是沒見過人怕死的樣子……一隻腳踩進死途的滋味,那一下子……真的,讓你拿什麼來換你都願意的,就為活下去。」
劉崇古家有七口,主事的僅他一人,他若沒了,剩下那六人只是等死。若只他一人,死不可怕,對於骨肉至親之死的想象,那才真正可怕——都是慢慢餓死的,死成一堆,皮肉被蛆蟲蛀出一個個孔,蟲們在屍身內外生兒育女、開疆拓土,它們的開墾伴隨的是大面積的惡臭,得臭好久,直到星皮點肉都被大小蟲子分食殆盡,單剩累累白骨,臭味才會慢慢消下去。沒人會去管,他娘與他爹是奔走成婚,私奔的,到哪都挨白眼,他們一家離群索居,死了都沒人知道,知道了也沒人會去管,外鄉人么,不是自己一淘的,哪有人願管這檔子閑事,又在荒年,自己的糧都不夠吃的,管得起誰呢?
對死,多少人能淡然處之?
陸弘景之所以會對少年時節的劉崇古有這樣的猜想,全是推己及人。他曾經狠狠啃過他親爹一口,是真的啃,咬死了不撒嘴,幾乎啃下他爹胳膊上的一塊肉!
是他六歲那年中秋的事。據那抱養他的行腳野僧說,他是秋天生的,哪天生日不知道,便定在了八月十五,十五月圓,事事團圓,想來那酒肉和尚是願他一生好景,別無波折的吧。那天正逢他定來的生辰,和尚說要弄些好吃的給他吃,大早出去,近午了還不回。六歲的野小子是個半老江湖了,賊膽大,和尚不回來,他就自己去找。找到大街上,烏壓壓一群人圍成多少圈看熱鬧,圈子太大太厚,從四層往外就看不清楚了,人們還是留在原地人擠人地湊熱鬧。他仗著人小身靈活,從大人們的襠下腿間鑽過去,很快鑽到了最裡邊那圈。然後他看見和尚正在挨打,打他那人真俊,也真狠,全照著要害打,打得血流滂沱,染紅了戰圈內的一層土。
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喊了一聲:「我X你媽!!」,估計是喊了,事後他嗓子疼得跟鋸子鋸過似的。喊過後他一嘴巴咬了過去,整個吊在那個揮拳頭的俊男人的胳膊上。六歲的野小子牙口很好,一張嘴撐到極限,再撐大點兒就要從嘴岔子那兒裂開,一大嘴巴籠罩的一塊肉是胳膊上最好的肉,咬下去非常結實,石頭一樣的硬,牙都還沒換齊全的這張嘴依然不肯饒過這塊難啃的肉,這張嘴連帶著這個六歲小野人還是犟鱉一樣吊在那俊男人的胳膊上——你不住手我不撒嘴!
「伊布爾罕在哪?」那男人掐著野小子的腮幫子把他拽下來,一隻手挾著,另一隻手扼著和尚的咽喉,扼得和尚一顆禿頭青筋暴滿,眼淚鼻涕一塊兒掉。
許是和尚樣子太難看,又許是那男人明白過來,這麼扼著咽喉,連聲帶一同扼死了,和尚即便有話也出不來,總之,他鬆了手,和尚爛泥似的癱在地上猛喘:
「我、我都說了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我去的時候只、只看見一個死掉的女人,懷裡抱著一個、一個不足月的嬰孩……」
那男人過去又是一腳,這一腳踹到了和尚的不便之處,和尚一聲慘嚎,蟲子似的在地上扭著,額上一層疼出來的汗。野小子見了又是一嘴,這一下咬在了那男人肚皮上,連衣服帶肉的咬,確實是太勉強了,咬一嘴,一嘴的唾沫都糊在了人家的衫子上,肉沒咬著多少。
親生兒子近在咫尺,親爹卻一點沒往那頭想,也難怪,當年的陸弘景臉上常年五抹六道,這些抹和道的內容十分複雜,有時是粥嘎巴,有時是干鼻涕,糊得看不清眉眼實屬尋常。再加上野小子被野和尚喂得挺好,身條肉肉墩墩,小豬崽子似的,與野和尚如出一轍,半點沒有陸家人那種長身玉立的挺拔俊美。他親爹拿他當野和尚搞出來的野種,手底下自然沒留情,當然也沒多用力,就是左手朝下一揮,把他揮到了地上。
野和尚歪歪倒倒地掙紮起來,一個倒伏,大光頭沖著那男人的肚子頂過去,「我養了六年!從一丁點兒養起,養這麼大我都沒捨得動他一根手指頭!有什麼你沖我來!打孩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那姿勢,就五個字:我和你拼了!
六歲的野小子摔在地上,一眼一眼看著和尚被打得陷進泥里,一身肥膘都撐不起這麼個人來了,他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來著?對了,誰能替我殺了這個打人的人,我便拿命謝他!
知道自己殺不起,便寄望於能殺的來殺。可沒人願意管閑事。
再然後,他從戰圈裡爬出去,在豬肉攤子上摸了一把片肉小刀,又爬了回來。他是真想給他一刀呢!哪怕是親爹!
我都六歲多了,這麼些年來你去了哪?可曾餵過我一粥一飯?天寒時可曾為我添過一身衣?天熱時可曾為我擦過一把汗?我被同歲數的小子們追著打,罵著「沒爹的野種」的時候,你在哪?
只會追問「伊布爾罕」,伊布爾罕早死沒了,丟下個不足月的兒子,被一個酒肉和尚撿了去,現如今正拿著一把片肉小刀,想一刀扎死你!
刀子還遠沒到跟前,野小子就被摔出去了,他不氣餒,胡亂抹了一把摔出來的鼻血,撿回刀子,接著衝鋒!
被揍得起不來的野和尚一嗓子石破驚天,嚎出一個真相:「你別打他!他是我偷來的……那女人當時半死不活了,我、我把他從襁褓里偷出來……都是我的不是!求你別再打了!」
再捨不得,那也是偷來的,一大一小相濡以沫的日子也是偷來的,現如今到了欠賬還錢的時候了,痛死了也得賠回去!
後來的事,在陸弘景的腦子裡始終的含混不清的,他直覺在迴避這件事。在如今的他看來,做人還是始終如一的好,要麼就徹頭徹尾做個野小子,要麼就從頭到尾做個世家子弟,做半拉的感覺,太痛,總覺得野小子是被他自己殺死的,一天天,一年年,慢慢殺死的。因此他做人一直做得不大快活。
對他自己的爹,他一樣在迴避,始終想不起他的眉眼模樣來,反正就是不親,親朋都說他有七成似他爹,他對著鏡子照,照樣找不出來那六成藏在了哪。對那野和尚,他只記得他肉乎乎一顆禿頭,禿頭上邊燙歪了的幾點香疤,一樣是想不起眉眼模樣,再用勁想也想不起來。
當年初回陸家,他跑了幾次,順著河跑,野跑,沒帶錢沒帶糧,就帶了兩條腿和一個鼻子,腿腳不停地走,嗅著野和尚身上那股油乎乎的汗臭味走,走到哪,餓了,就停下來偷點兒什麼吃的。一共跑了三回,最遠跑到了新陽,離那野和尚的老巢不很遠了,還是讓陸太夫人追了回來。最後一回,陸太夫人親自帶他去了一趟田山,找到那野和尚,當面要他選,願意回陸家,還是願意跟著和尚去。和尚還是清楚的,他清楚地知道小傢伙跟著自己沒有大出息,十來年後最多能出來一個俊俏透頂的野和尚,憑著那副皮相騙吃騙喝不在話下,然後呢,也就到這兒了。真為他好就不該阻他前程,他得把自己當一塊絆腳石,自己把自己搬開。
時至今日,陸弘景還記得那個場景——自己嗷嗷哭得像頭傷了齒根的小畜生,野和尚背轉身飛跑,所有的哭聲都燜著,燜在一身肥膘里,跑得一身膘咣里咣當。
一樣是冬天,一樣是寒氣徹骨,一樣是破僧袍上下翻飛、掩不住歲月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