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情之一物
曲未央離開的時候，天色尚且迷蒙。四處的雪花依舊紛飛繁落，就如同她被帶進來的那一天。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她坐在馬車裏，倚在他溫柔的眸子裏，靜靜地看著這雪色的天地，唇角竟然漫起絲絲微笑。
然而她終究是要離開了，她知道她不屬於這裏，她不想連累那個笑容溫和的翩翩王爺。她已經為他感動太多，這種感動她承受不起，卻又貪婪地想要留在心裏一輩子。也許從此以後陪伴她的，就隻剩這冰冷歲月裏的溫暖記憶了吧。
羸弱的身子，艱難地獨行於天地之間，她卻並不覺得孤單。大概是因為從來都孤身一人吧，她想。
玄豹終於回家，而她呢，誰能帶她回家？又或許，她根本就不需要。唯一支撐她走下去的，就是心裏那卑微而又熾烈的仇恨。
心神恍惚地走到城門口，忽然聽到那焦切的聲音從身後的風雪中響起：“未央！”
她心中一動，還未停步，纖腰就已經被那雙溫柔的手臂環住。
他在她的耳邊，訴說如斯溫柔：“未央！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有許多話，一直都藏在心裏。我以為即使我不說，你也會看到我的心意。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去你，再也不能放你離開！我怕又是一個五年！”
“王爺，你錯了——你選錯了人！”她苦澀地說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應該相識——因為那時正是我屈辱的開始！記得初見之時，我被迫為你獻舞，身份何其卑賤！再見之時，我也不過是被安插在風月樓的一枚棋子罷了！那時的我，甚至想要利用你為我報仇雪恥！我從來都沒有過片刻的美好，如今更是隻剩一副殘軀！王爺，你究竟在執著什麽！”
“未央，你說的沒錯。我們的相識，的確是被算計被利用。那是你的屈辱，也是我的屈辱。可是正因為這份屈辱，我們才更加的珍惜彼此！見你一眼之後，沒有人會對你的堅強無動於衷！你對我說‘臥薪嚐膽終須盡’，而我也曾宣之於人——你無價可計，我願意許你半壁江山！你以為那隻是一時的爭強好勝？大概也隻有我自己知道，從我說出那句話的開始，我就已經決定會為此付出全部！從前我隻是將你當作尋常的知己，然而跟你相處越久，我就越是清楚，你跟阿黛的意義絕對不同！對她我隻是惺惺相惜的珍重，而對你——則是刻骨銘心的珍愛！”
“王爺，且不論從前我的身份有多不堪，現在我是你們雪羽國的戰俘，這件事人人皆知，難道你真的要為我而得罪天下！”
“未央，當時的情形曆曆在目。你的身手那麽好，若不是你自願，又有誰能夠帶走你！”說到這裏，他的語氣更加溫柔，“未央，我知道你是願意的，是不是？你一直都想要跟我來雪羽國，看一看我說過的風景，是不是？”
曲未央垂下眸子，聲音澀然：“也許我不該來這裏。看著這滿天的白雪自在無暇，我就越是感懷自己的卑汙。在這片純白的天地下，似乎所有的一切都無所遁形。看的越久，我想的就越多，就越是後悔當初在戰場上的決定。”
“心中無暇，則萬物無暇。未央，嚐試著放下過去，好麽？”
“你可知道——那兩個孩子，是君月夜的親生骨肉！”
“我知道。”韓慕澤的眸子暗了暗，“然而……我不在意。”
“是麽？”曲未央苦笑道，“也許你可以自欺欺人，但是我辦不到！每當看到那兩個孩子，聽到他們叫我娘親，那種屈辱的仇恨，瞬間就更加鮮活濃烈！我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何要留下他們，也許隻是為了提醒我不忘報仇！”
“未央，再怎麽說，孩子是無辜的。”他的聲音有短暫的停滯，“隻要他們單純無害，我可以撫養他們。”
曲未央的苦笑更加濃鬱：“王爺最會自欺欺人！連我都不能容忍他們，更何況是……王爺，真正能夠陪你到老的是雲黛那樣的大家閨秀，而不是我——早已經殘敗不堪的敵國戰俘！”
“未央，情之一物，向來無由。你說我是在自欺欺人，然而我自己再明白不過，你已經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裏，再也無法割舍。雖然我從未對你說愛，但是我以為你會明白。”
“王爺，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她輕輕地鬆開他的手，落然地朝城門走去。忽然聽到他淒惘的聲音：“泣血而作的《未央曲》，你總該帶在身邊。一直想帶你去城樓看雪，為何你竟然不肯回頭！”
曲未央的身子頓了頓，終究轉了過來。她的臉色蒼白如雪，笑容亦如同雪花漸融：“好，總該做個了斷。”
韓慕澤輕輕地笑了起來，帶著她登上了城樓。台階險滑，他伸手牽住她，她也不再掙紮。手心的溫暖，消融彼此身邊的冰寒。
雪花紛紛，翩翩飄落，風舞如蝶。他們攜手而立，遙望著綺麗河山，任由各自思緒飄渺。
他有些悵然：“如許河山，卻日夜都要提防敵國踐踏，真是有負造物之本！”
她仍然是清冷無緒：“造物之本？那又是什麽？”
“上天造物之初，原就有美醜之分。醜惡既可長存，美善亦能永在。隻可惜世人是非不分，以醜為美，漸漸地失去本性。若是如斯江山真的就毀於鐵騎，這般美景豈不是就要葬之血海！”
“王爺心中自有乾坤，但願能夠永遠守護。”
“江山這般如畫，若是隻有我一人獨賞，豈不餘生寂寞？”
“王爺當放開懷抱。與其無謂傷懷，倒不如憐取眼前人。”
“可是我眼前看到的，心裏想到的——就隻有你！”
“王爺何苦自欺！”
“是否自欺，也隻有我自己最清楚！”他從懷裏拿出那本曲譜，期許地問道，“未央，可否為我再舞一曲？”
曲未央搖搖頭：“那是我不願提起的屈辱與噩夢，我無法勉強自己。”
“忘了那一切，隻為我而舞！”
“王爺，對不起，我辦不到。”
聞言，他的笑容黯淡幾分，然而仍是那般溫和：“未央，我等你——等你心裏隻剩下我，隻剩下歲月裏的溫暖！”
曲未央淒然笑道：“也許你永遠都等不到那一天！”
“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下去！”他神色堅定地說道，“一人一生，那就夠了！”
“一人一生……”她失神地念著，心中更是淒楚痛苦。看過這樣的風景，聽過這樣的承諾，又有誰舍得回到那孤單的噩夢！
他對她伸出手，笑容溫暖如春：“跟我走。”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笑容，自己的眼淚卻終於落了下來。她伸出自己的手，嚐試著放在他的手心。心心相觸的溫暖，濃烈的那般不真實。
他將她的手合攏攥緊，牽著她走下了城樓……